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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RLD 05』
“徒花大人。”
身后传来以太虫洞开启的破空声,随即是一声夹带着机械音的呼唤。
听闻这声呼唤,徒花栞回过头去。见到身后那两位一席青衣的来者,她眉头微皱。
“是柯托莉和阳玛丽啊。何事?”
“例行禀告,徒花大人。大人所吩咐之事,已全部办妥。”
“嗯,妾身知道了。接着去办下一件便是,妾身吩咐过阳玛丽的。”
“那么,大人的安危由何人来保?下属愚以为,至少要指派我等近侍中的一人时刻随行……”
“不必多虑,这世上不会再有比我主身旁更安全的地方了。”
“……”
“妾身说过,不希望在与主同行时有外人来打扰。若无他事,二位还是请回吧。”
徒花栞转过身,只留给来者们一个背影。
“几日以来辛苦了,柯托莉,阳玛丽。待我主之事了结,妾身自会回来。”
见主人是如此态度,两位仿生近侍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们向徒花栞的背身行了一拜,然后退回了以太虫洞。
其中那位应该是叫“阳玛丽”的仿生人,在虫洞关闭之前,远远地望了我一眼。当与我视线相接时,她伸出左手,对我轻轻摇了摇,随后便消失在空间的另一端。
见状,身旁的阿尔朵妮笑了起来,朝两个仿生人离去的方向大幅挥手。
“真有礼貌啊这俩小孩儿,拜完主子还知道顺便跟我们告个别。”
徒花栞理理衣领和鬓角,这才缓步向我们走来:
“是妾身的二位近侍前来叨扰,让我主见笑了。”
妮娅上前一步,拦在我身前,问道:
“栞给那两个仿生人下的是什么任务?”
“哦,琐事而已。近日耳闻目睹主改造妾身的拙作,妾身受益匪浅,这才将哉罗399的艾雅托伦·空型仿生机按批次召回长钉82,借检修之名,与本地的诗织型仿生机一同加以优化改造。”
“那为什么不直接设计一个新的机型呢?妮娅对艾·空的改造可不只是局限于换一两个零件就能实现。”
“物力维艰。即便设计出与众不同的新机型,也无法立即以艾雅托伦·空和诗织的规模在文明中推广,倒还不如直接在原有机型的基础上做修改来的方便。”
“听起来不像是把这么大一片山谷当家来住的家伙能讲出来的话。”
徒花栞一笑,快步走在前方,在面前的巨大门扉前驻足,回头向我们道:
“那么,欢迎四位莅临妾身的寒舍。此乃徒花人的宗教圣地‘花原’,我族绝迹后,妾身见不得故地蒙尘朽烂遭玷污,便将此地从曦人手中占下,用作了妾身的住处。”
抬头,仰视门扉与其后笼罩着整个山谷的玻璃穹顶。
门扉以纯粹的暗蓝色琉璃雕成。其上浮雕的薄厚结合琉璃本身的纹理,透过自然光,显像出覆盖整座门扉的、仅是直视便引人目眩的缭乱繁花。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在那些雕刻的花间,有透着光的细丝缠绕。这些细丝以流畅的线条盘曲蔓延,最终汇集在门的顶端,缠结成正在向下辐照光芒的半个日轮形状。
“此地旧时为我族布教之圣堂,亦作躲避天灾的避难所,与逝去族人的埋骨地。‘支配神祇’下察我族近况时常自此起始,我主可还记得?”
“感谢提醒,有关徒花人的记忆已经在逐渐复苏了。”
“那样便好。到数据存放之地还有一段路程,请我主随妾身边走边回忆吧。如果有意,妾身也愿讲些‘支配神祇’离去后发生的事。我主意下如何?”
