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下巴士，翻腾的暑气和喧闹的蝉鸣将我包围。毫无留恋的巴士，留下呛鼻的尾气，去向远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个小镇，向着过去追溯自己的记忆，一年的时间便是能够回想起来的极限。
我顺着空旷道路走了几步，一道海堤映入眼，空气中大海的味道变得愈发浓郁。我拭去不断涌出的汗水，走到海提上，辽阔的大海在眼前展开。
蔚蓝的海洋在烈日的炙烤下熠熠生辉，扑面来的海风载满回忆中的味道，直勾勾地钻入我的脑海，吹散了记忆中的部分雾霭。
我记得这里。记忆中的自己在一个瞧不见星月的漆黑夜晚，孤独地坐在海岸，望着涨落的潮汐，悲伤和决意在脸上和心底无限地蔓延着。可是自己为了什么悲伤，为了什么立下决意，依旧不清晰。
回过神，我的眼角涌出几滴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大地，不一会地上的泪痕便被蒸干。我竭力回想着究竟发生过什么，却找不到相关联的记忆。
肚里的馋虫忽然开始鸣叫，我感到身体开始乏力。抹去残留在脸上的泪珠，摸索着口袋，只剩下最后一顿的金额了。
我将目光扫过不远处的街道，除去几个闭着门的宅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商店立在路旁，我向着商店走去。推开门帘，叮铃的玻璃风铃声送来一抹凉意。
“呜哇，欢迎光临。”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女孩子慌忙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扇木门，瞧不见人影。我走进店，仔细地甄选好便宜的面包和水。
转过身，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知何时站到了收银台，白云般的褶皱长裙，未经梳理柔顺发丝散乱地搭在肩头，面容姣好，黛眉微蹙，通透眼珠里流露出一丝烦恼。“怎么这个时候来客人，我这个样子……”
少女细碎的话语流入我的耳朵，她好像在抱怨自己未经打扮就站到别人面前。她察觉到我的视线，立刻展露出一个笑容，“欢迎光临。”
“我要买这些。”我将选好的商品放下，缓声说。
“好的。”女孩慌忙拿起商品，“一共6元。”
我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张纸币，发出干涩的笑声：“5元可以吗，我身上没有更多的钱了。”
“没问题，”女孩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观察我的脸，“你，不是我们镇上的人吧。”
我不习惯这种直勾勾的视线，错开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镇上没多少人了，所有人面孔我都记得。”女孩收取了我最后的5元，挺起贫瘠的胸膛，自豪地说。
我拿起买好的商品，女孩随意地问：“你从哪里来的？”
“我是从隔壁镇子坐巴士过来的那里来的。”
“我们这个镇子什么都没有，你来这里是做什么。”
“来做什么，嗯……”我搅动自己的头脑，却连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都寻不到答案，自己的记忆存在残缺，“不知道。”
“要是不愿意提起就算了，每个人都有不愿诉说的事。”女孩好像当做我不愿开口了，我也不想多提。
对话突然中断，我们两人都陷入沉默，嗡鸣的老旧风扇声在两只耳朵间来回移动。坐着的女孩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你还有什么事吗？”
蝉鸣声变得愈发吵闹，扰乱了我遣词的思路，找不到留下来的借口，我只得直言：“没，外面的空气太炎热，这家店里挺凉爽的，我想多待会。”
“这样啊，你想待着也没问题，去一边坐着，别堵在门口。”女孩耸耸肩，轻轻笑着说。
我坐在女孩指着的位置上，放下白色的帆布包，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贝壳，看得出神。
女孩瞧见了我手中的贝壳，跃起身子冲了过来：“喂喂，我说你这不是知道我们镇子的习俗吗，还说什么不知道来干啥，骗我又没什么好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习俗，我不知道？”
