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邂逅安洁那年,小副官刚满十四岁。
那是个童男女性别莫辨的年龄,少年们声音还没变粗,也还未到长出棱角的岁数,也难怪亚瑟会对这个永远身着军服的同龄少年一见钟情。
当时的安洁,性格还远没有现在复杂,不过直来直去又急功近利的暴脾气却跟长大后如出一辙。再加上他因家世的关系极为傲慢,因此无论上司还是从属,安洁得罪了不少人。打那会儿开始,安洁就肩负了副官这一重职,以此为由整天跟在幼女级的小城主身后跑来跑去,享受着破格的待遇,连刀牙城中最伟大的人——城主曼纳海姆都处处迁就安洁,几乎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宝贝血脉来培养。
对这样的安洁,亲卫队中的年长者还会报以温暖的注视,而同龄人们无疑是看他极为不顺眼的。一来,同样是亲卫队成员,安洁受到了异常的优待。二来,这个得了大便宜的家伙连卖乖都懂不得,反而一而再三的在其他青少年面前卖弄自己的背景关系。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哪怕他外表是极为可爱的软嫩童女,又怎么会不被记恨呢。
不过,这孩子倒也可怜。从出生开始便被父亲灌输了「复兴家世」这根深蒂固的念头。还不谙世事之时便被老爹这个甩手掌柜送给小城主做下人,而那个父亲又是个大忙人,成天骑着骆驼驱赶着商队在荒漠上奔腾,平均下来安洁每三个年头才能父子团圆一次。缺少亲人的关爱很容易让孩子不近人情,过高的自负心、以及与它相辅相成存在的自卑意识,这才让安洁高筑城墙,决不允许陌生人踏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所幸还有个剑圣夏洛特一直陪在他身边嘘寒问暖,安洁这才没成个彻头彻尾的孤僻分子。
但,理由终究是理由,讨厌安洁的孩子们自然不会想去理解这名刻薄美少女背后的不幸。
作为结果,安洁被同龄人们排挤了,真要说的话,这也是顺其自然,无可奈何吧。
那天,是新兵学习沙漠行军的日子,荒漠里下起了大雪。
暴雪如同一层白色的帷幔遮挡着视野。
安洁揉着眉心清点成员名单,并很快发现有六个小兵不知去向。
荒漠向来是危险的,它对侵入者随时都怀有恶意,而白雪覆盖中的荒漠更是如此。
一来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地上没什么路标跟参照物,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引路人也很容易迷失方向。再者此处出没的生物本身就足够危险,至少初出茅庐的新人士兵无法与之抗衡。
所以,尽管觉得非常麻烦,虽然有一肚子埋怨想要发泄,但为了不让上层人员降低对自己的评价,安洁还是顶风冒雪外出寻找走散的成员。
找到他们并没花多少时间。
少年郎,毕竟玩心重,而男孩子无论多大年纪都有很强的地盘意识。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也就导致所谓的「老兵」非常喜欢欺负新兵。
说是老兵,大概也只不过是早入伍一两个月,甚至几个礼拜罢了。
这一次,被光荣选中为欺负对象的,是三个最小的孩子。
他们同乡,又是青梅竹马——这样的关系往往是牢不可破的,而在一个新鲜人际关系圈中,已有的关系链很容易吸收新成员。
很多所谓的帮派就是这么形成的,所以老兵们为了守护自己的地盘,不让下一个小集团出现,才想着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三名少年在营地外被堵,让前辈们抓着肩膀说「陪我们一下。」时就觉得非常不妙,却因体格跟暴力上都处于下风而无力脱身。
这时,其中一个便机智的动脑了,说着「你们挡住他们,我去叫人来!」这样的傻话跑了出去。
剩下的是两个小少年,以及摩拳擦掌的四名大男孩。
名为管教实为虐待的身体接触持续了半小时,两名少年被打的奄奄一息也没盼到自己的同伴带人回来,这个时候天上下起大雪。
无力躺在荒地中的他们视野渐渐被苍白掩盖。
体温一点点被夺去,肌肤变得愈发寒冷,渐渐地连意识都开始涣散。
这时听见了声音,是那四个欺负人大男孩的惨叫声。
「咕哇哇——安洁、安洁来了!」
「丑女人!丑女人!走后门的雀斑脸丑女人!」
「喂——!别惹她啊!那女人发起疯来可要命了,赶紧撤退!」
乱糟糟的吵闹声,在白雪的上层交相回响,与之同时一起产生的,是少年们推推搡搡声、以及靴子不停将白雪压实的咔擦咔擦声。
紧接着,他们便听见了一个柔软的怒吼:「给我站住!还敢跑——雷光弹!刚才骂我丑女的是谁!」
以及雷电迸射的刺激声音。
杂七杂八的声音全部消却之时,其中一个少年脸上的白雪被逐渐扫去。