“让我听听自己不在这段时间的事吧。过去的记忆还有的是机会修复,我更想知道这个世界的人类们在我走后活成了什么样。”
……其实,在作为“支配者”为这个世界降下天灾后,我并未直接离去,而是进入世界狭缝中,一边加速时间一边粗略地关注文明的发展走向。询问徒花栞有关这段时间的事,也只是想获知一些我当年可能未曾观察到的细节而已。
“遵旨。”
徒花栞平和地笑道。她转过头面向门扉,抬起手,贴覆在其上。
一道光圈如同水面上的波纹,以徒花栞的手掌为中心,在琉璃门扉上向外蔓延。随后,伴着沉闷的机关滑动声响,这座巨大的门缓缓向两侧开启。
昨日,妮娅采购完改造艾·空要用的义体器官与工具零件后,意识到一个不算小的问题:
现在的艾·空,连自己都无法理解妮娅改造她时所用到的技术与机制。
为了方便曦人研究、不过分超出当前文明的科技水平,妮娅改造艾·空时会尽可能多地使用这个世界中已有的事物与原理。
但是,已知曦人目前的科技水平完全不足以实现妮娅对艾·空的改造,更无法从曦人文明的数据库中摘抄出能够充分解释改造过程的文献。
依照契约,妮娅必须在将艾·空交还给哉罗曦人的同时,附带上曦人能够理解的设计图与数据备份。
正苦恼这该如何实现时,妮娅的目光移到了一直跟在身后的徒花栞身上。
“……那些久远的记忆,妾身是会储存进数据库的。路途最近的数据库就在长钉82b的徒花族遗迹,妾身的居所也位于此处,随时欢迎我主光临寒舍小叙。”这是她早些时候说过的话。
徒花栞自身所掌握的,自“支配者”时代传下来的技术,正好足以解释对艾·空的改造。更何况,这些技术是全部记录在现成的徒花人数据库中的,允许我们随意调取。
这也是为何今日一早,我们这一行五个人会出现在长钉82b中这座离都市最远、最原生态,也是最荒芜的山地。
目之所及,尽是光秃的岩石与硫磺沉积物。
而这正片山地中央,是一片由半圆形玻璃穹顶所笼罩的山谷。徒花栞所说的“住处”,就位于此地。
跟随着徒花栞的脚步,我们穿过琉璃门扉,走进玻璃穹顶笼罩下的温室。
门扉开启的那一刻,四周的空气中便已能够嗅到清新的香气。而当踏入温室之时,我们便充分理解了,这座山谷为何被称为“花原”。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郁郁葱葱的灰白色大丽花,在整片山谷间星罗棋布地怒放。
栞别在脑后用作发簪的那些花,或许就是她每日清晨在此地采摘的吧。
除了大丽花外,山谷中还栽种有不少其他花卉作为点缀:菖蒲、鸢尾、山茶、麦仙翁、禊萩花、矢车菊……当然,还包括有蒲公英。
我们跟随着徒花栞,在繁花环绕的小道上慢慢前行。
“六千万年前的此地,满山遍野的都是花,包括那山峰,山腰,还有山脚,种类也要比现在更多一些。葱兰,茜草,山桃,向日葵……妾身记得,我主旧时似乎就独爱那开白花的葱兰,每到花期都会回到此地来观赏一番。可惜,包括葱兰在内的很多植物都已伴着长钉82b中环境的剧变而灭绝。妾身费了诸多心血才将这些还能寻到种子的植物重新在花原种下,再让花期不一的它们四季都能开花……我主现如今的喜好又是如何呢?在这些仅剩的植物里,还能寻到我主喜爱的花吗?”
徒花栞侧下身,抚过小道旁的花朵,柔声询问。
“妮娅现在更喜欢蒲公英花一些。”
虽然徒花栞似乎是在问我,但抢答了这个问题的还是妮娅。
“蒲公英啊。勇敢,自由,坚忍,随遇而安……还有,无处停留的爱。主看上的,是它的何种品质?”
“嗯……妮娅只是喜欢这种小花鲜艳的颜色啦。说到底,蒲公英只是一种植物,唯一值得妮娅称赞的也只会是作为生物的生命力吧。”
“这样吗?也不无道理呢。”
闻言,徒花栞照旧平和地微笑起来。她在道旁的花丛中寻到一支蒲公英花,自花茎中央将花朵掐下,递到妮娅的手中,然后继续向前迈起轻快的步伐。
“妾身一直喜欢大丽花,特别是只在花原盛开的灰白色品种。不同于一般大丽花的色泽鲜艳、富丽堂皇,这种淡色的花给妾身以纯洁无瑕、清冷自怜的印象。只是,无论艳丽与否,这大丽花都存在着一个不容忽视的特性——短命,与总是突如其来的凋谢。幼时的妾身曾在这片圣地之上起誓:待妾身增长了才学,定要让这花朵长久地绽放。只是,到了这誓言许下的第二个年月,它便暂时失掉了兑现的机会。”
“为啥?是出啥事了吗?”