“不是吧，不是吧，都这样了还打算装傻。”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不懂。”
“算了，算了，我认输。”女孩摆出一脸无奈：“我们镇子上有个历史悠久的传统。在每年八月最后一个星期日，人们会在白天举办一个盛大的庆典。庆典结束之后的夜晚，会把提前准备好的，刻有想要传达给已故之人的话语的贝壳乘上纸船，将其推入大海。据说这样做，刻下的话语就能够传达给逝去之人。这一天叫做逝语节。”
女孩将目光投向商店之外，大海的方向，耸立的海堤阻挡了她的视线。她有着想要传达的话语吗？
“不过现在不是很重视传统了，仪式变得简单。他们觉得在贝壳上刻字挺麻烦的，都是用其他简单的方式，比如说纸质的贝壳作为代替。”女孩走到我的身旁，“能给我看看你的贝壳吗。”
我将手中的贝壳递给了她。
她打开了合上的贝壳：“这不是有好好刻上字吗，刻得好漂亮啊，这个贝壳是你自己刻的？”
“是的。”这些都是我自己雕刻的贝壳，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在深夜独自雕刻，为什么会这么做我自己都不清楚，但是仍旧坚持了下来。
“为什么刻的都是些地名和介绍。”女孩很疑惑。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贝壳上刻下自己去过的地点的介绍，不知该如何回答。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又问：“你在镇上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
“这样啊，我们镇子上没有旅店一类的设施，你晚上打算住那？”
我依旧无法开口，即使开口能够说出来的依旧只有不知道三个字。
女孩看出了我的窘态，“没地方住的话，去镇子东边海岸的森林吧。那里有一个木屋，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从小我们会把家里不需要旧东西都搬到那里去了。你在那住几天没太大问题。”女孩拿出白色贝壳做成的吊坠中，从中取出一片钥匙。
面对女孩意料之外的关心，我愣了神，过了会接住钥匙，“谢谢。”
“不用谢，我也有事想要你帮我。等会儿我会去秘密基地的，记得等我。”女孩回身走向柜台。
我重新端详着手中的白色贝壳，思索着它的意义。
从她的背影传来抱怨的话语：“那么，你现在有了去处，还打算待多久。我想偷偷懒都不行。”
“抱歉。”我急忙起身，拨动门帘，风铃再度响起。“在你们的秘密基地遇到别人我要怎么说。”
“没关系的。”女孩的话语停顿，视线下移：“现在除了我，没有其他人会去那里了。”
在我只差一步就踏出店门的时候，女孩展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最后一个问题，你总该答得上来，你的名字叫什么？”
“空羽，我的名字叫空羽。”
“空羽吗，很奇特的名字呢。我的名字叫做沈汐，那么待会再见了。”
“再见。”
离开小镇不远有一处靠近海岸的树林，女孩的秘密基地在树林边缘，靠近后一眼便能瞧见。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屋，屋子里只有一个单独的空间。房间左侧是一张有些年代的木床，床上堆积着旧衣物组成的床垫。另一边摆着一个橱柜，橱柜里摆放着零食和一些书籍，还有几个玩偶。房间中央还有一个小小的木方桌。这些物件都没有堆积灰尘，房间经常有打扫，但是感觉不到有人长期活动的气息。
我躺到床上，倦意忽地涌出，阖上眼，意识逐渐涣散，我陷入了沉眠之中。
一片漆黑的视野中划过一道柔和光芒，我追着光望去。宽旷的大海和闪烁着星光的夜空在我眼前宛如一画长卷般铺开，画卷中的我和一个女孩一起浮在海面，依靠着灰白色礁石。向下看去，摇晃的海面下本应该是两人双足的位置，两条鱼尾在飘荡。对此我并未感到任何的诧异，仿佛这才是我最初的姿态。
另一个我静静的仰视着夜空，身旁的女孩充满期待地望着不远处海岸的方向。我想要发出声音，却无法张口，想要挪动身体，只得站定在原地。我无法依照自己的意愿行动，这让我感到急躁。
这时，我的记忆再度回想起来，我记得这个画面。这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被遗忘的记忆在我心底重新萌芽。霎时，我理解到自身正处于记忆的景象之中，我只是一个记忆的观看者，无法进行干涉。
