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后见过名为龙王的老者三次。
头一次他招摇过市,我置身于爸爸的庇护之中,只舍得用余光偷偷瞅他。那时只觉得这老者眼神锋锐、气场慑人,有股子不怒自威的霸气,怎么也是个光明正大的人物。
第二次他埋伏在我们归家的必经之路上,用人数的优势杀死了那位剑豪。那时我对他改观,理解了这个老头的阴险毒辣,并因为他对我们异乡人的庞大敌意而恶心胆寒。
第三次,便是这次。
我跟芙欧被武士押着,如同待宰羔羊般被送到他面前。
老者用着从上而下的视线,如同打量个大件垃圾似的掂量我们,浑身上下冷的彻骨,能够读出的只有恶意。过不多时,他「哼」了一声,头也不抬的责骂那个武士:「虽说有漏网之鱼、也不过是两个小毛头,一并关进监牢里,这么丁点大的事也要老夫做主么。」
他的声音苍老,却极为精神。
光是站在这里,不需要他做什么,我和芙欧便理解了这个人的恐怖。
——不愧是金矢木口中的人斩。
「非常抱歉,龙王大人。但这个南蛮猴子,自称是维诺家的长子。臣私自以为,维诺家是当地有名的地主,所以这个小猴子多半有点用处!而另一个丫头,她是本地现任巫女,而且是继承了黑发黑眼的大和人!」
「哼,维诺家的小子跟神社的女儿。」
龙王眯起眼睛来。
那副龙钟老态显得更为偏激刻薄。
躲在我身后的芙欧还好,而我则正面接受了这股威压,一时间胃部翻腾不已,几欲呕吐。
过不多久,那老者突然大吼:「自作聪明!」
「咿……!」的,人高马大的强壮武士,被吓的后撤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和人?你当老夫已经老眼昏花了么!神社的女儿,也是继承了一半南蛮血统的南蛮猴子!这肮脏的黑发黑眼,恰恰是她母亲背叛民族的证明!」
被吼的武士,一时间吓得不知所措。
看他浑身发抖、五体投地的样子,我抽空觉得好笑,心想要是放他不管,过不多时怕不是要吓得切腹了。
狠狠教训了部下一番后,老头子随机收了气焰,轻轻摆手:「把这两个杂种带下去,跟那帮猴子关在一起。好生对待、可别弄死了。两天之后,他们都是跟商会交涉的材料。」
武士赶忙「承知」的应了一声,谁知龙王又大吼似的说:「等等!」
他抬起了眼。
浑浊的眸子里,毒蛇般的瞳孔闪动着。
他盯着这边——不、他盯着我。
那老头皱着鼻子、咧着嘴吧、每一道皱纹里都拧着凶光。我就像被捕捉的猎物一般吓得一动不动,连呼吸也几近静止。
过了半晌,他才邪笑着说:「怪不得你这杂种的气息如此熟悉。一个月前,跟柳生那个叛徒一起行动的南蛮猴子里,就有你一个吧。」
……诶?
金矢木已经为我们想过各种各样的情况了。
本来,无论龙王作何反应,怎样对付我们,都有解决之道。
实在没想到,只是一个月前那惊惶一瞥,他却瞧见了我、记住了我。
在柳生以龙王军交战,为我俩创造生机,英勇死在战场上时,我跟鹿眼明明躲在树林里,不像样的趴在岩石的阴影中。
这个老奸巨猾的龙王,究竟是凭什么认出我的?
「哼,杂种身上都飘着臭味,你这小子尤其严重。老夫对南蛮人的气味尤其敏感,杂种,你该不会以为藏起身子就能躲过一劫吧,蠢不可及!老夫当时放你一命,不过是给柳生那家伙一个面子罢了。就算他背叛民族,也是个出色的剑士,饶过你们是老夫给他最后的尊重。而且当时你们俩、就像两只臭虫一样,臭虫躲在墙壁里不出来,难不成老夫还要把墙拆掉再一一按死么?」
——可恶!
我现在的心情暂且不论,芙欧已经明显慌了起来。
柳生那家伙,作为一个剑豪、作为一个英雄、作为一个老成的男人,究竟给了芙欧多少影响力我不知道。但如今那个名字仅仅在龙王口中提起,芙欧就已经激动的怒不可遏,死死揪住我衣衫的小手此刻正在颤抖。
我很想让那老头闭上嘴巴,不要在芙欧面前说这个话题,但此时此刻却根本没有我发话的余地。
他的气压太过激烈,哪怕开口应答便给我感觉像螳臂当车一般,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柳生实在是愚蠢,实在是愚蠢。可惜、可惜了。」老头不住的摇头:「本来,以那个男人的实力,效命幕府的话也能成就一番事业,老夫也规劝过他,实在可惜。但,落得这个下场他却不怨,帮助你们南蛮猴子的下场,就是被你们这些肮脏的血脉出卖、当枪使,武士生命的最后也用在保护你们两个杂种上,太可笑了。」
「我们才没有出卖师傅!」
我来不及阻拦,芙欧就这样大喝出了声。
龙王嗤笑一声:「师傅?认清自己的身份吧。继承了肮脏的血,竟还觊觎太刀之术,真不知耻!而且,那柳生明明白白就是你们出卖的,连续三次暗杀,这也叫作战计划?如果是的话,老夫倒真想见见制定这个计策的军师。柳生那家伙,因为出类拔萃的剑术被你们当枪使,用完之后就舍弃了,不是么?」
——等!