阿尔朵妮放下手中的便携相机,问。从刚才开始,她一直在后面忙着拍照。
“汝是真的没有了解过这个世界的历史啊……简而言之,腐朽的人类文明招致了神的反感。‘支配神祇’,为五大文明分别降下了最针对他们病灶的天灾。我主还记得那天灾实际上皆为何物吗?”
"只是为五大人种分别绑定了轻微的概念异常,又降下了些微不足道的自然灾害而已。"
这次,我先妮娅一步开口回答了栞的问题。毕竟无论依照实际还是“设定”,这段记忆都只存在于我自己的脑中。
“……如今再细思,确是如此吧。可在当时的文明眼里,就如若天塌下来了一样。”
徒花栞轻叹一口气,讲述起来:
“勇武的爻人醉心于无休止的文明吞并、能源剥削与星际殖民,以向我主展示日益扩张的疆域为荣。第一日,我主为其降下了侵略与湮灭之罚——这世间的爻人自此往后会更善于谋划战争与掠夺之事,然而爻人存在的星系内只要物质与以太浓度达到一定阈值,便会发生全星系规模的以太能湮变,爆毁整座星系。
巧工的煌人为追求至奢至高至美的艺术造物而蔑视生命、践踏人伦,无所不用其极,却只是为了招来我主的注视与荫蔽。第二日,我主为其降下了混沌与丰饶之罚——这世间的煌人从此往后再也不得完全正确地将脑中思想付诸实践,且自此煌人所居住的星系必然诱发草木的癫狂生长,侵蚀煌人所踏足的每一寸土地。
高洁的珏人以我主最先引导其种族为由,自封为‘天选子民’,鄙视、欺压且妄图奴役一切其他人种。第三日,我主为其降下了反转与污秽之罚——此罚将颠倒脑中的常识与对自己身份的认知,由少数开始,逐渐散播至整个珏人种群。且反转的珏人身体代谢会加快,体表更易滋生脏污与异味。自恃清高的珏人,将亲眼见证同族逐步转变成为过去的自己所不齿的污浊模样。
智识的磷人表面敬重神祇,却不顾我主劝诫,抱持对禁忌知识的贪婪,于暗中进行诸多拿世界安危作赌注的位面实验,妄图肉身登神。第四日,我主为其降下了躁狂与瘟疫之罚——磷人将得偿所愿,畅通无阻地思考,然而其脑内的知识一旦超越了凡人所应当掌握的上限,便将直接堕入疯狂。而那所谓瘟疫,只是普普通通的传染病病毒而已。
重教的徒花人则是过度地崇拜神祇,以教义束缚同族与信教的其他人种,长年累月地为我主供奉生人血祭,并致力于将此教义散布至每一个文明。第五日,我主为其降下了助燃与贫瘠之罚——自此,徒花人若是再抱有将自己的教义强加于他人的念头,便会立即引燃他人潜意识中的惶怒与暴力。另外,凡是徒花人耕耘的粮草花木,终日不得结果。
第六日,我主‘支配神祇’向全世界发出昭告:天灾已至,但并未详细解释天灾的内容与降下天灾的原因。我主命令所有人种‘尽他们最大努力解决危机并活下去,直到主复归的那一日’,而后便消失在人类面前。待我主的踪迹已不存在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人类方才醒悟:‘支配神祇’已然弃了这个世界而去。”
脚下传来与土径不同的触感。回头看去,似乎是踩上了一块残砖。
或许,我们走过的小径上曾经存在着不少建筑物。但在此时此刻的穹顶之内,唯一肉眼可见的人迹,也只有正中心的一小片楼阁与庭院而已。
“我操?这都是妮娅小姑娘六千三百万年前干的?本事还真不小啊!”
阿尔朵妮拍着妮娅的背大笑道。即便在这略显沉重的气氛下,她却是满脸的兴奋。也不奇怪,毕竟她看起来确实很喜欢这种话题。
“嗯,徒花栞所说的大体没有错误,霍利亚那边有关此事的记忆也没有太大缺损。然后呢?当时的文明都做出了怎样的反应?”
