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主阿提亚。
她对自己母亲,那位名闻遐迩白发美人的了解十分有限。
就连莎莉丝特这个名字,少女也觉得陌生,毕竟这不是旁人很喜欢谈及的话题,就算偶然拾起,也只用「你的母亲」「那位了不起女士」这样的代词来代替。
曼纳海姆一次都没有说过莎莉丝特的事,甚至他明显在刻意回避。
城主办公桌上唯一的装饰品,那个相框,在莎莉丝特人间蒸发之后也消失无踪。
城堡内,那位美人的肖像画也在一夜之间换成了景物画。
虽然当时只有懵懂的三岁,小城主阿提亚也理解了所谓缺失感,丧失感。
从小欠缺母爱——或许这就是小城主强烈叛逆心的缘起。因此比起自己的父亲,她更尊敬那位能够理解自己的大舅,以及远嫁他方的小姨。毕竟这位白发少女的亲情生活都由那两个犹如长兄长姐的舅姨赠予。
而,从其他亲属口中听来的,大部分都是恶言。
有的说法是莎莉丝特与情夫私奔,无情留下曼纳海姆与阿提亚相依为命。
也有的趁机想把远方阿姨推销给当时如日中天的城主,以弥补他失意的情场,顺带着也能跟刀牙城核心议会攀上关系。
遭到疯言疯语的曼纳海姆,倒也从来没解释过,这种消极的态度就更助长了城主才是使家庭破碎罪魁祸首的言论。久而久之,连小城主都误解了他。
对父亲的偏见、埋怨,再加上正值青春期的叛逆,以及突如其来的正义感跟扭曲的责任心,与翠刀匠布鲁诺的谗言融合在一起,让这名脑袋有点笨的可爱小妖精对父亲举起反旗。
倘若曼纳海姆出手镇压,把自家笨女儿抓回来揍一顿屁股,这事估计也就这么了了。偏偏堕落魔人正是算准了这个笨蛋老爸舍不得对女儿用粗,而有发言权的舅舅去了西方马茵城当叶护,姨妈则嫁去了北方石钟城做大公夫人。
指导者跟领路人一个不剩,至于安洁、夏洛特、克鲁特和拉伊尔等人,对主子的私事也说不了什么。
终究,曼纳海姆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退让,让小城主的势力扩张,这才有了几天前仅凭两个魔人就将刀牙城折腾个底朝天的惨状。
直到亲眼目睹魔王出世,亲如兄长的野性部下因此身败名裂尸骨无存,小城主才模模糊糊知道了刀牙城中有怎样的黑暗。
虽然无法理解曼纳海姆身上的重担,但也去试着猜测了,坦率的打算了解了。不过一切都已太晚,拉伊尔死了,曼纳海姆死了,阿提亚的名声也臭掉了。
这个任性的小妖精,终究得到父亲的管教和惩罚,这些天来她也为此患得患失了,去给拉伊尔上坟时,也偷偷的放了朵花在父亲坟上,再之后却也一刻都没多呆,像做了见不得人之事似的跑着离开。
这是回暖的迹象。
谁都想不到,生死两隔非但没有让这对离奇的父女疏远,反而终于互相理解了起来。
此时此刻,陷入突如其来昏厥的小城主阿提亚,便沉闷又消极的封闭了自己的精神。
在安洁这些部下面前,她不得不做出开朗的样子,用没心没肺的态度对待他人,即便小城主还不成熟也知道这是士气的来源。
谁又愿意呆在愁眉苦脸的小女孩儿手下呢?更何况他们还要陪自己去征服超越自己能力的敌阵。
但这,显然给少女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陷入深眠反而让她好受一些,不再需要强颜欢笑,梦境中的小城主,只是呆呆坐在刀牙城街头,抬头看着漫天黄沙,周围缠头裹脸的边境居民静止不动着,诺大的空间仿佛只有她一个生命体。
最开始,小女孩也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仔细想想反正这是梦境也就随他去了。
——有什么不好的,做梦的话就不用负任何责任,也不用背那口黑锅了,更不用被刀牙城的大家当成奸细来骂!
——真是的!我都在刀牙城过了多少年了!大家都是看着我长大的,还总揶揄说想要我这样的女儿或者儿媳妇!结果说变卦就变卦!就不会自己好好想想嘛!我这样的小女孩儿倒是凭什么做内奸啦,雅各总暗示我说我笨,就算想做我也做不好!
——我看大家才是真的笨呢,火大!
