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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LD 04』
“啊呀,这条路还是那么难走啊,早知道重塑世界的时候就把它修一下了……”
梅露独自走在前方,沿着风蚀的砂石坡面向上攀爬。
“那么……好的,霍利哥,妮娅姐,我们的旅途仍在继续。欢迎来到这个世界最为偏远的村落,西南边境最前线的据点所在地……也是,我的故乡——魔族故土:瓦尼塔。”
在坡道顶端,梅露张开双臂,转身朝向我和妮娅说道。
我向梅露的身后望去。
但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断壁残垣。建筑已倒塌大半,似乎很久前就已经失去了人烟。
早些时候,梅露来到我与妮娅的营帐,主动提出要继续我们的旅途。问及原因时,她从衣袋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是在我们途径的森精聚落中,梅露从一名妇女手中得到的信。她受那位妇女所托,要将此信送至在西南边境戍边的丈夫手中。
“西南边境的戍边据点肯定不止一个啊,埃尔贝瑞丝夫人的丈夫——亚伯先生是驻守在另一个据点的。如果骑马的话,也就半天的路程吧。但是路上会很晒,沿途除了乱石滩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所以,如果方便的话,我更推荐用霍利哥你的法术传送过去哦!”
虽然看上去比昨天的精神状态好一些,但梅露的眼底仍留有淡淡的眼袋。
与此地的官兵告别后,我根据梅露描述的方位,用提线拉扯空间,建立通往另一个据点的折跃门。
很不巧的是,我们在那个据点内询问时,其中的官兵称收信人恰好正在外出巡逻的途中,直到傍晚才会回来。
我并不清楚收件人是哪个个体,难以用提线锁定他的方位。所以与其去主动寻找他,不如就待在原地等待收信者的回归。
可我还未来得及告知梅露自己的想法,她就大步流星地朝向据点附近的一座丘陵走去,似乎一开始就没有在此地停留的意思。
于是,时间来到现在。
梅露慢慢地走着,漠然地环视着四周的废墟。我和妮娅相顾无言,只得跟随着她,一同慢慢地走。
这里的遗迹普遍由砂岩与砾石堆砌而成,且布满了风蚀的痕迹。
在这样风化严重的建筑墙面、柱台上,仍隐约可见一小部分花纹流畅的浮雕残迹。墙壁上特定位置处的锈色提示着,这些房屋曾拥有过带着金属合页的门板与窗扇。沿途偶然可见一些碎瓷片,即便已经历了久时的风化,其上仍保留着色泽鲜艳的釉彩。
在砖石瓦砾间漫步一圈后,梅露终于在一栋平房前停下了脚步。
……虽说是平房,但实际上,我们面前的建筑只能算由三面墙、几根柱子和仅剩一半的天花板所构成的废墟而已。若非承重结构设计得还算合理,这样的建筑物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这里,是梅露的家吗?妮娅觉得这种地方……不太能用来居住吧……”
妮娅终于打破沉默,问出了口。
“……这里,的确曾经是我的家。……好久没有回来了,已经变成这样了啊。”
梅露叹了口气,对着我们苦笑一下,便回头走进那缺失了门板的房门。
“爸,妈,利库——我回来了。”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屋说道。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来回应。
“我这次,带着两位客人来了。他们可是神灵种,有一身的本事,也都是很好的人。在我们同行的途中,他们一直陪着我,帮助了好多好多的人哦……不能让他们在外面站太久,那我就带他们进来啦~”
梅露的语调仍然如同往常的她一样,给人以充满活力的印象。
“……梅露,在对谁说话?这里……没有其他人哦?”
