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第二天,芙欧病倒了。
那个素来傲慢的少女仰躺在床上,虚弱到爬也爬不起来。
她整张脸通红的发着热,全部毛孔向外卸着豆大的汗珠,止不住的咳嗽。
这样脆弱的印象跟以往的她大相径庭,我不由得怀疑这个长角黑发女孩儿是否真的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
被汗液濡湿的前发,没精打采的挂在五官之间。
明明这是病——这是非常不妙的重病,但那时的我却恍如隔世的思绪着。
想着,这丫头、这个未经人事的小小童女,衰弱之时竟也有如此女人味。
她这一病非同小可。
我那风雨无阻的勤勉爸爸少见的旷工了,一脸严肃的他,带着我和大妈妈到神社去探望。
当时天空乌云密布,气温变得极低,张嘴能吐出哈气。
芙欧母女经营的神社建在高山之上,到半山腰时气压就变得很低,大妈妈呼吸困难,我跟爸爸一人搀扶住一边才勉强将她带上山顶。
抵达神社时,芙欧的妈妈正在御神。
素颜的那位巫女,身着纯洁的红白衣装,身上披着华丽的千早,手中御神棒左右挥动。
与其说施放法术,不如说这是在舞蹈。
她的动作很慢,却绝未失去精确性,学习过剑术的我自然明白,这种动作比想象中要累人得多。
舞蹈看来已经持续了很久,在低气压的寒冷空气中她仍旧变得大汗淋漓。
不难想象,她向神明寻求的赐福对这位母亲而言是何等重要。
唯一的女儿,或许也是唯一的亲人么。
我们三人,只能面色凝滞的等待着,等那段沉重的舞步迎来终点。
然后爸爸才终于迎上去:「这样子有用么?」
「驱除神社周边的不净之物——我也只能做到这种事了。」
「大夫怎么说?」
「发烧、咳嗽、胸腔积水,是肺炎的症状。已经做过力所能及的治疗了,但什么时候好转、到底能否好转,是不知道的事。」
如此说着,这个素雅纯洁的女人紧绷着嘴唇。
芙欧的妈妈被大妈妈拥入怀中,小心抚慰着。
爸爸咂了下嘴:「十三岁了才得肺炎,真不走运啊。」
「爸,镇子上不是有能使用治疗魔法的术士么?」
「原本确实是有两个的……」
原本,用了这样的词,他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那两个人,全都是本国人吧,可恶,这种时候迅速撤离了镇子,是不想再与我们这些南蛮人为伍了么?」
「儿子……」
是注意到我超乎寻常的愤慨了么,爸爸也一副不知该说什么的表情困惑着。
一直待在这里,在冰冷的空气中等待也没什么意义吧。
「我去看看她。」
「儿子,你就别进去了。」爸爸拦住我:「把外面的脏东西带进去,不是会加重你妹妹的病情么?」
「没这种事,巫女大人、已经净化过全部不洁之物。」
推开还在犹豫的爸爸,我走进屋内。
想也不想的直接走向芙欧的卧室。
那丫头的房间我向来少来。
属于少女的可爱摆设不曾存在,是严肃整洁的和室,榻榻米上铺了纯白的被子,小丫头身体藏在里面,只露出颗小巧玲珑的脑袋。
看她衰弱的样子,我浑身都不对劲。
俯身下去拧了湿润的毛巾,绕过额上两颗尖角为她拭去汗珠。
没一会儿,眼皮嫌困似的张开了。
里面闪动着脆弱的光芒。
天生因为种族优势、无论体能还是才能都远胜于我的芙欧,现在软糯如婴幼儿,简直是一掐就死的无力状态。
张了张嘴,在说话之前就被一阵咳嗽声封住了喉咙。
她弯曲着背脊颤动,一连二十余声,终于停息下来时她像粘土般瘫在被子上,张开的嘴唇间连接着粘稠的唾液,两颗深邃的眼瞳中蠕动着寻求守护的软弱。
「你呀,昨晚说了那样的大话,现在咱们该怎么去面对金矢木那家伙。」
一边为她擦干净嘴角,一边抱怨着。
「啊……离约定的时间……」
「别担心,还有一个时辰,现在还是冷飕飕的清晨。看样子你是刚回到神社就病倒了吧,真是的,平常总跩的要命的取笑嘲讽我,你以为自己就能独当一面了么?连疾病前兆都弄不懂的笨小孩。」
「你……!」
眉毛一瞬间凝了起来,但是,即便她要作势凶我,现在也没有那样的力气。
「打算还嘴的话,等病治好不管多少我都听你说。现在该怎么办,今天的计划取消么?」
「……不、行,帮我……」
「别开玩笑了,蠢货。发着烧,话都说不明白,你想上哪去?我既不会帮你起来,也不会把你带到集合地点,你就死了这条心乖乖躺着吧。」
——可恶。
她肯定想这样说吧。
眼睛里面代替了软弱的,是不甘心。
「可是……一定得去……」
是有什么非今天不可的理由么?那丫头拼死挣扎着。
是他们事先为这次突袭做过什么布置?亦或者纯粹是换一个日子芙欧就保不住面子?
