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半夜很冷,只有一身衣服御寒所以尤其难熬。
狱友们都三五成群的挤在一起,哆嗦着互相取暖。
芙欧也把她凉丝丝却又莫名微热的肌肤贴在我身上,拜她所赐总算熬过这一夜。
到了破晓时分,妹妹她轻柔推了推我,哄着起床。
「哥哥。」
「差不多到时候了么?」
「嗯」的,她点了点头。
或许因为负疚的关系,芙欧的表情有些僵硬,但她还是竭尽全力的与我对视,并克制着不让眼神逃开。那脆弱的姿态莫名有些可怜,让我不禁寻思原来那个强气的芙欧也能露出这样小女孩的无助表情。但无论如何,她是想要修复兄妹间的关系,并愿意为此作出努力——这样可喜的心态,我理解了。
不由得很开心。
基本上,只要没被她强硬的拒于千里我就有高兴的理由,更别提这丫头愿意主动拉近关系了。
见我咧嘴在笑,芙欧有点愠怒的皱起眉毛:「你笑什么啊!」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竟然有被自家妹妹称作哥哥的一天。」
「……」她立刻拉下眉毛,哭丧着脸:「我称呼你哥哥,难道不愿意么!」
没什么不乐意的,不如说很开心。
嘛也是,在这种事上刁难她,未免太没有兄长的肚量。既然芙欧愿意改口,那我也最好尽快习惯。
「总而言之,先执行金矢木交代的任务吧,否则咱们俩要白白入狱,而我这身伤也就来的没道理了。等一切结束之后,芙欧,我有话跟你说。」
「嗯,哥哥。我也是一样的,等到结束之后,有话想说。」
如此说着,芙欧她用幼兽脚爪般的可爱小手,寻求温暖似的搭在我胸脯上,紧接着小脑瓜跟一头黑发一同垂下,两只精灵耳讨人喜欢的微微抖动。
嗯……可爱是很可爱啦,不过这么一来额头上的两根角就正好顶在我锁骨以上,很危险啊。
整理好情绪,再抬起头来时,芙欧少见的笑了。
整理一下吧。
龙王在最后关头攻破港口的理由,那就是需要俘虏。
我们是国家跟商会之间达成协议的筹码。
龙王虽然腐朽,但至少不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天真的以为把南蛮人们彻底驱逐出境就万事大吉。
在这个时代,不经商的闭关锁国或许撑的了一时,但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十年,本土的技术力跟军事会远远落后于世界,自取灭亡。
龙王的想法是——保证领土完整、拒绝接纳异国人,此为前提条件,是他的执念。但接受新鲜文化、与外界通商却也是客观而言必不可少的。
这两种目标实在是自相矛盾,比方说他为了驱逐我们南蛮人,对这座港口施以暴力。这种行为必然得罪了以这座港口为据点进行商业活动的各大南蛮商会。
所以他才需要俘虏——用我们的生命来换取继续通商的承诺。
『这种事,商会是不会接受的!』金矢木如此分析后,我激动的冲他大喊。
『不,恐怕会接受吧。商会不是人权组织,它的一切行动准则是利益。龙王扣押俘虏的做法,甚至正中商会的下怀,毕竟商会大头们不会在乎区区一个小镇人民的生死,更需要一个继续通商赚钱的理由。』
金矢木的说法令我愤慨不已,当即认定所谓「商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东西。
等到真正被罗伊教导、认清所谓商会是什么样的存在从而释然,那也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所以我和芙欧的任务很简单。
绝不能让龙王如愿,他需要俘虏,那我们就在凌晨时分放掉俘虏。
这也是我们自投罗网的目的,毕竟从内而外的展开活动,比从外部入侵要容易得多。至于选择我们两个的原因,那也是维诺这个姓氏多少有些历史渊源,就算被狱卒殴打虐待,肯定也会手下留情。
不过实际上我却受了重伤,手下留情或许有,但真要论其多多少少,又让人觉得有些微妙。
当然,这种对策也是有风险的。
在成功将俘虏尽数释放之后,龙王那老头如若丧心病狂的下达扑杀指令,将会导致更多亲人的牺牲。
『——这也是必要的。那老头如果真使用这种做法,会进一步激起镇民的反抗心和敌意,将来这些抗拒意识都会成为商会的压力,让商会有意识的把龙王以及整个国家当成恶势力。雅各,我们不是在追求一个好结局,只是想让那混账老头过的悲惨、让他下地狱、进一步说就是报复整个大和民族,如此罢了。』
做出这种判断的金矢木,已经难以称之为人,他的计划太过冷酷、算法太过恶劣。
如果说把人命单纯当成数字来计算加减是军师的必修课的话,那金矢木那家伙就已经合格。
而,认同了他的想法,并愿意为他担负罪孽的我又是什么呢?
