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我是说更小的时候。
从那时开始,我跟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在夜晚打发时间时,就经常像这样躺在草地上,一边琢磨这彼端星辰的排列组合,一边聊些可有可无的话题。
所以这天,跟金矢木并排躺在石桌之上,翘着二郎腿聊起天来,不由得感到怀念。
自从放弃剑术,专心跟在爸爸身后学习起,我就没什么游玩的私人时间。
更何况,在那之后镇子立刻遭到了袭击,马上参与到自卫行动的金矢木和鹿眼,恐怕也没有空闲吧。
今夜是难得的消遣,一来我总算养好了伤得以走出家门,二来金矢木也被迫辞去了军师的职位。
想必他很闲吧。
所以这个原本就多话的眼镜少年,比以往还要饶舌。
「所以,那个山南就邀请你了?那个人还真是坏人呢,没错,彻头彻尾的大坏人。而且不漏痕迹的布局,应当叫他谋士吧。一想到跟那种表面上光明正大,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让我作呕!」
「坏人么……」
「哈!有句谚语,想知道别人的鞋子合不合脚,那就穿上它走一英里。如今的京城权力中心也分成两派,其一是以龙王为代表人物的守旧,而另一派则主张接纳我们南蛮人。这位山南想必是第二派中的人物了,他们想要除掉龙王,却又不愿意自己动手留下把柄,所以寻求我们这些胜在当地,被仇恨懵逼内心的人不是最上选择?如果成功,那就少了个政敌,哪怕失败,只要把我们灭口他就不用背负任何责任,上等买卖啊。」
金矢木带着惯常的嘲讽笑容如此说着。
藏在头发深处的两只狐耳随着夜风微微抖动,明明是只狐狸,气氛上看起来却像只狡猾的猫。
「但是,山南先生说过,在京城也有把我们当做同胞的人……」
「他当然会这么说,你以为这座港口运营一年会给这个国家带来多少好处啊。」
「……」
「呐,雅各。你不是都知道了嘛,哪怕除掉龙王也好,哪怕无法与之抗衡也罢,失去家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早晚要流亡海外,去崭新的土壤开辟新家园。既然如此你在烦恼的又是什么?想要报柳生师傅的一箭之仇么?觉得杀掉了龙王就能让芙欧心里好受么?为了这种无聊的事不惜涉足险境,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嘛。你呀,那颗头可不是只为种植头发而存在的装饰品啊。」
金矢木一边耍弄着嘴皮子,一边咧嘴奸笑着。
「是这样也说不定……」
「哦?难得这么坦率,真扫兴啊。」
「你到底在我身上追求什么啊……」
「像往常那样傲娇的说自己讨厌妹妹,才不是为了她不就行了。嘛雅各,我不会说想要报仇的你是不可取的,事实上本国人的做法确实让人来气,就算用我最肮脏的选词,骂个三天三夜也不为过。但是这是无意义的,这几天就乖乖呆在家里,等着坐上船离开这片两面三刀的土地吧。」
如此说着,他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
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不过焦躁的情绪却没有消散。
临别之时我问他,你就这样放弃了么?
就这么夹着尾巴灰溜溜逃走么。
「那也没有办法啊。」
狐耳少年头也不回的这样回答了。
人的一生是如此变幻莫测。
下午时遇见了山南先生,经过他的煽动,原本就种植在我心底的愤怒被引燃起来,差一点化作熊熊火焰烧向那群妄自尊大的加害者。
夜间与发小交谈,遭到了他冷静清冽的嘲笑,他的睿智成了一股水流将那潜力无穷的火苗浇灭。
再见到山南先生的话,就回绝他吧——坚定了这样的想法,我踏上回家的路。
可是没能抵达家门,现实给了我重重的一击。
名为「动机」的愕然与愤怒,冥冥中趁虚而入,钻入了内心肉质夹缝中,在那儿生根发芽,长出坚强的参天大树。
不,准确的说,我没能抵达的并不是家门。
离那儿十米,就再走不动路。
我的家,在燃烧。
数丈高的火苗冲天升起,浓烈的黑烟在空中扩散遮挡住星辰。
劈裂啪啦的木材爆裂声刺激着头脑。
惨叫声与怒吼声不绝于耳,但却莫名的觉得宁静。
明明是如此恐怖的景象,这样悲惨的事实,我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到处都死着人。
金发的,银发的,红发的,褐发的,肢体不全,身中数箭,有老人有孩子,有壮年有妇女,三三两两的躺着,全都失去了生命。
——唯独没有黑发死者。
这些人,从镇子边缘蹒跚跑来投靠我们的镇民们,明明没有任何罪行的镇民们,就这样不讲道理的遭到了杀害。
似乎因为长了黑发而逃过一劫的亲属们,伏在死者身边嚎咷痛哭。
机械性的转头环顾四周,想要把这惨状印在海马体中似的,我慢慢向前走去。
不知是被浓烟熏的,还是情感剧烈波动,双眼辣的生疼,从中滴出泪水。
木质建筑非常好烧,明明离开家门时还是完好无损,现在却已经去了大半。
十三年间一直生活的房间,那些属于我的玩具跟书本,也都被火舌舔舐、撕裂,最后理所当然化作灰烬了吧。
这些就先放到一边,我的家人呢?爸爸跟五个妈妈,还有亲近的佣人们又如何?
