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这个话题还嫌早。
不过,在我记忆中芙欧一直穿着红白装扮。
即为,象征纯洁的巫女衣裳。
我偶尔会怀疑,她打扮成这样,究竟是把这当成正装,还是纯粹的私人服饰?
呆在神社的巫女才是巫女,一旦神社衰败,供奉的神明不知所踪,巫女也就失去了意义。
有的仅仅是穿了白衣绯跨的美丽怪人罢了。
无法理解,却也似懂非懂。
莫名觉得,她执拗的穿着红白衣服,是为了曾是巫女大人的妈妈。
——那位从十三年前、她呱呱坠地的神圣时刻起,便失去神力、被人断定为污秽的妈妈。
想着,既然妈妈没有资格再穿,那就由身为「错误之见证」的自己来代替妈妈守护神社,成为驾驭神力的巫女。
什么嘛,这自傲的想法。
明明不过是跟我一般大的小鬼头,却要代替大人去承担责任什么的。
看着那套巫女服,我总是感受到烦闷、自卑、无趣。
却又无可回避的、如此深刻地认识了她的惹人怜爱。
神社的来访者名叫山南。
这位月代头好好先生多次介绍自己是来自京城的壬生狼云云,前后报出了一大串官职,我只听得云里雾里。
对于当朝大官,我是不懂的——这样对他说了,山南便笑眯眯的举起手来摆着:「才不是官,我不懂应酬,不会吃酒,学不来讨好,剑法平凡,唯一有自信的饱读诗书,进来也总被人说迂腐而不懂变通。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是官?」
山南摇头自嘲着。
虽然他和龙王,好像都是产自京城的大人物,是一样的品种。
不过比起那位龙王老者的专横霸道,名叫山南的书生武士就温柔的多。
听他说话,就好像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一般,等到声音结束时只觉得怅然若失,头脑附近留下了抚摸后残留的余温,心情不可思议的轻松起来。
连一分钟都花不上,我就断定这个男人是个好人。
闲话休提,大半夜的,我跟山南结伴,灰溜溜下山。
两人垂头丧气的理由不同,我是遭到了血脉相连的亲妹妹憎恨,而他则被芙欧的妈妈冷冰冰拒之门外。
见他实在可怜,我只好伸出援手,约他到我家休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
「竟然要收留我,不胜感激,此等厚意无以为报,小兄弟。如果这附近没得宿舍住,那给我间马房住就足够了。」
「怎么能让你这种体面人住马房啊……」
老实说现在空房子很多,毕竟不少人都舍弃家乡,为自保而登上东去大船。
那些房子现在没有归属,里面虽然早被清空,不过榻榻米怎么也是搬不走的,旧的棉被要找也总能找的出来。放山南一个人在外面不会冻死,又饿不到,不过——
「也不能放你自己睡在外面,毕竟那些强盗什么时候冲进来烧杀抢掠都不奇怪。来我家不用顾虑,家人都很好说话,事实上我家现在也住了很多客人,多一个不多。」
「是么,」他沉吟着:「虽然已经听说过了,不过竟然这么严重,已经逼得镇民搬迁了么?」
没办法呀。
毕竟我们这些「南蛮人」就是不招待见,连幕府都派了龙王来驱逐我们。
「这就是你误会了,小兄弟。」山南苦笑着:「或许你们的发色肤色都跟我们不同,不过经过数代繁衍,你们也是说同一种语言的出色国民了。就算京城,也是有各种各样的人的。」
见我一脸微妙,无法接受他的说辞,山南又诚恳的说:「确实,存在龙王大人一般偏激的攘夷人士,不过想要维护你们的人也是存在的,也正因此我才会被派到此处,与大家并肩作战,抗击龙王。」
——简直是个不好笑的笑话啊。
到家的时候我们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月代头的大脑门刚刚进门,小孩子们立刻跟见了鬼一般哭喊起来,借住在我家的大人们一边保护起自己的孩子,对这边露出了警惕的表情,有些甚至拔出了兵器。
……看来,在我昏迷的一个月间,家乡的人们就是被这些「本国人」伤害的如此之深。
严重到了,哪怕只是见到月代头,就默认这位好好先生是要加害自己的敌人。
「大家,没关系的——这个人没关系的,他是来帮助我们的。」
我尽力帮山南说明情况,但我渺小的声音立刻被镇民们的怒吼声淹没。
——啊啊,已经出现了这样的隔阂,看样子哪怕龙王收了神威,宽容可怜我们,把这片土地还来,饱受伤害与背叛的人们也再无法立足与此。
「这下可没办法了。」
被撵出家门后,山南又是苦笑着自嘲。
「在这里等一下吧,我爸爸现在不在,等他回来,那些人会听他的。」
山南对我微笑了一下,随后道:「小兄弟,你就不像其他同伴那样,恨我们这些无恶不作的「本国人」么?」