妮娅接过了话题,继续问道。
“天灾伊始,五大人种并未察觉天灾是为何物,也无从下手防范。他们还在忙于寻找我主的踪迹,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
最先出现的天灾征象,是在第七日,爻人殖民的安洛巽578星系毫无征兆地爆毁。该星系原本作为爻人附近星域的以太能富集地,然而派遣的探测器传来信息,称在安洛瑟578旧址完全探查不到任何以太留存,人类这才得知该星系是毁灭于以太能湮变。
就当所有人种理所应当地认为是过度囤积以太引来的天灾之时,更多异象开始在五大人种间发生:
第八日,位于坡末得罗23c的徒花神祠遭当地磷人打砸并大火焚毁;
第九日,磷煌外交部报告指出,熠耀星系所有煌人种使用的标准语言发生变化,像是带着加密一般令人难解;
第十日,珏人故地奈芙瑞比斯星系整体犯罪率显著升高,调查发现犯罪者多带有未知精神性疾病与反社会人格,而进一步调查发现这些珏人原本并不具有此类特征;
第十一日,驻扎于安洛巽01星系的爻人禁军主力部队发生原因不明的营啸事件,而后向整个煌文明唐突宣战,举全文明之力向熠耀星系发起总攻;
第十二日,多处磷人高校、科学院与政教机关均出现原因不明的学员、教职工集体精神失常案件;
第十三日,长钉82星系所有农作物尽数腐败,牲畜也逐渐衰弱而亡,粮仓则在其他人种的暴乱中焚毁,整座星系陷入饥荒状态;
第十四日,熠耀01c行星出现大量高速生长的木本植物,其根系冲破首都的道路建筑与燃料管道,引发剧烈爆炸……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整个世界失去了原有的秩序。外忧,内患,不知为何物的天灾,渺无踪迹的神祇,让所有人类都惶惶不可终日。”
语毕,徒花栞稍作停顿。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山谷接近中心的位置,抵达了庭院门前。
庭院为土木架构,看起来年代颇为久远,但似乎因为常有人来修缮,所以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丝毫不见时间冲刷的痕迹。门面与院墙见不到灰尘,院门附近、道中的花草也均有定时修剪的痕迹。
庭院大门是敞开着的,站在门口就能够一眼望到中央甬道尽头的祠堂。徒花栞带领我们进入院门,笔直地向祠堂走去。
看样子,她似乎是想先和她的族人们打个招呼。我心领神会,拦住了跟在后面的艾·空和阿尔朵妮。妮娅因为经历过类似的事,所以早就停了脚步。栞回过头对我微笑致谢,然后只身进入了徒花祠。
妮娅踮起脚尖,远远眺望着向祠堂的牌位前行礼上线香的徒花栞。
“徒花小鸟……徒花日葵……这两位摆在祠堂最中间的,好像是栞的……姐妹?”
“居然能看见那么远那么小的字啊,娘?而且,这祠堂里的牌位上写的应该都是古徒花文字,娘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语言的?”
“开玩笑,你娘她可是六千三百万年前就在这个世界待过的了,会点古语不奇怪。你说对吧,妮娅小姑娘?”
阿尔朵妮一边笑着说,一边用手搓着妮娅的头。
“咳……是这样的。”
妮娅咳嗽一声,掩饰道。这些字应该不是她从牌位上,而是从徒花栞的意识中读到的。
“抱歉,耽搁了一点时间。请继续随妾身走吧。刚才的话题,也该继续了。”
许久,徒花栞坦然地从祠堂中走出,回到我们身边,示意我们左转,移步到庭院的主楼。
“刚才听徒花大人讲了那么多,全是祸事儿,也就是说,现在是轮到他妈的英雄登场的时候了,对吧?”
