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的话题好像相当严肃,一直聊到天黑下来还没罢休。
趁着他们不备,我们四个孩子偷偷溜出庭院,在夜色隐蔽下奔跑在乡下小镇的泥巴小径上。
故乡的核心设施是码头,在这儿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罕见货物被从海外旅行而来的商船带在身上,换些本地产的器皿清酒从中赚取巨额利润。不过从前些年开始,船上一箱箱卸下的货品变成了洋枪洋炮,在码头上驻扎的本国军兵变得越来越多。
在码头周边围了一圈的是商会的仓库,再往外一圈是大型商业地带、那儿也是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最喜欢去的玩乐场所。
再往外一圈,才是人住的民宅,至于我家的位置就离这更远了。
毕竟,爸爸好像因为年轻时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同时得到了地位和土地,这块用来酿酒的地倒没偏离街区中心太远,但也绝不能说近。
四个孩子光是这么跑,要去码头上的旅馆怎么也得花上一小时。
这样的大胆旅行,只是为了见单纯一个人,怎么想都是赔本买卖。
但,除我之外的那三个家伙,光是听见「大剑豪」这三个字眼睛就闪闪发光。
就连那个总是臭着脸、从来不愿跟我多说一句的妹妹,也明显能从她身上看到对于英雄人物的向往。
正当这么样偷偷观察她时,妹妹突然惨叫一声扑倒在地。
跑在前面的两个家伙停下脚步,围了过来。
芙欧她低着头苦着脸,小小的手捂着脚趾。
本该穿在那小脚丫上的木屐,飞到了前方五米远,金矢木跑过去将其捡起后冲我们报告:「是带子断了!」
——真是的。
本来都被他们勾起好奇心,想要去看看那名剑豪究竟是怎样厉害的人物了。
却没想到这丫头的鞋子竟然在这里坏掉,这不是不能去了么。
「木屐为什么会坏掉嘛!」
「我怎么会知道!」
结果,变成了我们两个互相大吼的局面。
「好啦好啦,雅各,你也别特地去惹她嘛。」
「托她的福,咱们不是去不了了嘛!现在只能回家去,又会被大人问木屐是怎么坏掉的!」
「到时候就说我们是在外面追着玩才搞坏的,行啦行啦雅各。」
金矢木似乎想安抚我。
但少年是不知道适可而止的。
「真是,只会添乱!为什么就不买好一点的鞋子?」
「——」
她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
「我说,我没有那么多钱,去买好鞋子!」
「怎么会没有钱?神社明明有收入吧,我爸爸也偷偷给你们钱了,我可是知道的!真搞不懂,为什么总穷成这个样子。」
「……」
妹妹她。
似乎想要还嘴,又还不出来的样子。
气得浑身发抖,几度哆嗦着张开嘴巴,又非常难过的闭了起来。
不知如何是好的她,连由着性子发泄一通都做不到的她,眼圈红了。
芙欧是很少哭的,不如说印象中她几乎没有落泪过。
从四五岁时起,就对自己非常严格,犹如真正出家的苦行僧一般,为了不落人后、不被捉到把柄拼命努力。
像这次,气成这样子的她,也只是红了眼圈,话语中带了鼻音,仅此而已。
「雅各!你也不用说到这样吧!」金矢木这样叫着,扯着我的衣服往后面走,边走边放低声音:「她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也是她血肉相连的大哥,别人不护着她你就不能护着她么?」
金矢木的话是正确的。
数年后,数十年后,无论何时想起我都觉得他是正确的。不如说跟错误的我比起来,站在对立面的他非正确不可。
「……你又厉害到能教训我了。金矢木,你总冲着她说话,到底是跟我一伙的还是跟她一伙的?」
「当然是跟你一伙的。」少年金矢木一脸嫌弃,大概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但是……啊啊,好烦!那,雅各!从小就这样,你要是老大,我跟鹿眼就是小弟,芙欧就是咱们伺候的公主。以前别的孩子欺负她的时候,咱们三个冲过去拼命打架的事,你可别忘了。」
……
啊啊,是啊。
小时候,我对这个冰雪美丽,却又刺骨寒冷的同龄少女是抱有好意的。
被爸爸反复叮嘱了:既然是哥哥,就要保护妹妹。这种单纯的事。
但是,无论小时候的我怎样努力讨好她,芙欧永远是不温不火的态度,用她吓人的吊眼角瞪我,好像,她的妈妈在镇里遭人白眼全都是我的错。
——真是的。
——可恶。
冲着金矢木冲芙欧低语、鹿眼则手足无措站在一边的背影,我脱下了自己的木屐。
提在手里,光着的双脚踩在泥地上,里面锐利的石子刺痛了脚心。
