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先生的大名,后来我问了爸爸才得知。
「他用过的真名有很多,不过最响亮的反倒是十几年前还是志士时期用过的假名,通称诚之助,是位尊王攘夷派的了不起人物。」这样说着的爸爸,神情中多少有些遗憾,毕竟所谓攘夷,就是把我们这些外来者、南蛮人彻底驱逐出国为己任的行为。
更何况那位先生还是攘夷派中的伟大角色,能一步步走到他今天的位置,恐怕已经用那把刀杀死了我们无数的同胞,可以用人斩来称呼了吧。
「大概是五年前,诚之助的功绩得到德川幕府的认可,获得了龙王这样的头衔。对本国人来说,或许就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吧。」
——英雄。
当然,这都是后话。
当时从斗笠之下偷看龙王通过的我,无意间与那位大人的目光重合了。
他年纪越有五十,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年老体衰,甚至那些皱纹之中都潜藏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看着他轻蔑的眯起眼睛,睥睨我这个「南蛮小鬼」的样子,我浑身战栗,只觉得有一条黄金之龙腾空滑翔在青蓝背景的雷雨天空中,发出的怒吼连大地都随之颤动。
利斧般划破天空的雷骤然落下,让我不光身体,就连灵魂都紧紧一缩。
确实看到我缩成一团的龙王老者,既没说什么、也没做出什么表示,只是云淡风轻的骑着马,穿行过了突然肃穆起来的街道。
事后想来,无比痛恨异族的他,当时就挥刀斩下我的脑袋也算合情合理,但实际龙王老者却放了我一命,其中原因,大概就是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小少年,像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也不屑于动手吧。
没造成什么危害,没发生什么冲突,龙王老者的到来本该与我无关。
但,对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南蛮小镇」中的我而言,这还是头一次正式接触本国人的敌意。
以往,就算被骂南蛮小猴子,也只是外来者和本地人的口头冲突罢了,构不成什么危害。
但那位龙王,真的因为民族问题而斩了人。
「爸爸,我们其实应该回南方去吧?」
「嗯?怎么了这么突然?」
「不是,我在想,既然那位龙王想让我们统统离开,而他又得到了这个国家人的支持爱戴,那就说明想让我们滚蛋,这是这片土地的愿望吧。」
叼着团子串的爸爸邪笑起来。
「注意到好事了呢。」
「果然是这样吧。」
「嘛,不过话是这么说的。以我们的视角来看,反倒是这个国家平民的脑子有些问题,何必这么自卑的害怕外来者、不愿接受新鲜事物呢?再者说来,如果我们不来,也不会有这座港口,这片小镇。这块土地上不会有道路,将一直荒废下去。而我们实际把它利用起来,产出了作物,流通了经济,现在已经是我们家园的土地,又凭什么拱手让人呢?」
「也对哦。」
「我们不是侵略者,是拓荒者。来,儿子,把背挺起来,只不过老祖宗不一样,没什么好低声下气的。」
作为这种动荡局势下的一个南蛮地主,拥有这样荒谬头衔的爸爸恐怕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吧。但是与这压力共同存在的,还有随之产生的骄傲。
那天晚上,我跟金矢木坐在高高的围墙上,看着不远处的柳生指点小剑士们的飒爽身影,聊起了白天时的见闻。
「维诺老伯虽然让你挺胸抬头,不过龙王果然很恐怖啊。那老头儿对本地人来说是神使,对我们南蛮人而言就是鬼差了。万一撞到他了,还是谦虚恭敬点,给叩头保命都不过分啊。」
「金矢木,也不用说自己是南蛮人吧?」
「本来就是,住在这个国家我们永远得不到公正对待。可恶,我是搞不懂大人们在想些什么,像龙王这种大人物住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来,那绝对是来者不善,要出大事的。为什么就不能赶快撒丫子逃跑?」
「大家都有自己固执的东西嘛,我家的财产多半是土地,要是逃去南国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切,」的,金矢木一脸鄙夷,明显不以为然:「财产可以再赚,命可只有一条。」
「也没你说的那么恐怖吧?」
「该死!因为你们不知道那个龙王在攘夷战争时期做过什么才有心思管狗屁财产!那家伙可是人斩哦?只要你是南蛮人就会问答无用的挥刀哦?等你脑瓜落地再跟他讲道理,看来不来得及!」
今晚的金矢木显得非常固执。
话是这么说,不过金矢木的妈妈是本地狐族,这小子算下来只有一半儿的南蛮血统,就算危险,也是我跟鹿眼这样的纯血比较危险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一道黑影唰的落在我的身侧。