妮娅慢慢走至门前,朝屋内张望。
我跟在妮娅身后,轻拍她的肩膀示意。
……我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在意识中提醒妮娅,这是文明中常有的事情。在这种地方开玩笑可能会引起他人的不适,最好严肃一点对待。
而双眼确认到的事实,也与我所预料的一样。
“……我嘛,还是和平常一样啦,当个旅商,满世界乱逛。最近也没做什么买卖,因为我发现比起这个,人们似乎更需要我去帮他们跑腿。……对了,那两位神灵种的客人,雇了我当向导呢!给的报酬加起来,已经够我一个人花三辈子了!……”
梅露俯下身,对房屋的角落说道。
“……如果你们还在的话,也足够我们一家生活几十年吧。”
那里的确没有什么人。
立在那里的,只是三个粗糙的石制墓碑。上面以稍显笨拙的字迹,刻着这个世界的文字。
在梅露的意识中,我得以读取这些文字的释义——
“帕尔·克兹”、“帕尔·爱”、“帕尔·利库”。
“霍利亚,那些石头下面,是不是埋着……”
妮娅识相地闭上嘴,改以在意识中向我提问。
“应该埋着梅露的血亲吧。”
“那,她这样对着已经死去的亲人说话……这就是所谓的‘悼念’……吗?文明世界中,人类怀念逝者的行为?”
“能够理解吗?”
“嗯。怀念逝者能带给人类精神上的慰藉与安宁……虽然妮娅从未有过这样的意识,但仔细想想的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时,梅露转过身,回到我们面前,有些抱歉地对我们一笑。
“那些,是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觉得一定要来看看他们。谢谢霍利哥和妮娅姐陪着我。”
我注视着那三块陈旧程度相同的石碑。
“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年前,我还只有十二岁的时候。”
梅露慢慢地说着,走向房屋的另一端。在那边,摆着一套陈旧但相对完整的石桌石凳。
“爸爸和村里仅剩的几个成年男人一起离开村子去寻找食物、水和救援,不知死在了哪里,再也没有了消息。利库……也就是我弟弟,那时候只有四五岁。才到我的胸口那么高,很喜欢跟着我,也很喜欢和我玩捉迷藏,瘦瘦小小的,很可爱……孩子是饿死的,因为怎么都不愿意吃下我给他的食物,跑出了家。我以为他就这样离开了村子,直到我几年后回村给父母修墓碑时,在村里一个废屋的角落发现了把自己藏起来的他。至于妈妈……”
她用手拂去石质长凳的尘土,有些脱力地坐在上面。
“妈妈,被我吃掉了。”
“……”
“……”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笼罩在我们之间。
“看不出来吧?我是个曾犯下此等恶劣罪行的家伙。来自瓦尼塔村,现在还活着的居民只剩我一人,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从未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别人……我其实一直都想说出去,想找什么人和我一起分担,但是我害怕……我怕我的罪行被世人排斥,那样这个世界里将再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就这么瞒着整个世界,五年过去了……”
梅露逐渐低下头。
“……果然很奇怪吧?就算是在其他世界……吃掉自己的母亲什么的……这也是足够被吊死十次的罪孽吧?然后现在,我的身上又多出了险些把整个世界撕个稀巴烂的重罪……啊,我这个人,已经彻底完蛋啦。”
虽然身体在颤抖,但她的声音变得沉静,沉静到令人心寒。
妮娅坐在梅露身旁,搂住她的身体,轻声安慰她。
“至少,在妮娅的世界里,这种程度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哦?”
……不要把那个世界的特例当做常识啊,妮娅。而且据零诺所说,实验体的种群关系连早期文明都算不上吧。
“总之,先详细地给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吧,梅露……”
我也在梅露身旁坐下。此时,我注意到一件让我诧异的事。
挂在梅露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笑容。
是一种戏谑而又颓丧,扭曲而又冰冷,超越了苦笑的,更加苦涩的笑容。
若非亲眼目睹,我绝不会把梅露,这个单纯善良又开朗的少女,与她脸上这令人胆颤的笑容联系在一起。
而且这个表情……
怎么说呢……
我非常熟悉。
但是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是哦,梅露,说出来吧。妮娅和霍利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没有一定要遵守这个世界规则的理由,也不会因为梅露曾犯过错误就讨厌梅露。妮娅觉得,把事情梳理清楚之后,就没有那么糟糕了……也说不定?”