恨恨的想着,小城主发泄似的啪啪跺脚,周围那一圈静止不动的住民化作黄沙消失了。
看着自己讨厌的,趋炎附势混蛋们尸骨无存,小城主非但没痛快,反而寂寞的快哭了。
——别走……大家别走。
阿提亚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缺失真正的家族爱,但这个刀牙城却像她的大家族一般,从童女时代开始就风风火火的在城市里跑来跑去,一次次被叉腰发怒的酒馆老板娘揪出来,坐在工匠老伯的膝盖上给他的锻造添麻烦,撒谢伊商会的菲利贝尔就算再忙也总能抽出时间来陪她玩耍,两人一起取笑莉亚那永远不顺的恋爱史。
蹲坐在空旷的刀牙城街头,小城主汪汪大哭。
这时,她被抱住了。
微卷的银白头发从脑后垂到眼前,瀑布似的遮住了少女的视野。
小城主微微一愣,突然觉得非常温暖,脑子里消极的念头好像被这拥抱一下子赶走了,泪水瞬间停息。她有那么一瞬真的就沉浸在这温暖怀抱中,觉得自己像小婴儿一样,她花了不少功夫才反应过来。
现在的阿提亚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正所谓明晰梦境。
梦中不会出现她不知道的东西,而抱着自己的人,她却非常陌生。
赶忙转过身来看,发现那是个靓丽的美人。
长长卷曲的白发,似水般温柔的眸子,身着优雅长裙,整体形象如以洁白著称的莲花一般。优雅,而优雅到了极致就是艺术,她的存在足以使无数艺术家找到灵感,创造出名为《女神现世》的伟大作品。要说菲利贝尔和莉亚确实都很漂亮,但却远不及这人,她是个小城主从未见过的绝世美女。不过不知怎的,美女的表情却有一丝怯懦,有一丝惶恐,面对着阿提亚像是不知怎么是好,看起来可怜巴巴,好像开始计划起逃走策略似的。
是最熟悉也是最陌生的人。
「妈妈!」
「阿提亚!」
第二次投入母亲的怀抱,这已经称得上本能了。
「所以呀,我那个时候也很淘气,嗯……最喜欢宴会,不过从来不跳舞,只是一个劲的吃东西,拿手绝活是在树上爬来爬去。那时候赫伯是个软弱鬼,伊文称得上大家闺秀,谁也没法把我抓下来。」
莎莉丝特捂着嘴巴「呼呼呼」这样笑着。
小城主躺在母亲的膝盖上,听这位亲密的陌生人谈起回忆,对她来说是快乐又忧伤的事。
「那时候,我跟曼内是青梅竹马,赫伯还能跟我们玩到一起,伊文就太小了。啊,曼内就是你爸爸了。他那个时候就鬼头鬼脑的,喜欢搞小聪明,装得一副大人的样子来教训我,说些什么身为城主的女儿这不该那不该的,啊——想来真窝火,乖乖不得了,怎么后来嫁给他了呢。」
「那,妈妈,」小城主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打定主意问个清楚。
不知道比较快乐——或许确实是这样吧,不过小城主虽然天真又软弱,作为领导者极度的幼稚,与合格一词相距甚远,但无论什么事她都绝不会逃避。
「妈妈你又为什么离开我们呢?」
「是呢……为什么呢……」
莎莉丝特的笑容如流沙般滑下,最后被一种清幽的文静取代。
如果说笑容也有味道的话,那么小城主此刻一定享受着茉莉花般的幽香。
「或许是,你外祖母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需要下一个牺牲者吧……别怨恨伊文,那个时候她还是个九岁的小姑娘……或许是为了保护伊文吧,当时能成为祭品的只有我们姐妹两个。」
小城主不知道刀牙城下面的真相。
不过,她虽然呆呆的,却不傻。
这些天来,翠刀匠背叛,魔王出现,父亲惨死,各种各样的事情堆在脑子里,少女也推测出了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真相,再加上祭品这一词汇,她已经能猜出一些片段。
「天呐,我到底为什么会选择牺牲……明明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女人。」莎莉丝特笑着摇头:「这点我也不清楚,可能只是想逞英雄。那个时候,我舍不得的倒不是曼内,也不是弟弟妹妹,而是刚刚学会说话的你,阿提亚。」
温柔的把传承自自己的白发捋到耳朵后面,莎莉丝特眨着红眼睛。
「怎么可能舍得离开这么可爱的女儿呢……」
「那,妈妈,你能到我的梦里来,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守护魔法,阿提亚。我一直害怕在这里跟你见面,因为能在这里见到我,就意味着魔法发动了,而发动的条件,是你生命力的衰退,陷入危机状态。」
「我……」
「之前转嫁魔王的时候,要提前把我的人格摘出来。毕竟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魔法,所以我事先做了不少功课……强行摘除人格的话,会让精神力受到很大的损伤,不可能再塞进其他身体里去复活了,所以那个时候我想有效的利用自己受损的灵魂。」
「所以,妈妈就把自己的一部分,放到我的身体里了么?」
莎莉丝特面带愧疚的点着头。
「不过,我不会窥视女儿的生活,在守护魔法发动之前,我就一直处于睡眠状态……阿提亚,现在你已经不是三岁的小女孩了,我也终于能跟你交流,虽然是用这种方式呢。」
小城主微微垂下眼帘。
她不是不知道,这短暂的相遇,意味着永远的分别。
「阿提亚,我的灵魂就是为此存在的,把这个不合格母亲的记忆跟知识,全部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