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整个下午找了僻静之处埋葬了那位剑豪。
染血的太刀跟光洁如初的肋差竖在墓前,它们便是这位英雄坎坷一生的最好凭证。
鹿眼用刀子刻了石碑,留下恩师之名。尽管做这工作时他的态度极为认真,但字却搞的歪歪扭扭,这家伙素来不善读书写字,突然要他以刃为笔也实在难为了。
回去的路上,我俩脚步都很沉重。
也跟为了躲避龙王一军的敌意有关,我们故意钻进更复杂的高山地带,在相对原始的丛林中穿行,一来二去浪费了不少时间。
等到抵达镇上,已经过了半夜。
浑身破烂的我跟鹿眼,此刻心情却比外表溃烂的更胜。
刚刚进入镇子外围的菜地小径,带领着十来人防卫班的金矢木就快步走来。
眼镜小子先是看我,后是看鹿眼,确认我俩都在躲着他的目光以后,幽幽地叹一口气:「哼,我就知道会这样。」
这事很严厉的挖苦,不过我俩都无法还嘴。
毕竟前天夜里金矢木拼尽全力的阻止我们,而我们却没把这家伙的劝诫放在心上。
「你俩没事已经算撞大运了。白痴们,不听话的兵就是这样的下场,给我记清楚了。」
「嗯。」
我答应了,而鹿眼则坦率的点头。
是觉得我俩毫无反抗的姿态不怎么有趣么?金矢木叹息一声:「算了!今晚的守夜你俩也不用参加,赶快滚回家休息吧。真是,少了柳生师傅,究竟会出现多大的防御漏洞啊……」
听了这样的话,我们更加无地自容,只能缩着肩膀往家的方向走。
「对了,雅各,回家之前你得去一趟山上。」
听他这句话,我浑身一抖。
「去山上做什么……」
「明知故问,去把你们做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搞砸了什么,好好通知给那位巫女大小姐,让她引以为戒以后少跟我捣乱。」
「再怎么说也不用今天吧!芙欧还在生病——」
「所以你连个平安都不报的话,她又该怎么胡思乱想?嘛,你要是忍得住的话,暂时先骗她一切顺利,等她身体平安再交代一切就好。不过雅各,你从小就是个不会说谎演戏的笨拙鬼,这点可记住。会被立刻拆穿的谎言没有意义,而且比直接道出真相更害人。」
既然金矢木这样说,那就应该是这样的吧。
我们青梅竹马间鲜有意见相悖,就算有,正确的也总是那家伙,像现在一样。
我本想自己去上山见芙欧,鹿眼却沉默着执意同行。
两人怀着同样的心情,两人三脚似的登上阶梯,半途中只见爸爸风风火火的从上头跑下来,猛地把我揽进怀里。
「嗯?爸爸……这两天你该不会就在神社住下了吧,请你自重啊。」
不行哦,原本妹妹母女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造人白眼,要是爸爸再跟她们纠缠不清的话,传出去会变的更难听吧。
「我才不管呢,那种事。女儿都病了,当爹的再不呆在身边可成什么了!比起这个,儿子,你没事吧。从薇拉拉那听到你的去向时,三妈妈可吓得昏过去了,她身体原本就弱,病号再多一个可怎么办啊!」
「抱歉……如你所见,至少我俩是平安无事。」
「总之平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安心的抱着我,空出的一只手也把鹿眼揽了过来:「真是的,一帮愁人的小鬼头,保卫镇子这种事,我们大人总会解决的,怎么就落到你们头上了。」
心中想着,还不是你们大人太不可靠,一直让镇子上的大家生活在危险之中,连自卫队的负责人位置都推给了金矢木,芙欧那丫头才这样逞强的么。
知道错了吧,知道错的话就替我去跟芙欧道歉,请求她原谅啊!