无视梅露的异样,妮娅继续在她耳边说着,并轻抚着她的肩头。
“嗯,挑起话题却不继续讲下去,可是会招人烦的啊。……那么,我就试着把发生在我身上,还有这个世界上的事,从头开始讲讲吧。”
梅露拍拍自己的脸,下定了决心,亦或是做出了放弃一切的决定一般,开始娓娓道来。
“出生在‘魔族故土’的我,自然并不是血统纯正的人类。身体里流着的,除了人类的血外,还有着魔族——一种凶残的肉食性种族的血,我这双金黄色的眼睛就是证明。一百年前,最先与忽然出现在世界边境的魔物接触并留下记录的种族,就是我们魔族。这其实也是现在世界上把那些生物称为‘魔物’的主要原因,这名字的全意实际上就是‘魔族所研究的生物’。……啊,现在我知道了,这一切都要拜一位神灵种所赐呢。而那个家伙,已经被霍利哥和妮娅姐收拾了一顿啦。”
“梅露,恨那个神灵种吗?”
“说不恨当然是假的,我这辈子活的这么累,好像有一大半都是因为祂。但其实,如果百年前没有那个神灵种在我们的世界里播撒魔物、降下天灾的话,可能世界上直到现在还处于种族混战、生灵涂炭的惨状吧,我连能不能出生都是个问题。”
“种族混战?”
“没告诉过你们吗?……其实我也是听那些还活在过去的老人们讲的。他们说,百年之前,整个世界还处在绵延不断的战火之中。种族之间相互侵略,争夺资源,甚至相互捕食,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直到魔物与天灾趁虚而入,险些灭绝了世界上的文明,人们才开始试着在神灵种的引导下摒弃前嫌,走在一起,最终发展成我们现在见到的,大家都很和谐友爱的景象。”
“……妮娅之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世界里的不同种族之间能相处的这么好,原来是因为有外在威胁啊……而且果然是会相互捕食的吗……”
“我出生在这个家的时候,家附近的田地已经逐渐变成石滩了,魔物也在村子外围肆虐已久。虽说那时战争早已停止,但因为我们的村落太靠近世界边境,几乎被魔物和极端气候所包围,直到那时都没有与文明建立稳定的联系。”
梅露仰起头,表情显得柔和少许。
“小时候的我,真的还很天真啊,会去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之类的东西。听村里的大人讲,村外的世界似乎在变得越来越好。人类联合多个部族建立了联邦,正在派兵与魔物战斗,争取扩张国境,与边境附近的城镇、村庄建立联系。复杂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知道,村子外面来人的那一天,就是我和我的家人不用再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相信着外面一定有人来拯救这个村子,相信着奇迹一定会在某一天出现的我,每天都会带着弟弟,跑到村子外围,朝内地的方向张望。偶尔,弟弟也会和我玩捉迷藏。他很擅长这个,我总是找不到他。直到太阳落下,夜幕降临,我们再跑回家去,把这天看到的一成不变的景色告诉爸妈。这样的日常,持续了将近十年。美好的梦境还没来得及苏醒,村子里的粮仓就先一步见底了——在魔物侵犯和土地砂化的共同损害下。”
“啊,妮娅想起来梅露说过,最后一个边境村落是五年前开始和世界交流的,不会就是……”
“对,说的就是我们瓦尼塔村……或者确切来讲,说的就是我。毕竟,整个村子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嘛。”
“既然知道了此地已不再适合生存,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在我十一岁那年的某一天,天灾级别的狂风席卷着漫天的砂石忽然冲击了我们的村庄。一夜之间,村里很多户房屋倒塌,一小半的人受了伤,甚至有一户人家被风沙带着房子连根拔起,不知吹到了哪里。水井干涸了,村里最后的牧场与耕田也被砂石掩埋。祸不单行,更多的巨型魔物自那一夜后开始成群结队地游荡在村子附近,甚至发展出了完整的食物链。这样,外人来营救我们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了,毕竟他们连我们在哪里、是否存在都不知道。就算想要主动去外界求救,魔物、匮乏的资源,还有那毫无规律可循的天灾也把我们拦在了村里。”
——极不稳定的世界里,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更何况是在愈加不稳定的世界边境——这条定律再度浮现于我的脑中。
“村里的大人们马上意识到,这是可能会导致灭族的危机。他们集结了一批青壮年村民,兵分三路出村去寻求外界的协助。但结果是,这三队人里只有一队中的两个人带着一身的伤互相搀扶着回来,剩下两队全部失去了联系。活着的那两个人带回来的,仅是沿途并未发现任何文明痕迹的噩耗,而他们本人也在缺医少药、食物短缺的状况下伤口感染、衰弱而死。”
“梅露的父亲,就是在出村的那些人里面?”