冻僵的他茫然看天,紧接着、惨白的天空中出现了个模糊的黑影。
仔细凝起目光后,发现那是个少女的脸。
灰色长发编成了三股辫,刘海剪的平平直直彰显出这个孩子的认真刻板,雀斑像一把芝麻似的洒在脸上,却并不丑陋,反而让人觉得这名少女有股乡村的淳朴甜美感。
整个身体被埋在大雪中的少年就这么呆呆仰视安洁,看着那漂亮的唇瓣上下动着,努力想要读出其中蕴含的意义。
「你们也真是笨啊……呐听好了,军队不是什么维护正义的组织,反倒是像这样的恶棍和垃圾层出不穷。随便就被人来个下马威可怎么得了,喂小子,听得见我说话么?」
如此,亚瑟与安洁相识了。
把两名冰棍似的少年挖出来后,暴风雪的吹拂变得更为激烈,甚至那漂亮的一片片雪花中还包裹着锋锐的沙砾,这样的东西打在脸上那是难受至极的。安洁为躲避暴雪运用指尖放出的闪电搭建起了一座雪屋,大倒不大,三人正好躲下。
亚瑟紧急抢救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同伴,一边抽抽搭搭的哭着:「这也太过分了,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做……」
而对亚瑟行为冷眼旁观的安洁则抱着手臂坐在一边,冰凉的说:「正因没做、不会做、做不来坏事才会被欺负吧。」
「那、那算什么!你说的就好像,不做坏事不行似的!」
「也就是所谓,欺负人固然不好,被人欺负的也有错。」说着,安洁叹了口气:「你们给我添了多少麻烦,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坐在基地里面,一边烤着火炉一边喝咖啡一边翻动历史书,一边听着风雪吹在窗子上发出的喀拉喀拉声……结果现在才不得不在这跟你同甘共苦。」
「对、对不起……」
「对不起——喔,哼。」安洁轻叹着:「你们几个,因为一直笨手笨脚的没什么进步所以我有印象,不是三人组么?另一个去哪了?该不会是害怕被打所以舍弃同伴逃了吧?」
「才不是!」亚瑟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激烈反驳:「他只是去叫人来救我们!那家伙不可能逃跑的!」
「谁知道呢?实际现在,他不是也没带人来么?」
「……」亚瑟,那名小士兵苦着脸说不出话。
尽管如此,虽然无法反驳,但他的眼神却是倔强的。
「毫无道理的相信么……」
「才不是,那家伙,肯定不会背叛的。因、因为——」
「没有理由么?我说啊,军队这个环境是很复杂的,想要平安的呆下去,服从指挥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得找个靠山。像你们三个这样,互相困在一起搞的像捆绑出售一样,很难融入别的圈子里吧?那个人,或许早就找到了靠山也说不定……再说,仔细想想看,这一次把你们带出来的是谁?」
亚瑟一瞬间露出绝望的表情,紧接着却又拼命晃头:「我、我相信他!」
「笨孩子呢,期待别人的善意是没有结果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人。」
说这话的安洁,带着一片傻眼的苦笑,其中又有那么一丝丝如琉璃般易碎的悲伤。
「但是,但是实际上安洁小姐不就是很好的人么!来、来救我们了……而且虽然那帮混蛋骂你是丑女人、但我觉得安洁小姐很漂……亮……」
「是么,我是好人么?太武断了。出来找你们,绝不是我在发善心。」
事实上,哪怕现在,看着亚瑟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同伴,并冻得牙齿咔咔作响,安洁脑中盘算的也是这起事件究竟能给头顶大人物们留下怎样的好印象。
安洁必须得到重用,必须守住小城主身边最近的位置,否则光复家族的计划无从谈起。
可,尽管如此,亚瑟那名小士兵却一遍又一遍、如催眠似的说着:
——安洁小姐是非常好的人。
雪停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
那是一天中最昏暗的时间。
亚瑟哆嗦着双腿,努力支撑着同伴少年的体重,在覆盖白雪的荒漠上踉跄而行。
安洁一脸冷漠的跟在身边。
这时,在那遥远的黑暗中闪动了十余束光亮。
其中有火把,也看得到魔法兵们释放出的移动光源。
在那群人中,看得见一个跑在最前面的小小少年,那家伙夸张的挥动手臂,竭尽全力呐喊着亚瑟的名字。
看到这景象,亚瑟自豪的看了安洁一眼,随后一瘸一拐的,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走了过去。
那太过率直、又极为纯粹的眼神,让安洁不由得摇头苦笑出来。
「真是的,这不就搞得,我才像个笨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