「……当然恨了。」
啊啊。
没有错。
「我们,明明只是住在家乡,没犯过什么错,只是平淡的生活罢了。周围的其他村子,也因为我们对商业的贡献而受益。因为这个港口的建立而有了糊口之力的「本国人」别说一千,有一万都不奇怪吧。尽管如此,我们却被你们自说自话的当成毒瘤看待,当成敌人看待,被昨天的友人伤害了背部,这是何等不知廉耻的两面三刀!他们怀抱着正义,打着复国的旗号,做的却是些偷鸡摸狗的事,还不是为了掠夺我们的财富么!而且!就连、就连我的妹妹,她尊敬的师傅也因为那个龙王的暗算死掉了。」
夜幕中,我一遍遍对这个刚刚结识的好先生吐露恨意。
而他,却只是平静的,仿佛要包容接受一切般看着我。
「你的妹妹……就是那位小巫女吧?」
「啊啊。」
「怪不得,她的母亲如此果断的拒绝了我的提议。想必是不想让女儿再次受伤吧,真是位好母亲啊。」
「她们母女关系向来不错。」
「所以,小兄弟。你想要跟这些背叛你的本国人战斗么?」
——早已战斗过了。
我这样告诉他。
虽然还没有手刃过人,但我却已经参加过针对强盗们的暗杀行动,当时只要出现了丝毫偏差,我的刀刃恐怕早已砍向了某个人的喉咙,夺走了他的性命。
「既然如此,我希望小兄弟你能再战斗一次。」
「山南先生……」
「打倒龙王的愿望,我跟你们一样强烈。所以小兄弟,请务必借我一臂之力。突袭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我需要巫女的协助。」
「我的力量……但是山南先生,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量。虽然非常愤怒,想要用武器保护家乡,想要让他们为这份蛮横自食恶果,但是——」
一点点捏住拳头,四指戳的掌心生疼,尽管如此却再次理解了自己的无能。
柳生先生说过,再练剑术下去,只是白费力气罢了。
这样的我——
「能帮助我的,只有你了,小兄弟。」
但是他,山南先生,却认真的看着我。
「去说服那位小巫女,我从她的眼中读出了愤怒、不甘、以及悔恨。由你来说服她,把她带到战场上来。」
「……」
「三十个小时。」
「诶?」
「再过三十个小时,后天凌晨时分,我运送的补给物资将会抵达。届时龙王只会带少量卫兵到我阵中清点货物,那就是仅此一次的最佳下手时机,我会让你跟你的同伴藏在军中,找好时机取下他的首级!」
山南用平和的姿态叙述着恐怖的计划。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我能找到的,可都是孩子。比起我们,由山南先生或者山南先生的部下下手,成功率会高很多吧。」
这么一说,山南的表情就变得窘迫起来。
「关于这方面……由我们出手是不行的。这涉及缘由已久的政治斗争。虽然是互相敌视的两派,但姑且也保持着和平状态。」
所以,就拉拢我们这些孤注一掷的人入伙,借我们的手除掉政敌么?
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之后,好好先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老实说,我确实憎恨这些所谓的「本国人」。
但是对上龙王这样,正直的偏见者,比起愤怒更优先升起的情绪,却是无可奈何。
现在,无论能否击毙龙王,我们「南蛮人」全体撤离,放弃生养我们的家乡和土地是板上钉钉之事,在理解了这件事的情况下,我们还需要战斗么?
还要对那位老者报一箭之仇么?
脑子里铺满了黏腻的混沌。
抱着各种各样的矛盾与困惑,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金矢木的家。
那小子正没精打采的躺在院中长凳上。
发现有人的一瞬间警觉起来,从怀中掏出武器。
等到我举起手来打招呼,他则松了口气:「什么嘛,雅各啊。」
「听说你被赶下守备队队长的职位了,我特意来看笑话的。」
「你这个贱人。」他笑骂道:「没必要为我担心,那些兵都是白痴,不让我管这边还乐得轻松呢。说起来,我也听说你被砍了一刀,就这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怎么会被那么耿直的一刀砍中啊?是不是笨过头了?妹控。」
「谁是妹控啊!」
「是是,就像醉鬼总说自己没醉一样,约定俗成啊。」
「那是确实喝了酒的人,我的情况是连一滴酒都没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