“不,不是这一次。我的爸爸是研究魔物的学者,村民们都敬重他,没有让他跟着去。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剩下的村民或是饿死病死遭难而死,或是拖家带口冒险离开村子,最后失踪。到我十二岁那年,村里就只剩下十几口人了。而那时,就算我的父母与弟弟都还健在,就算是再怎么相信奇迹,我也已经开始绝望了。日子还在一天天过去,情况也并不见得有什么好转。终于,我的爸爸决定把全部的研究成果留在家里,带着村中仅剩的几个成年男性,走出村子,做最后一搏……结果是,我所祈求的奇迹并没有出现。我至今都不知道爸爸死在了哪里。他的墓碑下面,什么都没有。”
“人们都饿死的时候,梅露一家人还能活下来……也就是说,这段时间里梅露的食物是……?”
“对啊,妮娅姐。那时的我原以为,村外来的人能带给我们食物。但事实却是,每当村里有人死去的时候,我们才能吃上一两顿饱餐。当然,我们还能吃村庄附近的野菜野草,只是这些植物稀少到我们用来果腹都不够。大人们对我和我弟弟这种小孩子说,我们吃到的肉都是从村庄周围死去的魔物身上得到的。就算我们体内流着肉食性人种的血,对肉食有天生的嗜好,但那些肉的颜色和味道,甚至是形状还有……夹杂在里面的……毛发和牙齿……都……”
说着说着,梅露的脸色逐渐变得惨白。
我从行囊中取出水壶,递到她手里。她虚弱地对我笑笑,接过水壶,但没有凑到嘴边。
“……慢慢的,村里只剩下妈妈,弟弟和我了。那天,妈妈把我们留在家里,去我们最后一位邻居家中取食物。我因为把自己的食物让给了弟弟,所以还很饿,没有活动的力气,也没有看住弟弟的精力。他走出家门了,在邻居家里发现了妈妈,看到了她拿着刀切割邻居身体,然后把肉装进盘子里的样子。那之后,弟弟再也没有吃过一口东西,当天晚上他就跑出了家门。我和妈妈找了很久,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却还是没能发现他。利库,我的弟弟,他……真的很擅长捉迷藏呢……”
“再后来呢?因为依然没有获得食物的方法,梅露就……?”
梅露稍作停顿,打开水壶,饮入一口水,再慢慢咽下。
“……为了不让我被饿死,为了给我活下去的机会,妈妈趁着我几乎饿晕的时候,用切割同族身体的刀划破手腕,放在我的嘴边……第二天,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妈妈怀里,嘴里还紧紧咬着她的手。我的身边放着那把刀,刀刃是用布缠着的,应该是为了防止我不小心被它划伤。我当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那时,妈妈她已经……”
……
我和妮娅都沉默了。
“然后呢,霍利哥,妮娅姐,你们猜猜,发生什么了?”
“?”