“呵呵,如果真的有什么英雄,人类就不至于如此遭难了。”
徒花栞笑道,接着继续开始讲述。
“我主离去后三个月,各人种都在疲于应对仍然不知其为何物的天灾。这时,有磷人组建的名为‘祛殃’的组织,开始收集整理有关天灾的信息,并尝试做出应对。
那段时日天下大乱,任何灾祸都会被归结为天灾的征象,进而上报,让人难以总结规律。再加上作为组织主力的磷人由于身带‘躁狂’之罚,不时突发不可逆的精神失常;身带‘混沌’之罚的煌人所统计的数据,总是与实际相差甚远;身带‘助燃’之罚的徒花人,与身带‘侵略’之罚的爻人之间冲突频发;珏人那时则还未曾加入‘祛殃’。此般种种,让这工作的进展相当缓慢。
又是三个月,‘祛殃’才总结出了第一版天灾事件汇总的表单,其内还存在诸多缺漏错误。比方说,这份表单并未得出徒花人与爻人所受的概念天灾实际为何,将煌人与珏人的概念天灾混为一谈,也漏算了爻人、磷人与珏人的自然天灾。
仅靠这份不成熟的表单,是不能保全人类渡过天灾的。然祸不单行,一位居住于哉罗01b,也就是磷人种发源地的‘祛殃’成员精神失常发作,将这份表单直接上传到了网络。”
“又坏了事儿了?”
“是啊。最先根据这份表单做出行动的,是我族徒花人。文明高层的长老们彻夜谈论得出的结果是,这天灾是因人类‘对支配神祇的信仰不够虔诚’所致。因此,为了拯救苍生,接下来我族的方针该是‘更加勤勉地向全世界普及徒花教义,不惜以身殉教’。至于决策的结果——前往其他人种聚居星系的徒花人,均因身带‘助燃’之罚,进一步助长了世界各地的暴乱。
说来惭愧,长老们的这次会议就开在长钉82b,开在妾身脚下的这片‘花原’上。当长老们得出这个与我主实际意图完全相反的结论之时,妾身是亲临现场的。只是那时妾身年幼,心智尚愚,未能觉察这一决策的失误,更未能向长老提出反对。”
“别自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呗。没有意识到成年人犯的错,这个责任怎么能归结在一个小孩儿身上呢。”
“接下来开始行动的,是珏人的财阀。同样是出于‘接济天下’的目的,珏人财阀终于与‘祛殃’组织达成了协作——由财阀出资,‘祛殃’组织技术支持,为全人类提供能够渡过天灾的实际方案。
然而事实上,财阀将经费全部投入到了‘休眠技术’的研发之中,要求‘祛殃’优先向奈芙瑞比斯星系的所有珏人提供能够持续运行到天灾结束的集体休眠舱。研究进行至一半,沾染了‘反转’之罚的珏人用自制土炸弹爆破了财阀的本部大楼,致使正在开会的财阀高层全部死亡,合作也被迫终止。”
“草,这就是我稷962那帮瑕珏人的前身吗……哎对,‘祛殃’的主力是磷人,那煌人和爻人哪去了?怎么没提到啊?”
“因为这时候煌文明向爻人全面开战了。”
“……把这茬儿忘了都快。”
跟随着徒花栞,来到她所说的主楼门前——铜黄色的瓦,胭脂色的梁柱,灰白的外墙与裱纸的传统窗棂,再加上相当大气的装潢风格,造就了这样一座正殿规格的三层楼阁。
“此址原是我族长老会见、接待贵客的礼堂,我族没落后便没了作用,在漫长的时日中逐渐腐朽。妾身占下花原后,照着回忆中的原样将庭院重建,又将此楼改了做闺阁——居住起来竟然莫名地舒适。徒花人数据库就位于此楼的地下。请我主与诸位贵客褪履置于阶上,妾身去取便鞋来。”
换上徒花栞取来的室内鞋,我们进入主楼,跟着她前往通向地下的阶梯。