做梦似的走到房子近前时,我听见了哽咽中透着惊喜的声音:「少主人!」
用少女的声音这样喊我的,只有一个。
「薇拉拉……」
转过头去,那个性格开朗的帮工女孩儿,一直身着莫名其妙女仆装的同龄少女,正站在那里。
她的样子真凄惨。
头上的喀秋莎不翼而飞,围裙千疮百孔,上面还明显溅了血液。
灰头土脸的,宛若刚从泥堆中爬出一般。
她泫然欲泣的哆嗦着,快速跑了过来,一头扎进我的怀中。
「少主人!少主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啊,我没事,别担心。到底……这种事是谁干的,其他人有没有事?」
「……」
女仆少女难过的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眸。
炙热的泪从睫毛缝间滴出,啪嗒的直线下坠,崩解在焦黑的土壤上。
啊啊……
这一夜,共有二十七人,我们的同胞,在龙王不讲理的袭击中死去了。
其中包括了,我的生母、三妈妈,以及维诺家的管家,也就是薇拉拉唯一的亲人——她的爸爸。
三妈妈死在了爸爸怀中。
她原本身体就很糟糕,这一次火焰起的突然,她在逃出火场之前便被熏得昏厥过去,午夜时醒来了两次,但迅速衰败的身体就连医生也束手无策,最终在凌晨撒手归西了。
管家先生则是在掩护别人撤退时被落下的横梁砸中,身体内部大量出血,在强忍着痛苦把主人一家尽数送到安全地界后他精疲力竭的倒下了。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总算组织起来的自卫队被脸无血色的约瑟夫大人带领着赶到了现场。
走投无路的我们才总算有了去处。
那一夜谁都没能睡着。
三妈妈和管家都被安置在小舟之上,顺着巨树根部涌出的河流向远方漂去。
远远看着,小舟颠覆,我们深爱的人们落入水中,在那里遭到分解,重归大地。
期间薇拉拉一直被我抱在怀中,呜呜哭着。
其他四位妈妈陪在爸爸身边,那个本该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变得异常苍老。
虽然是一夫五妻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但他们六个人关系却向来和睦,毕竟是早在我出生以前就开始积累的关系了。
「爸,回去吧。」
即将黎明的时候,我这样劝他。
而这位多情的男人,连动也不动,只是着了魔似的盯着远处晶莹剔透、仿佛散发着蓝光的冥之河流。
或许在他眼中,那位软弱的妈妈正提着裙摆,赤着脚踝,如同少女般在那河中嘻嘻玩耍。
看见了幻影,由此想起了往事,才无论如何都收不回目光吧。
但愿,不要连魂魄都被这条河流勾了去。
「雅各,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薇拉拉。」
四位妈妈中最坚强的二妈妈如此嘱咐我。
河畔上到处都坐着人。
怅然若失的人们,不知不觉间就失去了亲人。
因为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做不出任何反应的我们就只能这样呆呆坐着,茫然看着那条无论什么人种、怎样的身份都会平等吞噬的河流。
就连愤怒都来不及。
怎么会有这种事。
凭什么会有这种事。
背着苦累的薇拉拉离开河边后,遇见迎面走来的金矢木和鹿眼。
他俩身边没有亲人死去,但一个个脸色依旧惨白。
「雅各,还好么……」
「呵……这么谨慎,不像你啊,金矢木。喂,我说,看到了这个景象你还能说么——还能说,离开家乡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反抗龙王、报仇没有任何意义么?」
火苗再一次生出,而且迅速燎原。
黑色的火焰灌满我的心灵,仅仅张开嘴巴,好像就要喷出灼热的吐息。
「我决定了,金矢木,鹿眼。龙王那个老头——宰了他。那家伙,那家伙带来的兵,那家伙身边的人,他喜欢的本国人,他喜爱的宠物。全部宰掉,连一个……都别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