本以为梅露也需要些时间整理心境,但她却立刻接着讲了下去:
“奇迹出现了哦。那个当时的我用一辈子去期盼去祈求的奇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忽然出现了。一队深入探索边境地区的士兵无意间发现了瓦尼塔,来到了村子的附近。那时的村子已经破败不堪,和现在的模样大差不差,所以他们并未打算在此驻足过久。我听到了他们的马蹄声,带上爸爸的遗物——也就是他的研究资料,走出家门,来到村口,被他们发现。——这一切,就发生在我吃掉妈妈后的第二天,简直就像是看准了这个时间点一样。……呵,不好笑吗?太好笑了。”
“梅露……”
“然后啊,我跟着士兵离开村子,第一次来到内地,见到了村外面的世界。我惊讶的发现,原来我曾日日夜夜期盼着祈求着的奇迹,在内地居然随处可见。没有魔物,没有天灾,没有饥饿。所有人都做着他们热爱的工作、有着温暖的家、家里有足够吃很久的余粮。老人们无力劳动也有人赡养,孩子们不用承担全家的生计,也能无忧无虑地成长。我那时第一次觉得,自己活了十二年的人生,真的就是个笑话。”
“……”
“但是,我还是抱有一丝侥幸。万一,我不是唯一的,不是那个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个人呢?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设想,在学习了一段时间内地的常识后,我成为了一名旅商,在各个村镇城市间游荡。一开始只是投机取巧地倒卖一些地方的特产,后来人们都与我熟识了,就开始拜托我做跑腿的工作,也偶尔把车马借给我使用。借此,我走遍了这世界上所有的文明聚落,足迹遍布了兽人国、精灵领土和人类联邦,和我所见到的所有人都成为了朋友。但也是因为如此,我的侥幸破碎了。我亲自确认了,瓦尼塔就是世界上最后一个被发现的文明。我就是那个世界上现存的、唯一的、最悲惨的人。”
……
“……我不理解,为什么神灵种要干涉这个世界。我不理解,为什么我身上会发生这种悲剧。我不理解,为什么是我。……我真的不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直到现在,我还是相信奇迹的,但我也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本没有奇迹,能带来所谓奇迹的,只有远超奇迹的代价——就像我的悲惨人生和瓦尼塔村民们的惨死,就是发生在这个世界里一切美好奇迹的代价一样。……霍利哥,可以告诉我吗?你们去过的别的世界,也是这个样子吗?……对了,霍利哥从刚才开始就没怎么说话呢。果然,我的经历就算是在神灵种的眼里,也是不堪入目的吧……”
扭曲冰冷的苦笑,再度爬上梅露的脸。
以往给我很爱哭的印象的她,这次却没有哭,直到现在都没有哭。就好像在她的泪腺里,为这种事情准备的眼泪早已流干了一样。
我和妮娅对视了一眼,确认了对方的想法。
然后,同时抬起手——
“啊!!!好痛!!!!!”
一起在梅露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所以呢?你想说的就这些?你的诉求是什么?你又在烦恼什么?”
我开口说道。
梅露一脸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欸?就是说……我的过去,明明是这么的……”
“嗯,我清楚你的过去了——不如说,在你说出口之前,我就已经大致猜到了。所以呢?你刚才笑得那么难看是怎么回事?”
我直视着梅露的双眼,看着她的眼神在震惊、疑惑中逐渐带上怒意。
“我可是……吃掉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哦!?”
“妮娅可以说句话吗?……梅露从刚才开始说的事情,好像没有一件是需要梅露承担责任的哦?”
“我曾犯下了如此的重罪,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了……”
“所以梅露,妮娅说的没错。你刚才提出的,没有一件是需要你来承担责任的事。你身上发生的诸多灾难,与你幼时被迫犯下的罪行,主要担责者应是那个神灵种,应该被你所憎恶的也应该是祂,而不是你自己。那个家伙,已经在我们手中接受了应有的惩罚。唯一一件和你有直接关系的,是你最开始所说的,你‘险些撕碎这个世界’这件事,而这件事最终也并没有造成什么波澜。”
“但是……”
“你或许的确拥有一个悲惨的童年,但那只是过去而已,对你现在的正常生活构成不了任何物质的影响,其留下的心理阴影也将随着时间慢慢消散。接受过杰洛的两次治愈性干涉,又被我的提线连接过一次的你,也不可能再有任何器质性的、精神性的疾病。现在请容许我再问一遍:帕尔·梅露,你的诉求是什么?你在烦恼的又是什么?”