记忆中的我突然开口说：“雪晴，每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你都来这里守着。明明什么都没发生过。”雪晴没有回应，依旧紧盯着海岸。我继续说：“你真的相信那个传说吗。”
话语未落，雪晴便给出了回答：“我相信。”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包含着一股坚定。她是一个充满幻想和梦幻的女孩，总是憧憬这、追逐着故事中的浪漫。
我收起心中的话语，安静地陪伴在她的身旁，思索着古老的传说。每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这片海域会涌现出一股神秘的力量。这份力量连通着幽冥，会将流经此处的思念传达到另一个世界。这是生活在这片海域的鲛人的传说。这个传说存续了不知多少岁月，但是我从未听说过有实现过。
这份传说演变成了一个节日，很久以前每年这一天都会举办一个盛大的庆典，选出一个巫女进行祭祀。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节日被鲛人所遗忘，曾经盛大的庆典被取消，只剩下选出巫女进行简易的祭祀。到了近年来连祭祀都被遗忘了，雪晴却对此异常执着，深信不疑，每年的这一天她都会坚守在此，自行进行一个人的祭祀。而我每年都陪伴在她的身旁，欣赏着她以绝美身姿展开的祭祀。
夜半，雪晴同往常一样开始吟唱，莺丽的声音在海潮声中回转。接着她在清冷的银色月光下开始了古老圣洁的舞蹈。时而跃出水面，掠起的浪花向四周散落，忽而钻入深海，波浪下身姿朦胧。我神情呆然地注视着她的舞动的身姿，待到结束，久久不曾言语。
“空羽，我们回去吧。”她平淡地说。
空灵的话语在我耳畔回荡，我收回飘溢在神圣祭祀中的意识，游到她的身旁。
“我不会再来了。”忽地吹起一阵风，宁静的海面之上，舒缓的波浪声响起。在这股声音中，雪晴说出了放弃的话语。
“不会再来了吗？”
雪晴点头回应。
“真可惜，皎洁月夜下的圣洁的绝美舞姿，再也看不见了。”我望着海浪中破碎的月亮，惋惜地说着。
听到我的话语，雪晴的脸上涌出一丝羞红：“你要想看，我每天都可以跳给你看。”
“真的吗？”
我抬头望向雪晴，她已经游得很远了，我追着她向前游，她却没有减下速度，我一直追不上她。
此时的我全然不知，雪晴说出口的这句“我不会再来了”所蕴含的含义有多么沉重。
一个模糊的脸庞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呼喊着我。
“喂，起床咯。”轻快的话语。
女孩的声音将我从浅梦中唤醒，惺忪睡眼没有分辨出梦境和现实。我看着模糊的女性的脸，记忆中的名字脱口而出：“雪晴。”
“雪晴是谁？”下午在商店里遇到的女孩叉着腰站在屋内，满是好奇。
我加速运转着刚刚启动的头脑，认识到现状后，陷入沉默。
“是我的问题太难了吗，你总是答不上来。”女孩咯咯轻笑，将手中的风扇和一个精致包装的紫色方盒放在放桌上，说：“探寻他人的往事，确实属于一件趣事。不过我可不想为此惹人厌烦。已经和你说过了，我的名字是沈汐，可不叫雪晴。你要好好记住，再叫错我是会生气的。”
“我会好好记住的。”
“好了，作为提供住房的代价，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沈汐仔细地打开了带来的紫色方盒，一个手掌大小有着珍珠般洁白外壳的贝壳映入眼，贝壳下压着一张纸条。
“帮我把纸条上所写的内容，雕刻的贝壳上。字数不多，明天晚上之前要刻好哦。”
“好的，明天怎么把贝壳给你。”我接过盒子，沈汐没有松开手。
“明天我会来找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答应下来，准备用另一手拿起贝壳，查看压着的纸条上所写的内容。
沈汐将用力将盒子往回扯，我怕盒子坏掉急忙松开手。“等我回去你再看，以后都不许说你看到了什么，知道吗。”沈汐厉声强调。
我像一只小鸡仔似的，不停点头。
“好啦，不用点头了。这个风扇送你了，那么拜托你好好干活了，明天见。”说完，不等我有任何回应，她立马溜走了。猫耳状的小风扇和精致的紫色盒子留在了木桌之上。
我小心地打开盒子，取出纸条。纸条上话语是如此的朴素，只有寥寥几字。“我好想再见到你。”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最简单的几个字眼，究竟包含着多少的思念，我不知道。我只能努力地将这份思念拓印到这块小巧的、皎洁的贝壳中。