沿路,我得以从屏风门间窥见栞的书房、琴房与卧室。与明明全身上下都是义体接缝,但平日仍保持着传统装束的徒花栞给人的印象完全一致,这些房间内的布置也是古物与高科技并存。书房内同时存在着墨砚、毛笔与超算主机、神经潜入装置,琴房内除了几张拨弦古乐器,还有两台音游机。卧房倒是看起来很朴素,但摆放在床头的两块点心形状抱枕还是流露着一点独属于女性的喜好。她将自己屋内的一切事物都整理地井井有条,即便本人这几日一直待在我们身边,这栋楼内也是不着一尘。
当顺着阶梯隧道进入地下时,周遭的风格骤然转换——台阶由暗蓝色琉璃制成,与我们进入温室时穿过的那座门扉材质相同。四周的墙壁与天花板则为石质,但一当我们经过,其上便浮现出流动的电子风格光纹,提供照明。
“后来,随着对天灾规律总结的逐步完善,磷人缔结的‘祛殃’组织终于挑起了拂祛天灾的大梁,就如同它结成初期的目标一样。
对于爻人种,虽然仍然不得而知他们在遭受怎样的天灾,但‘祛殃’至少还能设法停止他们对煌人种的侵略——方法是派遣徒花人传教士与沾染‘反转’之罚的珏人罪犯一同前往爻人文明的腹地安洛巽01星系,散布‘禁军夺取熠耀星系后将直接宣布独立’等挑拨离间的信息。
计划十分成功。消息一经传出、发酵,再加上徒花人与珏人造成的混乱,让爻人的侵略战争在十年间逐渐转为了内战。这样便解决了煌文明的外在危机。至于煌人种所遭受的天灾,似乎是严重程度最轻的。与煌文明高层对谈后,‘祛殃’决定寄希望于让时间来洗去煌人的灾厄。
接下来是珏人——当前已经探明珏人的天灾具有同族间传染的特性,‘祛殃’组织抓住他们自命不凡的普遍心理,告知珏人种:‘那些变得疯癫的珏人,就是招致本族天灾的元凶’,提议将沾染天灾的珏人全部驱逐出珏人种的领地,以保全种族的高洁。再过二十年后,珏人种分裂为两派——其一为未染天灾的‘璨珏’,其二则为沾染反转与污秽之罚、被驱逐出奈芙瑞比斯、剥夺了人种名的‘瑕珏’。璨珏人离了天灾自然能保持文明存续,而那被抛弃的瑕珏人也没有就此绝迹,而是在一些贫瘠的星系,比如稷星系、大巴车星云扎下根,顽强地生存至今。”
“听起来不太人道啊,牺牲掉小部分人以保全大局什么的。”
“当文明整体受到威胁之时,这也是必要的无奈之举。”
徒花栞苦笑着说。她抬起手,触碰阶梯旁的墙壁,开启了地下空间的照明。
“接下来,便是徒花人了。请看妾身所指的方向。”
顿时,所有人眼前一亮——
墙壁与天花板在我们面前赫然发出荧光,照亮了一座巨大的地下广场。目测估计,其面积甚至超过了我们上方玻璃穹顶所笼罩的土地。
这广场的地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大小统一的金属制棺状容器,其数量约达到了上万。但若仔细看去,其中的绝大部分都遭到了物理上的破坏:裂纹、弹痕,甚至有的还能见到爆炸燃烧、金属熔化的痕迹。
“还记得妾身所说的,由珏人财阀出资,‘祛殃’组织研制的‘休眠仓’吗?眼前的这些,便是实物了。借此,妾身得以避过了总计约四千万余年的乱世。”
“但这么多口棺材,怎么就只装下了徒花大人一个呢?大人的同族都去哪里了?”
“不要着急,阿尔朵妮。答案迟早会揭晓,且听妾身继续细细讲来。
在这之前,组织曾与我族高层多次会谈,即便告知了‘传教活动很有可能导致天灾’,组织仍未说服我族长老放弃当前‘传教、殉教’的方针。
于是,既然珏人已找到方法解决自身天灾,不再需要休眠仓,‘祛殃’组织便将这些物件连带救济的粮食、先进的义体改造技术一同转卖给了我族,用以让我族保护妇女孩童与圣子血脉,留存后世。妾身就是那些被选入休眠仓的妇孺之一。”
“这‘圣子’又是什么玩意儿?徒花人的贵族吗?”