寻思这种事时,芙欧已经把短刀塞在我的手中。
我们带了两把刀,它们被藏在芙欧的大腿内侧。
无论这些本国人有多么警惕,他们总不至于撩开巫女的裙摆,查看那微妙之处有没有藏匿兵刃吧——幸亏没有。
芙欧自己拿着另一把刀。
此刻她稍微羞红了脸,有些尴尬的把绯跨按在腿上,目光躲躲闪闪,臊的不得了。
哦哦……好新鲜啊。
我家妹妹,难不成也是知廉耻、懂羞臊的少女么,嗯?
「哥,不许你闻啊!」
她警告我。
「谁闻啊。」
把我当什么人了。
惯例的斗嘴似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一同被关在监牢里的乡亲们被吵醒了大半,他们一个个面容憔悴、形如枯槁,一个个像快没气了似的瘫软着。不过当他们发现我和芙欧手中捏着短刀时,还是理所当然的大声吵闹起来。
被吵醒了的守夜狱卒一边大声咒骂着,向这边走过来。
——这样正好。
对着芙欧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点了点头。
两人潜入死角中,当那狱卒打开大门,一边喷口水一边大吼着要求安静时,我俩一同从阴影中突袭而出。
芙欧身体性能原本就优于我,更别提我还负了伤,理所当然以她为主力。
只见小小的巫女迅捷起跳,用惯性和速度弥补角度的不足,手中短刀白光一闪,彭的撞在狱卒的脖子上。
那条颈部与其说被割裂,不如说大半块肉质都被刀刃撞飞了。
肉跟血浆如同破裂的水气球,炸的到处都是。
这个时候,我的短刀已经刺入他的心脏,随即又噗的拔出来,再戳了两次。
囚犯们的尖叫声扩散开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都没见过这样暴力血腥的场面吧。
但我和芙欧却相当习惯了,两人尽量迅速的处理了现场,抢走了钥匙,开始指挥乡亲们尽可能向四面八方分散开逃走。
……这究竟是怎样的十三岁啊?
港口原本宁静的清晨很快炸开了锅。
手持火把的武士跑来跑去,怒吼着扼制着南蛮人逃窜。
而原本被关押的囚徒们,则被我们兄妹一窝窝放出。
我们两人混在人群中,用背刺来夺去武士们的生命。
鲜血不断喷洒出来,看着那一个个被自己夺去的生命,我却未曾感到愧疚。
不如说,随着受伤罪恶的一点点累积,心情变得奇怪,甚至高昂了起来。
——背叛者、恶棍、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小人们,排好队伍,就这么乖乖死去,去到地府当猪做骡,再别妄想着能归还人界。
芙欧或许也感觉到了我的奇怪,她坚强的眸子里流动着担心,但她却并未阻止我,不如说她在非常默契的帮助着我。
哥哥与妹妹,只有一半血源重合的两个个体,本该是完全不同的人物。
但此刻我却觉得两人同手同脚,至少心意相通。
我们是一样的,愤恨着、记恨着这些不讲理入侵者,毁掉家乡、毁掉我们日常生活的恶魔。
被释放的人群里,也有我们的亲人——爸爸、妈妈们、芙欧的妈妈也在,他们大喊着我们的名字,想要到我们身边来。
兄妹二人奔跑着、挥动手中凶器,装作无辜的样子残杀侵略者。
看着这样的我们,爸爸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
以我们为荣?愤怒?悲哀?抑或痛苦的不做他想?
回过神来时,身边已经没有哭喊着我俩名字的亲人了,那些我们所爱的人们,被人群推挤着,去到我俩无法抵达的地方。
滴答——滴答——
刀尖上的血液不住滴落。
宛如噩梦初醒一般,芙欧愣住了神,轻声呼唤我:「哥哥?」
「还没结束呢,再陪我一会儿吧,妹妹。」
她麻利的仿佛未曾思考、理所当然似的点了点头。
转过头来,港口的街道业已安静下来。
到处都横七竖八的躺着人,其中有的是被我俩宰杀的武士,也有的是被践踏而死的无辜乡亲。
被囚的人跑了大半,还有一些是我们没来得及释放的,也有少许是被武士活捉的。
更多的武士不见了身影,大概是骑上了马、去追那些逃亡之人了吧。
在我和芙欧眼前,一个面露凶光的老人矗立着,他青筋显露,牙齿咬的咔咔响,双手握紧了太刀,大吼道:「该死的狗杂种!」
远方的海平面上,已经能够看见战船细小的影子,没有帆的它却如同乘风驶来般在视野中逐渐扩大。
距离商会战船抵达港口,还有一小时。
我正面瞪视着龙王老者,张开的双臂仿佛保护伞般将妹妹护在身后。
脑子里颠三倒四的啰嗦着「宰了他」这个词。
刀口滴落的血液,在沙滩上扩散开来,形成了鲜红的圆圈。
——这大概就是我少年时期的句号。
没来由的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