我眯着眼透过窗户看向室外，已经黄昏了，树木细长的影子洒在地上。没有照明设备，晚上无法进行作业。
我踏出小屋，向着海堤走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我坐在海堤上，紧紧盯着黯淡的大海，想要从蔚蓝的波涛之中汲取出自己的记忆。想要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自己的鱼尾为什么会变为双足，想要知道名叫雪晴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我自身的记忆是个性格恶劣的孩子，在你主动寻找的时候他躲得远远地。在你一无所知的安稳生活时，他又在不经意间唤起潜藏的回忆。如此，我只得呆呆地望着逐渐变得黯淡的波涛，消磨时间。
“又遇到你了，明明不久前才说过明天见的。”今天初次听到的声音再度出现在我的耳畔，“贝壳雕刻得怎样了。”
“晚上光照不好，不方便雕刻。我出来走走。”我回应着，视线没有离开海面。
沈汐问：“你喜欢大海吗？”
“大概是喜欢的。”我目光瞥向她，她也同我一样呆呆地望着大海，我将她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大海吗？”
投出的问题回旋一圈落到自己的身上，沈汐没有言语，她低下头遮住了表情。“大概是喜欢吧。”她抬起头，目视斜阳下昏黄的海面。目光遥远，越过了大海和天空之间的缝隙，投射到久远的记忆之中。
我感觉到她曾经发生过什么，尝试着问：“关于这片海，你经历过什么。是能够说出口的事情吗。”
“随意的探寻他人的往事，可是会惹人厌烦的。”她的声音同他的目光一样，好似去向了遥远的彼方，“不过说出来也无妨，只是一个无趣的故事。”
我安静地坐在她的身旁，沉寂地等待着言语。过了会，沈汐长叹一口开始诉说起来。
“曾经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是邻居，从小一起玩耍。一起策划着愚蠢至极，却令人激动的恶作剧。总是吃到苦头，却不知反省。他们在镇子边的树林里找到一个废弃的木屋，把木屋当做秘密基地。女孩希望能够在一起干着蠢事，一起欢笑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女孩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男孩，男孩也说自己希望如此，两人在海边许下了永远不分离的约定。两人的心里其实很清楚，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改变总会到来。可是女孩从未想到，改变的日子会造访得如此之快。悄然间毫无征兆，却又无比残酷。”
她的言语停住了，伸手扶额遮住了眼睛，几滴晶莹透明的水珠划过脸颊。她用衣袖抹去，继续说：“男孩突然离开了城市，没有告别，女孩一直想要和男孩联络，却联系不上。在时间流逝中女孩以为自己淡忘了这一切，但是多年以后男孩回到了小镇，女孩才明白自己忘不了曾经的种种。她从回来的男孩那里了解到，男孩去了大城市，在大城市的医院里度过了一段孤寂的时间。他忍耐不住孤独，在逝语节那天逃了回来。逃回来的男孩找到了女孩，他们在同曾经一样度过了愚蠢而快乐的一天。重逢的喜悦过于热烈，女孩没有注意到男孩的异状。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无比虚弱，他的家庭也因为昂贵的治疗费变得破碎。在日落时分男孩向女孩诉说了一切，他的疾病，他的想法，以及不能再陪女孩走下去的歉意。”
“呼，”沈汐长舒一口气，“男孩和女孩并肩坐在沙滩上，互相依偎着。昏黄的太阳沉入海面，男孩向着漆黑的大海缓缓走去，中途偶有驻足却不曾回头，也没有话语。女孩伸出手，搜肠刮肚却说不出一句挽留的话语。在涨落的潮汐男孩的身影消失，海浪的声音掩去了女孩的哭泣声，故事结束了。”
对于他人的悲伤，我不知如何应对，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只得沉默。
沈汐站了起来，揉搓自己的脸颊，“哈哈，都怪我，空气都变得阴郁了。来我家吃个饭怎么样，我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点自信的。”她努力挤出的话语中，可以听得出悲伤的腔调