“明面上是这样没错。然而,遵照徒花教教义,拥有此道血脉的圣子,终将承担以身血祭我主的宿命。换言之,‘圣子’与‘活祭人牲’无异。”
“啧……”
望向四周充满科技感的设施,再细细品味徒花栞一脸平静地讲述出的语句,阿尔朵妮不禁咂舌。
“讲远了。这些休眠仓在所有徒花人的聚居地的地下都有安置,其迹遍布长钉与坡末得罗星系。设置‘休眠仓’之举虽无法了却我族的天灾,但至少能留存住徒花人的血脉。事实证明,这也是正确的举措——投身传教的我族传教士,所到之处暴乱四起。即便在暴乱中存活,那些传教士也会成为外族惶怒的发泄口——百年间,未进入休眠仓的徒花人悉数全灭。甚至在徒花人种的发源地:长钉01b都不见了我族的踪迹。
这样一来,便仅剩下磷人自己了。倒也可惜,磷人直到最后都未曾放弃肉身登神的宿愿。他们更进一步地投身于禁忌实验,而非破解自身的天灾。结果便是,由于‘祛殃’组织内有爻人成员的存在,而磷人的实验需要以太,这触发了爻人湮灭之罚发动的条件。磷人的发源地:哉罗01星系在实验中被以太能湮变完全炸毁,而他们在外的殖民地:坡末得罗星系则被更加猛烈的以太能湮变炸成了星云状。直至今日,这两处星域内都探查不到任何的以太能储备。而分散在其他星系的磷人,则多是感染了瘟疫之罚而死。在我主降下天灾的两百年后,磷人种连带着‘祛殃’组织,彻底在这个世界绝迹。
又是两百年过去,爻人种与整个安洛巽星系一起失去了信号,成为第二个灭绝的人种。据失联前传出的种种信息推测,爻文明毁于内战。”
“怪不得这俩人种名字我完全没听人提起过。”
我们并未在摆满休眠仓的广场上过多停留,而是继续沿阶梯向下走去。
当五人开始踏上通往更下层的阶梯时,广场上的荧光开始退散,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暗淡。
“接下来的四千万年间,对在长钉82b沉睡的妾身而言,可谓风平浪静。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在能源临近枯竭时离开休眠仓,操作地下的其他设备,通过以太虫洞技术向附近星系放出无人采集器,采集以太,接收外界信息,若其他文明仍未寻得解决天灾的方法,则继续沉眠。可妾身不得而知的是,长钉01b的徒花人集体休眠仓陈列地因地壳运动而能源泄露,将亿万徒花人困死在地下;位于坡末得罗的徒花人聚居地,早已被磷人连带着一起在以太能湮变中化作飞灰。因长钉82b的酸性气候对人类而言并不舒适,徒花人并未在此地过多殖民,亦未在此地设置更多休眠仓——
当妾身于一千八百万年前醒来时,这世上仅存的徒花人,只剩长钉82b上,与妾身一同休眠的这些妇孺与人牲了。
至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主,还记得妾身前几日在哉罗399c的星环上提到的吗?那时发生了何事?”
“一千八百万年前?啊,栞确实说过,那时候新生的曦人种移民到了长钉82……嗯?”
忽然被徒花栞提问,正在思考的妮娅一怔,随即立即意识到问题所在。
“长钉曦人唤醒了休眠仓里的徒花栞?在天灾还没有解除的时候?”
“没关系吧?徒花人的天灾是只在向其他人种传教的时候才会触发的……呃……徒花大人,跟您一起沉睡的徒花人里没有传教士吧?”
几秒沉默。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长叹。
“……妾身不知。一经苏醒,还未适应久日未动的身体,妾身就被两位姊姊架起,奔向诸位现在正在走的阶梯,要向下层撤离。在妾身身后紧跟着的,是爆炸的火光、枪械的流弹,和妇孺的哀嚎。
未来得及跑出几步,妾身的姊姊们便被枪弹击倒,带着妾身一同摔在地上。直到失去生命之时,她们都还在用身体遮挡最年轻的妾身。万幸,妾身陷入了昏迷,被惶怒的长钉曦人当做尸首忽视过去。待再次醒来之时,曦人们已然恢复了正常——他们事后还在好奇,为何身边的人都要向其他文明的人类开火。”
至此,虽然多少能够理解为何栞对曦人的态度是那样冷淡了,但我还是注意到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讲述这些往事时,栞的语气依旧是那样平和、冷静,仿佛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虚构故事。
“再后来的事情,诸位都知道了。妾身留在了长钉82,以世界上仅存的徒花人的身份,向新生的长钉82文明提供各方面的援助,直至今日。”
至此,徒花栞的讲述结束了。我所听到的故事,与旧忆中的内容并无太大差别。
我们也正好抵达了阶梯的最下层。
面前的金属门随着徒花栞的触碰而打开,一个台式终端进入我们的视线。在其后方,是长宽高均超过50米的方块状机械仪器,占据了整个房间。这仪器在体积巨大的同时,其周身还缠绕有错综复杂的淡黄色液冷管道,散发着足以沿地面、双腿传导至人的内脏的剧烈振动,显得别具压迫力。
“主,我们到了。前方就是徒花人,也就是妾身的数据库。可以在终端底座接线,也可以在终端上使用无线传输。主需要妾身指导操作吗?”