“我……”
“霍利亚?不要说的好像梅露犯错误了一样哦?这种时候,对梅露温柔一点会更好吧?……怪不得杰洛之前说,霍利亚是哄不好女孩子的,现在看来居然是真的啊……”
妮娅伸长胳膊,捶打两下我的背。
“不是在责怪梅露啊。如果想解决问题,从它的症结下手才是最有效的。这才是我的目的。”
我在二人面前道出自己的观点。
梅露从与我的对视中移开视线,又一次低下头。
“……霍利哥说的对。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问题出在哪里。或许,我只是单纯地累了,想向神明抱怨命运的不公,也可能是再也受不了一个人扛着弑母之罪的重担吧。但是,这样的我居然能与真正的神灵种同行这么长时间,帮助了很多很多的人,还亲眼见证了曾经危害我们世界的那个外神被霍利哥和妮娅姐爆揍的样子……这样想想,心里似乎就没那么难受了。”
梅露笑了。这一次,她的眉头舒展了很多。
“要这样想还太早哦。”
我有些“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梅露与自己和解的过程。
“梅露,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欸?……嗯……那就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在重塑这个世界时,为什么不构想出一个瓦尼塔安然无恙的世界?如果这样的话,你的血亲们或许都会获救,不是吗?”
“……和他们接触时的我还小,没有把身边人的特征全部记下来的能力,而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家人——我没有把他们在脑海里完全重构出来的把握。所以我觉得,与其做的不完美,干脆不做会更好一点。”
“好的。第二个问题:你在重构世界时,说了‘把世界变成你所期望的样子’。虽然是这样说的,但实际上,你将世界中那些已经缺失了的细节近乎丝毫不差地补全了。我想问的是——你在补全那些细节时,内心中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想要消除你自己的罪孽的想法?”
“……我不记得了。但是……或许,最开始的确是有想要赎罪吧。而且,杰洛哥也肯定了我‘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之类的想法。但是后来,我的思维很快就被那些线里传来的撕碎世界的触感占满了。”
“啊,杰洛吗……好吧,那第三个问题:你把那封信放在哪里了?”
“那封信?……哦,是要交给亚伯先生的那封吗?它一直在我的腰包里。”
“你可以把它拿出来了。”
“为什么?”
“因为收信人来找你了。”
随着我的话语,一个身穿甲胄、体型壮硕的人类士兵来到门前,向我们示意后,走进了梅露的家。
“哟,小老板娘,近来过得怎么样?……是不是瘦了啊?有好好吃饭吗?”
“啊,亚伯先生!我还好啦,可能是这两天事情繁忙,有些累了吧。正想着休息一会儿就去据点找你的,你怎么先过来了?啊,还有,这是你妻子的信!”
梅露赶忙起身,在脸上挂起平日里的营业性笑容,上前迎接。
“谢谢!哎呀,我家太太真爱瞎操心啊,明明上个月才跟她互通过一次信的……为什么过来?大家都知道,你一来这个据点,就肯定得回家啊。我不来这边找你还能去哪?……说起来,后面的那两位是?”
“他们是霍利亚和妮娅,和我同行了一段时间的旅伴。二位都可是神灵种哦!一路上帮了我还有其他人们很多很多忙呢,甚至还顺便把这个世界也给拯救了一下!”
“噢噢!真了不起,二位神灵种大人!也谢谢这段时间对小老板娘的关照,给您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亚伯先生,帕尔·梅露是个很好的孩子,也很讨人喜欢。不必拘谨,直呼我们的名字就好。另外……我们刚才正好谈论到梅露的家人。亚伯先生,可以告诉我们,瓦尼塔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吗?”
我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向士兵提出了问题。
“这个……小老板娘本人就在这里,可以说吗……”
士兵向梅露投去了视线。同样的,梅露也一脸困惑地看向我。
“孩子做了个噩梦,梦见是她自己害死了村里的人。她在我们面前哭哭啼啼好久了,硬是要向我们确认当时是不是有这样一回事。”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同时对梅露挤了一下眼。
看见我在对她使眼色,梅露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望眼欲穿地回头看着士兵,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这样啊……唉,小老板娘,虽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但你心里还是很难受吧。我们这些戍边的人,也都一样。这么大个村子,它怎么能在我们面前,一瞬间就被天灾冰雹砸成那个样子呢……”
“……天灾……冰雹?”