哈啊。
不过这种纯粹推卸责任的话,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口。
心情变得更加沉闷,一步步踏上台阶,跟妹妹的妈妈打了照面。
本该成为六妈妈的这位鬼族美人,对我展露出哀求似的目光。
啊啊,我知道的。
平时就干净整洁的神社。
这天更是显得一尘不染。
或许为了排除杂念,妹妹的妈妈把多余的精力全部发泄在打扫上了吧。
猜测着有的没的理由,远远就听见少女痛苦的咳嗽声。
芙欧依旧病态的躺在被子里,跟两天前我们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
看着那样娇弱的她,不由得……
不,算了。
比起这个。
「鹿眼,等一下你闭嘴。」
「……诶?」
「可以吧,反正你也不是那么喜欢说话。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站在那里,默认我所说的一切就行了。」我如此嘱咐了他,不知是否做的太露骨了,鹿眼的表情纠结起来,我立刻补上一句:「嘛你这样就行了,再有就是,等一下拜托救我一命啊。」
可以预料到她的反应。
死在自家妹妹手里也太憋屈了点。
更何况我也不想让这丫头品尝到弑亲的罪恶。
准备妥当,我用食指戳戳芙欧的脸蛋,指尖感受到明显的高温,过不多久她就忽闪忽闪睫毛、「嘤」的一声宛然转醒。
「你们,回来了。」
因为咳的太厉害,她声音变得沙哑。
「嗯,回来了。」
「怎么样……干掉了吧?」
「嗯,山雏村一伙的领导者,确实干掉了。以后不好说,至少他们几个月之内没办法重新组织势力来袭击我们吧。」
「太好了……」芙欧由衷感到开心似的这样说了:「敌人少了一个……金矢木的负担就没那么重了吧,我们帮上忙了。」
「嗯。」
「没受伤吧?」
「没有,只是有些累了。」
「哈哈,自然会累呀。雅各你呀,还得再多锻炼锻炼自己才行。这一次光是不给师傅和鹿眼拖后腿,就受够了吧?」
芙欧很是开心,哪怕谈话对象是她所讨厌的我,这丫头也用着轻柔、毫无棱角的词汇。
「师傅呢?是不好意思进少女的闺房才差你们两个来么?那个人明明粗枝大叶的,这种事还蛮细心的。不过他哪怕进来,我也打算轰他出去就是了。」
芙欧呵呵的连声笑起来,随后在意到了我和鹿眼微妙的反应,那难得的笑声变小,最后消失了。
「怎么回事?」
从未有过的阴冷——她这一次抛出的问题便给我这样的印象。
「死了。」
「所以我问你怎么回事!任务不是成功了么!没有及时撤离么?被发现了么?跟人正面交战了么?既然如此你和鹿眼身上却没一处伤痕,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是——」
寻求保护的左手,已经狠狠抓住了鹿眼的手腕,把不安跟痛苦发泄在那里,用力掐着刘海小子的皮肉。
他一声不吭的承受了,所以我能连贯说下去。
「是我干的。」
「……诶?」
「离开的时候,我搞出了点差错,所以被发现了。不过,姑且还是安全撤离了,我们三个跑到山上,却中了龙王的埋伏。」
「龙王的埋伏……」
「那个人,是来保护附近治安情况的,所以不可能放着暗杀行为不管吧。嘛,我觉得他最开始只是在巡视闲逛罢了,大概是因为我的愚蠢行动被目击,然后开始搜山了吧。」
「……闭嘴。」
「柳生大人明明可以自己逃的,不过,真不愧是那位大人。竟然为了保护我孤身出去迎敌,为我和鹿眼创造了逃走时间。鹿眼当然是想出去帮他的,不过我太没用了,不像鹿眼那样擅长战斗,又贪生怕死,担心他出去了也会连累我,所以把他压住了。」
「……就说让你闭嘴了。」
「不过放心吧,芙欧。柳生大人的墓碑,我们竖好了。哎呀,正是那样能征善战的伟大英雄,死在战场上才算了解心愿吧。无论如何,他救了我的命,不管怎么感激都不够。要不要在家里也立一块他的牌位呢?当成战神一样顶礼膜拜吧。」
「——雅各你这个人啊!」
或许是再也忍受不了了吧,芙欧她摇晃的站了起来。
大大的眼瞳睁着,不、是瞪着吧,里面烧的通红一片,正湿润的散发水汽并滴出眼泪来。
「我早就、早就觉得你这个人……可恶,这已经超出预期了么……啊啊我究竟该说什么好,连只是闭上嘴巴跟在他们后面都做不到吗,你!」
「诶诶,做不到哦,因为我,太过无能了嘛。」
「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如此愤怒的叫声,一瞬间黑光闪过。
胸口一阵炙热。
呆呆的低下头,只见从左肩到右跨,一条直直的刀痕划过我的上半身。
只是一瞬的功夫,芙欧就斩下如此完美的一刀。
刀伤深约半寸,并不深,但也斩破了少年单薄的皮肉,在胸骨处甚至露出的苍白的骨骼。
紧接着,鲜血喷洒出来。
芙欧哭着啊啊大叫,再一次举起太刀,这回双手握牢。
鹿眼总算反应了过来,赶忙冲上前去将太刀夺下。
慢半拍的混蛋,反应太慢了啦……
我后仰着倒下,眼前世界翻转过来,一切都以慢动作进行着。
「雅各!雅各!」
视野变得朦胧之时,看得见鹿眼正奋力叫着我的名字。在他身后,赶来的是满脸苍白的爸爸和芙欧的妈妈。
「喂,鹿眼。」
「什么!」
「别说多余的话。」
力气在消失,我用尽最后的语言如此叮嘱他,来不及看那个白痴点头与否,我扭头朝向芙欧。
那丫头正一脸惊恐的看着这边,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
伸出沾染了鲜血的手,向她伸去。
昏暗的视野里,哭泣的鬼,仿佛被我这无用大哥保护在手掌之中一般。
那一天,是月初三号,但当日的所见所思,却是我在这个月中最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