“不用,栞就在这边等着吧。艾·空,过来传输数据了。”
简短地交代后,妮娅便带着艾·空来到终端前,用线缆连接终端、艾·空主机与全息版,开始操作起来。
这时,从进入温室开始就紧紧黏着徒花栞,一路听到现在,中途甚至忘记继续用手里的相机拍照的阿尔朵妮举起了手。
“那个,徒花大人。虽然当事人都在现场,问出来好像不太好,但我还是有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徒花栞平静地笑着回应道。
“就是那个,虽然听您讲那么多,好像主要是人类的决策失误坏了那么多的事儿——但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所谓‘神祇’擅自降下了天灾,才把人类整得这么惨的?人类就没有想过,把仇恨归结到‘神祇’的身上吗?”
似乎是因为听到了合乎预料的问题,栞的表情比方才放松了一些。
“答案是:不。我主之所以是为我主,并非没有原因。妾身只讲述了我主降下天灾一事,却未曾讲述在此之前更古早的岁月中,我主教导人类语言、指引其他人类文明方位、不吝赐下任何人类所需的知识、寻找新的宜居星系、亲自促成五大人种建立交流等等一系列让人类从中获利匪浅之事。我主并非人类,也从未属于这个世界。即便如此,主仍能为人类鞠躬尽瘁,此事五大人种有目共睹。论迹,人类再如何感恩我主都是不为过的。”
“一码归一码嘛,我还是想知道天灾的事该怎么说。”
“主对人类唯一的期望,便是想看这人类将文明更好地存续——然而人类却三番五次使我主的期望落空,我主赐教的五支人种全部走上了邪路。念此一事,我主才为人类降下名为‘天灾’实为‘考验’的惩罚,激发文明的求生本能,督促文明于我主不在的时日里,也能继续薪火相传。否则,我主也不会花费心力为每个人种分别设计对症的天灾,更不会向全世界颁布‘尽最大努力解决危机并活下去,直到主复归的那一日’这一道昭告了。”
“嘿欸~这样啊。看来,妮 娅 小 姑 娘 真是有了一群虔诚的信众呢。”
阿尔朵妮露出了满意而富有玩味的笑。
她着重强调了妮娅的名字。但说到此处,她的视线还是移到了我的身上。
“那么,听完了这些,我主认为如何?妾身无意为人类邀功,单是心存疑虑。仅因为一个小小考验就满身狼狈,但至少仍然得以存续至今的人类,能否在我主心目中拿到一个及格的评价?”
栞也看向了我。在她静若止水的眼神里,同时显露着暗暗的不安与期待。
……唉。我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和妮娅互换身份这一举措的必要性了。
不过,既然徒花栞有问,那我必然需要作答。
“根据我脑中‘支配者’的记忆——首先,栞,你的认知完全正确。这天灾,的确是对人类文明的考验。至于评价……”
即便已经舍弃了“支配者”的名字,我依然需要为自己擅自施加干涉而导致的结果负责。
“当‘支配者’重新站立在这个世界的行星之上,仍能见到当年的那些文明,跨越了漫长年月却依然存续,而哪怕是已逝的文明也并未被完全遗忘之时——评价就不再需要了。”
“哪怕过程充满扭曲弯折,是极度地不堪入目?”
“过程固然是令人失望的,这既在‘支配者’的预期之内,也丝毫不重要。只要文明能在天灾中生存,那便是通过了考验,取得了继续存续的资格。”
我直视徒花栞的双眼,正色道:
“接下来的话只代表我自己的意见。这是根据我脑中‘支配者’的记忆得出的判断,我本人并无评价的资格——若是人类一定需要一个评分的话,那也只会是‘满分’,作为唯一的选项。”
闻言,徒花栞依旧以一个波澜不惊的微笑作为回应。
只是这一次,她的眉头舒展了许多。
“这样,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