“对啊,比巨魔种的头都大的冰雹啊,突然从天上大片大片地掉下来,而且只落在村庄的范围里,这不是天灾是什么?房子都禁不住它这么砸,更别说在山头放牧的人了。虽然整个瓦尼塔就活了小老板娘你一个,但这也足够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等等,那这么说……我的爸妈,还有弟弟是……”
“……都没躲过天灾啊。忘记了吗?冰雹结束之后,还是我在这栋屋子的角落发现的还活着的你,然后陪着你一起埋葬了你的家人。”
梅露眨巴着眼睛,愣了几秒钟。
“……原来……是这样啊。”
“现在总该相信了吧?方才你所描绘的一切,都只是个噩梦而已,要怪就去怪那个让你做了这种梦的神灵吧。你这么一个好孩子,身上怎么可能会背着什么罪孽呢。”
我微笑着对她说道。
“小老板娘,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让它烦心了。你还活着,这就是命运赐给你的奇迹。所以,你就得好好活着,别让那些看着你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人失望。这才是最重要的。”
士兵俯下身,关切地拍拍梅露的肩。
“……仔细一看,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啊,帕尔·梅露。如果哪一天,你在外面累了的话,我们西南边境的瓦尼塔据点,随时欢迎你回来。毕竟,它最开始,就是为你而建立的啊。虽然条件没有内地那么好,但这个地方绝对是你永远的家。”
这句话,总算是触动了梅露的泪点。迟来的泪水,正慢慢濡湿她的眼眶。
“嗯,我会记住的。谢谢你,亚伯先生。”
“别在意。哦哟,我在这边待的时间有点长了,你索伦叔叔还在等着我回去换班呢。先走了哦,小老板娘,还有二位神灵种。马上到饭点了,记得带上你的朋友来据点一趟,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说着,士兵把手中的信塞进甲胄夹层中,在我们的目送下,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这栋房屋,留我们三人在这里相顾无言。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原来,杰洛哥当时的话直到现在都能用上啊。”
沉默许久后,梅露首先开了口。
“是啊……不愧是那家伙,究竟是怎么算到现在的……”
“奇迹又一次发生了……我今天是怎么回事,感觉就像和‘奇迹’这俩字过不去了一样。”
“这种程度,不算什么奇迹哦。”
妮娅从石凳上起身,走到梅露身边,学着我的手法抚摸她的头发。
“妮娅觉得,梅露自己就已经是最大的奇迹啦。”
语毕,我们三人再度陷入沉默。
泪滴顺着梅露的脸缓缓落下。
但是,如枫糖浆一般清甜的、满分的笑脸,再度回到了她可爱的面庞上。
………………
…………
……
“……梅露她,真的没问题吗?妮娅还是有点在意。”
我们走在返回据点的路上。梅露恢复了精神,依旧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为我们带路。妮娅趁着这个机会,在意识中与我交流。
“霍利亚也感觉到了吧?梅露讲述过去的时候,有在说谎。”
“嗯。能被[读心]察觉的谎言是有的,但只有一个。我认为不必在意,说谎有什么不好吗?”
我在脑海中回应妮娅。
妮娅思考了几秒。
“……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呢。”
“对吧。对于梅露这孩子来说,用谎言把自己也骗过去,比起正视那些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实而言,对她更有益。当然,现在也不存在什么事实了,那些过去的事对她而言,也已经只是个噩梦而已了。”
“但是霍利亚还有别的在意的事情,不是吗?”
妮娅侧过脸,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我。
“那个时候的霍利亚,在梅露脸上看到了什么?”
……是说她一开始挂在脸上的那个苦笑吧。
“是的,妮娅只能感受到那个表情代表着极大的痛苦。所以,有些好奇霍利亚除此之外还能解读出什么。”
……其实,我也没有特地去解读。
只是我觉得,那个笑容看起来很熟悉。那种戏谑而又颓丧,扭曲而又冰冷,超越了苦笑的,更加苦涩的笑容,令我非常熟悉。
就如同笼罩在我们上方的青蓝色天空一样,似乎何时何地在哪里见到过。
花了很长时间思考后,我终于回忆起来了。
……呵,怪不得会感到熟悉。
“原来,是在那个时候。我自己的脸上,也曾经笑的这么难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