罢了,无论怎样的理由,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好了啦,你给我躺好。我来代替你,就行了吧?」
这样说着,拍了胸脯。
她向我求助了,向我寻求保护了,既然如此——
更重要的是,妹妹能做到的事,哥哥没道理做不到。
「本来,你们的计划就是三个人行动,既然如此把你替换成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是这句话传达到了么?还是没了力气?芙欧渐渐停止了挣扎。
抬起眼来仰望着我。
啊,又是那求助般的可怜神情。
「放心吧,绝对会成功的。把那些强盗驱逐出我们的家乡——一定会成功的。今天赶路一整天,夜间开始行动,顺利的话明天下午就能回来。你就好好养病,等着迎接我们吧。」
呆滞的听着,芙欧最后眨了眨眼。
事后想来。
我人生的彻底脱轨,便是从这天开始的。
妹妹沾染上了病,这样奇怪、毫无规律可循、彻底意外的理由打乱了我的命运。
那天我把爸爸和大妈妈留在神社,自己跑回了家,瞒着其他四位妈妈收拾行李。
管家的女儿薇拉拉一直很担心的望着我,也向我保证,到了下午、我差不多离开镇子的时候她就把我们的去向通知给我的亲人。
无论怎样,都不能让他们太过担心着急。
去往敌阵也比下落不明强得多。
做了这样的准备后,我准时离开了家门,与等在约定之处的剑豪师徒会合。
听说芙欧染上急病,鹿眼立马慌了神,这也是青梅竹马理所当然的反应。
与他不同,柳生剑豪则显得四平八稳,该说不愧是英雄人物么。
这位潇洒的浪人剑豪嚼着草叶,把露水跟植物纤维一同吞下肚,还有精力安慰我们:「别一副报丧的晦气样,臭小子们!区区肺炎,那是靠气势就能痊愈的小病!巫女丫头明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了,你们两个浑身鱿鱼臭的小鬼头又在装什么深沉!」
随后,他们两个都没对我的决定做什么异议,三人做了充分装备后离开村子。
都没有骑马,靠两条腿走着山路。
剑豪腰上依旧别着太刀跟肋差,鹿眼背上左右各有一把小臂长单刃砍刀,而我则带了自用的单手剑横挂在后腰上。
一路上,谁都没多说什么话。
我跟剑豪大人交情不深,鹿眼则向来少言寡语,更何况今日的气氛就像气温一般冰冷刺骨。
只是沉默的走着,在草地、石块、废料、古木之间奔驰。
作为乡下的孩子,我早就习惯了走山路。
而且从十岁开始我就为了习武而锻炼自己,每日坚持着晨练的耐久跑,因此我对自己的体力算有自信。诚然不能跟芙欧这样的异族相提并论,但总比同龄少年优秀得多。
但,在赶路时间累加到四小时时,我却也双腿酸痛,开始跟不上前面那两人的步伐了。
「要休息?」
这样转过头来询问的剑豪,也没放慢脚下的速度。
「不必,不用顾虑我,我能跟得上!」
「好小子。」
他笑着说。
半小时后,第一次停下来休息,我们吃了简单的饭团便当,喝了冷茶就再次上路。
这一次用了五个钟头,在暮色中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我浑身大汗的瘫软在树丛中,等待前去斥候的鹿眼进行回报。
「怎么样,还能动不?」
「当然能,我们可还什么都没做。」
我犟嘴道。
这样的逞强,就像窗户纸似的,能被轻易捅穿。
剑豪果然窃笑起来:「真好强啊,你小子。」
「这不是好不好强的问题——」我低声反驳:「妹妹能做到的事,哥哥做不到就很奇怪吧。」
「也是啊!」他猛然一愣。
「比起我的事,柳生大人,您帮助我们这些南蛮人,真的没关系么?我们现在要杀的,可是你的同族同胞。」
「哼,多管闲事的小子。」
他稍稍寻思了一会儿。
像在思考自己这样行动的理由,抑或在给自己寻找借口。
「人是会生病的,得了病的身体也是自己的身体,但即便如此,也不会因此同情怜悯那些病菌、而舍不得杀掉吧。」
「……」
重申,这个人、这位英雄,果然是远超我想象的优秀之人。
「在下、只是一介浪人罢了,能保护的,只有剑尖能够到的这一亩三分地。要背负些什么民族、什么同胞、对在下这种无能之人而言太过沉重了,那种东西还是交给真正有能之人解决。在下能做的,只是扫清面前的恶、贯彻自身的武士道,如此 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