“不了。”我想去寻找梦中的海岸，打开记忆的门扉，找回更多的回忆。
“那，再见。我期待你的雕刻作品，不要让我失望啊。”她笑着挥挥手，却踏滞重的步伐离开。
我沿着小镇的海岸向外围寻找，果然在镇子外不远处找寻到梦中的场景。“雪晴。”我低声念叨着记忆中女孩的名字，环视着周围。海岸不远处灰白色的礁石在月光的照射下，抹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我的心猛然抽动，隐藏在深处的记忆开始骚动，记忆中的画面开始涌现。
蔚蓝的海面之下，珊瑚礁从。雪晴躺在海底的沙地上，神色虚弱紧咬嘴唇。我陪伴在她的身旁，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要怕，我会陪在你的身旁的。”
雪晴起身看着我，身体轻轻颤动，她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脸颊：“空羽，我们是怎么相识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个时候，年少的我追逐着游动的海虾，一头冲进了珊瑚礁中你的居所中。你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只能尴尬地搔着发红的耳根。赶过来大人训斥我，你躲在大人的身后窥视着我。我回了你一个笑容，结果大人更加生气了。我跳了出去躲在一旁，大人朝着远处追了过去。你跟在大人的身后走了出来，发现了躲着的我，盈盈笑着说找到你了。”
“你记得可真清楚。从那天之后，你每天都会来找我玩耍，告诉我海洋下的故事和海岸上的传说。从那天开始直到昨天，是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我也是。”我大声说着让人羞涩的话语：“我们可以让这段快乐的时间永远持续下去，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好吗？”这时我忽然意识到，连通着幽冥的海域的传说是我讲述给雪晴的，从听到这个故事的最初，她就充满兴趣。
雪晴突然闭上双眼，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我的身体天生羸弱，在我出生时大祭祀就判断出我活不过18岁。我的父母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就总是在无意间疏远我，让我一个人生活在珊瑚礁。最初的12年我的身体一直没有发生异状，我再也无法在忍耐孤独，这时你闯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相遇已经快6年了。”我的声音颤抖，计算着剩余的时间，距离她的18岁生日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她费力的睁开眼说：“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却要先离开了，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无力地嚎叫着。
“和你一起的时光宛如拥抱初升的朝阳般温暖，我不该品尝到这甜美的滋味幸福的。这该死的幸福让我对即将到来的死感到害怕，使我变得贪婪。我想和你在一起畅游大海，想要了解地上的城市，想要未来，我不想这样死去.....”她平淡的诉说最后的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可能无法给予你未来，但是现在还有时间，我可以陪同你畅游大海，了解地上的城市。”我理解到了，雪晴在意那个传说的理由。她知道自己没有未来，所以她期望在遥远的世界收到我的讯息。
“你想做什么。”
“跟我来。”我拉起了她的手，在熟悉的海域没有目的的游弋。天色暗去后，我引导着她向巫女的小屋游去。
“你们考虑好了吗，呵呵。”喑哑的嗓音回荡在阴暗的岩洞里，年老女巫戏谑的目光掠过两人的脸颊。
雪晴看向我的眼神有些犹豫，她在担心我，我知道的。
我坚定地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女巫将两支封闭在玻璃管中的药剂交给我，“午夜在海面上喝下，数分钟后就会睡着，醒来后鱼尾便化为双足。喝下去记得上岸，还有就是这个药会产生怎样的副作用我也不清楚。毕竟上岸之后的鱼人，再也回不到这里了。”