是鹿眼,这个刘海小子像模像样的穿着剑道服,腰上别着练习用的木刀。
一般初学者应当使用更轻巧的竹剑,从他选择的道具来看,这家伙已经初步得到柳生剑豪的认同了。
「呀,鹿眼,状态怎么样?」
我要来木刀开始把玩时,金矢木嘻嘻笑着问他。
「嗯……普通。」
「普通什么普通啦!所有学生里只有你能从柳生师傅手中拿到分不是么?」
「……嗯。」
但是,鹿眼不是很在意这种事。他会敬佩那位剑豪,一来是因为他的名气,二来则是因为他掌握的绝学无刀取。除了这一招以外的武学,鹿眼恐怕不是很感兴趣吧。
但偏偏,要想说服柳生大人传授此招,鹿眼就非得完全获得这位老师的认可不可。
所以刘海小子才比以往更认真的磨砺着自己的刀锋。
「对了,鹿眼。」
我唰的空挥出木刀,倾听着它划过空气时造成的杂音,一边慢慢改善自己开始生疏的动作。
「芙欧她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那个,她就在里面。」
「啊啊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也不用特意叫她出来,我没什么事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鹿眼呆呆的点了头,说了句「是嘛」。
金矢木却在一边捂着嘴巴窃笑。
「啊啊真是的,你又觉得哪里有趣了?」
「不管怎么说,雅各你还是宠妹妹嘛。很担心吧?呐呐?一天见不到就难过的要命吧?想把那个娇小可爱的巫女妹妹拉过来好好宠爱一番吧?」
「烦死了,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只不过我爸爸偶尔会问起她的情况,到时候我答不出来就遭殃了。」
「真是害羞啊,雅各,哎呀,实在太恶心了。」
「你这家伙嘴巴还是这么臭。」
我俩用木刀打闹玩了一阵,最后也不知怎地,变成了两人合力追逐鹿眼的状况。
要在以前,我们两个对一个还能占到决定优势的。只是渐渐地,鹿眼的动作越来越灵活,他像只猴子般上蹿下跳,让不知情人来看保准以为这家伙还有一半忍者血统,所以我跟金矢木饶是累的气喘吁吁,最后连追都追不上。
「最近,就连车悬之阵对鹿眼也失去功效了。」
「什么车悬啊,金矢木,我们这只能叫做猪突猛进。不过确实,鹿眼一天比一天强了,以后真的能成为了不起大人物也说不定。」
「这点倒是啦,话说,雅各啊,你最近都不那么焦躁了。」
「嗯?我以前很焦躁么?」
「啊啊,像是被逼的很紧似的。这两个月没这种感觉了,跟你老爹学的很顺利么?」
金矢木说的话一般都很难听,不过这一次他提问的动机明显是善意。
就连鹿眼也很在意似的把头偏了过来,想听我怎么说。
这两个家伙,虽然长到一定年龄之后也不是天天玩在一起,但偶尔像这样的举动,总能让我感觉到友情的存在,倒也不坏。
「该说顺利么……理论知识学习的进度倒不差,但是实践呢——」
「啊啊,」金矢木笑着摇头:「雅各情商很低,要实践肯定很惨的。」
「结果还是取笑我啊,把刚才的感动还来。」
「呜哇,原来这么点事就能让你感动啊,真多愁善感,雅各是个乙女呢。」
「烦死了!」
我激烈的反抗,结果把金矢木笑的仰天大笑,鹿眼也笨拙的笑出了声。
嗯,还是一如既往的混蛋关系。
我有点生气了,打算在这两个笨家伙面前炫耀一番。
「学习可能没什么长进吧,不过这段时间我认识了美女哦。」
「诶?」
金矢木皱着眉,一脸「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鹿眼也呆呆的歪着脑袋。
啊啊,说起来这两个家伙都对女性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你俩真会讨人嫌……美女哦美女,同龄——或许比我们大一两岁吧,那个黑发的大美人,给人种非常文静的感觉。」
「哈啊——」金矢木困惑的搔着脸:「你那个,雅各,反正到最后也会无疾而终,为了以后着想,还是少在人前炫耀比较好。」
「乌鸦嘴,要你管啊!」
然后——
「鹿眼,久等了。」
这样说着,把装着便当盒的包袱甩在肩上,单手提着竹剑,匆匆走出道场的少女自然是芙欧。
看见我跟金矢木也在时她的眼睑一瞬间抬了上去,紧接着又立刻落了下来。
「你来干嘛?」
这样冷淡的语气,自然是说给我听的。
「你管我啊,我只是来找鹿眼,打算一起回家的。」
「是么。」
更为冰冷的回了我一句,随后她转向金矢木:「你就不能天天都来么?跟鹿眼两个人一起回家简直要闷死!他只会嗯嗯啊啊的!」
「少撒娇,我也有自己的事,话说找你哥不就行了?」
「我不乐意!」
说什么啊,这混丫头,我才不乐意呢。
「你们刚才闹得很欢的样子,在说什么了?」
「啊啊,雅各刚才给我们炫耀新认识的女孩子,很开心的样子。」
「嘿——」芙欧的声音又是冷了八度:「怎么?利用爸爸的立场钓女人么?三流手段呢。会上这种钩的,从最开始就不是什么清纯货呢。你啊,虽然我无所谓,但是小心别被女人骗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