——这家伙在说什么!
柳生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先后找了金矢木和鹿眼确认过。
金矢木确实用过柳生两次,因为那位剑豪是能够想象到的最强刺刀,利用这份武力值来瓦解强盗的攻势,这种想法金矢木当然也选择过。
强盗有三方,剑豪出击过两次,两次大捷后便不得不收刀,毕竟如果再出动、那目标显而易见。
龙王什么都不用做,仅仅挡在第三次刺杀的必经之路上,就能斩获暗杀者。
所以金矢木才绝不可能派出柳生第三次。
第三次暗杀计划的发起人是芙欧。
但是这份罪孽,决不能让她察觉,正因如此我才背下了这口黑锅。
「喂,住口啊臭老头!」
我急忙大喊,但话刚出口,侧腹就中了狠狠一击。
我被那个武士打飞出去,狠命咳嗽着,随后又被人踢中一脚,我的身子横飞出去撞在了武器架上,跟一排长矛一起哗啦啦落地。
拼劲全力抬起头,看向的目标既不是用刀柄捅我的武士、也不是用脚踹我的龙王,而是那名小小的巫女。
黑发的她,脸色凄惨无比。
瞪大了眼、无法置信似的看着我。
……拜托了,芙欧!
……喂!求你了,芙欧!
「你这丫头什么都别想,看着我就行了!」
在那之后,我遭遇了一顿毒打,浑身皮开肉绽,油和血以及尘土混杂在一起,痛觉到了极限已经失去意义。
经历了几度昏厥跟清醒,最后到了深夜,我被丢弃到了黑漆漆的牢房中。
幸运的是,或许因为黑发的关系,狱卒没下的了手,芙欧总算幸免于难。
她跟我关在一起。
狭小的空间中,监禁着十四人。
其中有熟人,也有不熟的,但大家都互相认识,他们可怜我的重伤,让了个最好的角落给我们兄妹躺下。
没有光线、空气混浊、本该到处飘散的汗臭味被更过分的粪臭味掩盖。
实在是恶劣的环境啊。
但是,这些却与我无关。
那是因为,自打被投入牢中,芙欧一直环抱着我。
像保护着什么重要之物般,呵护着我。
哪怕是熟人接近我们,想要帮忙包扎,那丫头也立刻露出凶兽般的危险表情,恶狠狠的瞪人。
「不许碰我哥!」
走投无路似的,她如此执着着。
第一次守护妹妹那天,被她用刀砍了。
作为其见证的,是横贯上半身的巨大伤口。
芙欧基本上是个外刚内柔的女性,异常坚强的她也总会受到伤害,每当这个时候我的伤疤便会疼痛。它如同预警器一般缠绕在我的身上,连接到我的血脉里,让我跟芙欧的关系越走越近。
所以,这道疤痕对我来说绝非可耻、难以释怀之物,不如说是荣誉的勋章、是为妹妹战斗过的铁证。
但芙欧却不这么想。
她没办法这么简单的想。
在这之后无论过了多少年,那丫头也一直生活在自责跟后悔之中。
尽管嘴上不会说,但每当见我裸着上身,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总飘散着点点星光。情感上悲恸、理智上却愤怒。愤怒地对象是那过去不懂事的自己。
愤怒告一段落后,她会更勤奋的为我奉献自己、燃烧生命、强行纠正自己不礼貌的说话方式、全力满足我的愿望,只为了偿还十三岁这年一刀的罪孽。
那绝非健康的兄妹关系,但我却拿这偏执的负债感毫无办法。
最后在芙欧面前,我也只得尽量隐藏起身子,为了不让那沉重的罪恶感再临。
结果那一天,当,大家都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时,我独自沉醉在芙欧清幽的体香之中。
凉丝丝的小手,不顾肮脏为我抹去汗液和血迹,胆小如鼠的悄悄触碰我的脸颊。
原本娇蛮的小丫头,一遍遍在我耳边用哭腔呢喃:「哥哥对不起。」
……说起来,被这丫头直接叫成哥哥,这还是头一遭。
如此,我昏昏沉沉的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