“谢谢。”我说。
“不用感谢，我已经收到了足够的报酬。况且你们会遇到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这不是一个好的交易，希望你不要后悔。”女巫提着一个布袋摇了摇，那是我所有的积蓄，还有在深海的冒险中找到的稀奇物件。
静谧的月光照耀着漆黑的海面，波涛的声音环绕在耳畔。我打开巫女药剂的瓶盖，雪晴朝我伸出手，她还未下定决心，想要阻止我喝下去，但是她没有赶上，我干脆的将整瓶药剂喝了下去。
我将剩下的一支药剂交给她，“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我已经从你那得到了太多，到最后还要让你远离海洋。你为我做出这么多，我却什么回报也给不出，这不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这是我想要做的事，我不会后悔的。”
雪晴打开了容器，低着头从小小的瓶口中窥视着蓝色的液体。
就在她打算喝下药剂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开始抽搐，眉头紧皱面容痛苦，握着容器的手因剧烈疼痛而松开。扑通，玻璃容器落入水中，其中的液体四溢散在漆黑的海洋中。
“你怎么了。”我慌忙扶住了她的身躯。
“没什么。一年前就这样了，偶尔会全身疼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最近疼痛变得更加剧烈和频繁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才能够意识到自己变得愈发虚弱，那一天随时会到来的事实。”她搀扶着我，目光追逐着玻璃容器缓缓下沉。
“没关系的，你先回去吧，我送你。”
雪晴甩开了我的身体：“不用了，我可以一个人回去。你快去岸上，你快去岸上，你马上就要睡着。”她焦急地催促着我，她推开了我的身体，离开了我的身旁，跃动疼痛中的身躯在银月映照下的海面缓缓游动。
我看着她逐渐远离的背影，大声喊：“我会把我在大地上所有的见闻都告诉你的，你一定要等我。就算你不等我，我也会将你想知道的一切，在祭典之日传达给你。”
她停下了身子，回过头。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仍旧努力地笑着喊出来，“别那么惊讶，你所想的我都能猜到。你早就知道自己没有了未来，所以你期望能够依靠传说中的故事与未来的我进行交流。为你所做的一切没有什么值不值得，这都是我自己选择去做的，我绝对不会后悔的。你就安心地回去，等着我的消息。”
雪晴游向海底，我游向海岸。我躺在沙滩上，在漆黑的睡意将我怀抱前，我一直盯着漫天的星辰。
一夜过去，当我再度睁开眼，我的鱼尾化作双足，曾经的记忆在药剂的副作用下被隐藏起来。我迈着婴孩般的步伐向着未知的大地前进。
回忆在此终止，我低下头，脚下干燥的砂砾迎来了带着咸味的水珠。在被咬去一块地弯月下，我抹去脸庞上残留的几点泪滴，抬起头凝视倒映着澄黄月光的海面。明天便是传说中的连通幽冥的日子，这个日子和小镇上的逝语节在同一天，这之间肯定有着什么缘由。
依靠着沈汐的接济，总算撑到第二天傍晚。在海堤上，我将刻好话语的贝壳交付给她，她双手环抱将贝壳紧紧拥入怀中，良久。我在她的身旁安静地看着。
“抱歉，吓到你了。”她说。
“没有。”我摇头。
倔强的残阳终于沉入海面，冷冽的月光映照在寂静的海洋上。镇子里的人聚集在海堤下方的沙滩，准备将手中乘着纸船的纸质贝壳放入海洋。沈汐站起身向海边走去，我叫住了她。
“跟我来。”我向着镇子之外，记忆中的海面走去。
她一脸疑惑地看这我，“我要去放纸船了，你想做什么。”
“我知道能够实现这个传说的地方。”我认真地说。
“真的吗？”
“真的。”
我走在前头，她无言地跟在我身后，再一次来到记忆中的海岸。
“这里就是能够让逝语节的传说实现的地方吗。”沈汐满是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只能瞧见一片普通的无人光顾的沙滩。“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嘛。”