不过区区这种程度,也只是这种程度。
是男孩子可以忍受的程度。
是哥哥帮妹妹分担也无所谓的程度。
我无言的提着木屐走过去,却看见鹿眼嘿咻一声,把芙欧背到了背上的身影。
金矢木则抱着芙欧坏掉的鞋子,他们三个的样子,就像关系要好的三兄妹一般。
远远看着他们,我的胃痛得要命,就像被撕裂出了血痕,又在里面灌入含盐的海水,从里到外的扭痛着。
这时金矢木回过头来:「嗯?雅各,怎么没穿鞋?」
「没什么。只是想把上面的泥巴抠下来。」
我这样说着,重新穿回木屐,头也不回的跑到四人小队的最前端。
路过背着妹妹的鹿眼时,听见那个冷淡小巫女趾高气昂的「哼」一声,她大概是想成心气我吧。
……
可恶,我果然讨厌她。
飒飒——飒飒——
树丛在摇动。
在夜色中,这样诡异的动态,总是让人心生怀疑,里面是不是藏着什么妖怪。
但往往要么是走兽,要么则是微风。
但这一次不同。
是数量庞大的人们,共同迈出了整齐的步子,形成的振幅摇动了树枝树叶。
我们四个小孩儿藏在树冠后面,看着大道上惊人的景象。
一支队伍在移动,数量几乎无穷无尽,是除了金矢木以外的三人无法数清的数量。
那些人,领头的骑着马,跟在后面的扛着旗帜,上面纹着附近贵族家的纹章。后面跟着一排排洋枪队以及足轻队。
「好像是要去港口乘船支援前线的。」金矢木如此判断道,随后自己个儿嘟嘟囔囔:「真不太平啊,前线的几个大将军,好像全让人家砍了头。」
「跟咱们打仗的人那么厉害?」
「咱们?不是吧雅各,本国人可从来没把我们当自己人,直到现在我们可都被叫做南蛮猴子。」
「说是这么说啦……」
「——看!」
出这声的是鹿眼。
他是所有玩伴中画最少的一个,所以他要我们看什么,肯定就非常重要。
所以我们赶紧把目光顺着鹿眼的手指挪过去。
只看见那只队伍前进的方向上,一个懒懒散散的浪人在那儿独步走着。
他很高大,起码一米八的个头儿,黑色头发放荡不羁的束成条长马尾,络腮胡子没剃干净,毛毛躁躁的给人有点脏的印象。浪人穿了件黑色马乘跨,腰上别了一把太刀一把肋差,粗鲁的晃荡着袖子,嘴里反复嚼着根不知哪捡的草叶。
这样的他,哪怕见到了大军同行也一脸没精打采,仿佛见惯了天下大军般,只是往旁边石头上一坐,既没行礼也没下跪,等待军势的通过。
面对这样失礼的浪人,那位身披阵羽织的将军自然不可能熟视无睹,他勒令停止行军,中气十足的开口嚷嚷:「你是哪里的浪人?」
「哼?在下么?在下从近畿地区游荡过来。」
「切……原来是从沦陷地区逃过来的懦夫啊!」
将军这样说完,他的部下便立刻有节奏的哈哈大笑。
「切,真无聊啊。」
金矢木有点不乐意了:「自己吃败仗就拿人家撒气,浪人正因为没有主君,没有上战场的理由才叫浪人嘛!」
连金矢木这样的小孩子都这么想,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也只是想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近畿的浪人呦,说来听听:在我国武士泼洒热血,抗争南蛮之时,你又在哪里?在做些什么?该不会南蛮猴子杀你的儿,夺你的妻之时,你这孬种的混蛋正趴在逃亡的船上,为自己生还得救而洋洋得意吧!」
又是一阵大笑。
尽管被这样嘲笑,浪人仍旧不为所动。
「嘛,可惜是可惜的,在下长到这么大,竟然还没娶到一妻产下一子,也真是无能呢。」
「无能么,呵,身为逃兵你还算有所自觉。罢了,既然在此处遇上也算是缘,就给你个机会,在我军当个足轻组头,跟我一起去抗击南蛮,保卫河山吧!」
「嘿——」像是找到了乐子,来了精神似的,浪人呸的吐出草叶,偏头扫了眼将军的部队:「看样子对将军大人的军势来说,区区足轻组头也算是大官了,不过这样合适么?」
「你!」
浪人这样说,根本就是在嘲笑将军这一队人数太少,连作为小队长的足轻组头都排的上封赏的名号,这话谁都不爱听。
将军没仁慈到对这样以下犯上者还置之不理的地步,他凝固着凶恶的表情,微微一抬手,部下武士便拔出了太刀。
我们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长刀反射了月光,变成美丽的月牙形,白光一闪而下的景象我们比谁看的都清楚。
那一刻就如同慢镜头一般,缓缓地、缓缓地、武士的刀冲着抱手而坐的浪人直面劈下。
——他要被杀了。
然而——
下一刻,只听见扑通一声,拔刀武士脸色茫然的仰躺在草坪上。
浪人呵呵笑着站了起来,拍拍双手,再次捡起一根草叶含在嘴中。
身边鹿眼倒吸一口冷气,对我们低声说道:「无刀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