“就是这里。”我将背包中的贝壳放进准备好的十数个纸船中，将它们推进海面。沈汐看了我一眼，也将她准备好的唯一一艘纸船送入海。一个洁白的小小船队向远处进发，流动的潮汐好似在指引者，带领着船队驶向雪晴所坚信的海域。
洁白的小船到达那片海域之后毫无预兆地沉入水下，摇晃的海面平静下来，水面之下迸发出幽暗深邃的光。
我从考虑过这一切同我期望的一样，连通着幽冥的海域的传说是真实的。完整的传说被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流传在这片海域的人鱼之中，另一部分散落在海岸上生活的人类那里。久远的过去，相邻两个种族是有着联系的。将流传在两个种族之间的传说结合，便能够实现。
光芒散去，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海面之上，记忆中的身影向着海岸飘来。我侧头看向沈汐，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她也看到了已经不存在的人。
雪晴浮在我的身前，我伸出手，穿过了她的身影。久违的声音响起，“碰不到的。”
“嗯。”我驱动着自己的思绪，曾经在每个孤寂夜晚考虑过无数次地想要传达的话语，如今连一句一字都想不起来，张开的嘴唇只得发出不成文字的短促声响。
“不用说了，我知道的。”她落入水面，拍打尾巴，当然没有溅起一朵水花，她现在是一个没有实体幽魂。“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我也是。”我坐在沙滩上，将双足泡入水，故作轻松。“传说不仅是真的，它的效力还要更加夸张。”
“是呢。”她明亮的眼睛闪过一丝暗影，“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踏上岸的那一天我就因为药剂的作用失去了记忆。不过即使没有记忆，我仍旧履行了与你的约定，辗转陆地上的各个城市，将所有的见闻刻在贝壳上。直到昨天，我无意识地回到附近才回忆起来。现在想想，真是风程仆仆的一年。”
她笑着说：“谢谢你为了我所做的一切。”
“这是我们约好的。”
“今后可以不用这么做了。”
“为什么？”
“在离开此世之后我考虑了很多，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无法给出任何回报。因为我的愿望，你孤单踏上大地，我不想再做你的束缚。能够前进的时候，就继续前进吧。我只是过去的幻影，不再太过在意。”
“你不是什么幻影，每年逝语节的日子我们都能够见面。”
“不是的。”她摇头，“今年能够显现，是因为长久以来未正确执行仪式所堆积起来的力量所致。积蓄的力量，已经耗尽，来年的仪式就会符合传说了，只能够将贝壳上的话语传来。”
“那我明年，后年，我活着的每一年，只要我还能够行动，我必定会将话语传达给你，将我所游历的城市介绍给你。”
“谢谢你，不用了。只要你能够安定地活下去，我就满足了。”
雪晴的身影开始闪烁，变得虚幻起来，她抬头看向婉约的弯月，“时间不多了呢，即使是堆积了数百年的力量，也只能现身几分钟，真是太短了。”
“就要结束了吗，不要，不要。”我丝毫不在羞耻之情，如同任性的幼儿般撒娇。伸手向前环抱，扭动的身子荡起的波纹让水中的新月碎裂。最终我的双手略过幻影，触碰到自己的胸膛。
雪晴轻笑，“这么孩子气的你，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作为最后的回忆，真是不错。在最后再给你来跳一支舞吧，记得你说过我是皎洁月夜下的圣洁的绝美舞姿。”
“你也说每一天都会跳给我看。”
“失约了，真是对不起。差不多该说再见了。”她挥着手，身影逐渐淡去，变得透明。我睁大自己的双眼，想要将这一幕永远的记录下来。直到雪晴的身影完全消失，我仍旧死死地盯着虚无的夜空。
“喂。”耳畔传来喑哑的呼唤声。
“怎么了。”我转身看向沈汐，她低下头将表情藏了起来，看来她也是经历了重逢和别离。
“谢谢你让我再见到他。”哽咽的声音。
我无言地看向海面，凝重地点了点头。
“好了。”她晃动着头，两手往脸颊上一拍，脸上映出一抹腮红，“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总是回头看可是会迈不动前行的脚步的。”
“你说的没错。”我看着月夜下的平静海面，口中虽然赞同者沈汐的想法。
但是我在心中自问着，自己能够忘却过去洒脱地活下去吗，这时的自己给不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