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吧，米希尔。”
“嗯嗯，我看完这点，马上就去睡觉。”
来到米希尔的书房，她正伏案阅读一本魔术书。那书上的内容连我都能看懂几分，但显然米希尔却只是呆呆地望着书本上灰色的字迹，神色茫然。
“………”
我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却如鲠在喉。
米希尔的桌上摆放着她和伟德的肖像画，画框的旁边零零散散放着一些项链，头绳之类的装饰品。
为伟德送葬的时候，那些装饰品米希尔也戴在了身上。据说，它们是伟德生前送给她的。
伟德并没有举行真正的意义上的葬礼，不如说，我们是偷偷为他举办葬礼的。教会严禁举行任何形式的葬礼，就算是对身为教会骑士的伟德也不例外。
草草将那堆已经碎成渣滓的炭埋入浅浅的土坑中，再用铲子潦草地埋上。这一切动作都要很快，并且不能被发现痕迹。
……与其说是下葬，倒不如说更像是掩埋赃物。
“嘉瑶？”
“啊……啊！抱歉，我刚才走神了，这就回屋了。”
“没事的，嘉瑶若觉得自己一人孤独的话，在我的屋子睡下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不，没有这个必要……再怎么说我也是个男孩子。”
我微笑着婉拒了她的好意。虽然伟德的离去无论如何都对她造成了最大的压力与伤害，但她还是处处照顾着我的心情。
离开她的书房，悄声将门带上。我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终于稍稍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拳头。
来到院子里，我望着远处的“花苞”，那紧缩的花瓣中透露出的光芒相比我刚来时，竟愈发地微弱了。本来能够将天空照亮得不分昼夜的苍白烈光，现在居然能被厚厚的花瓣遮挡锋芒，让这世界的夜晚更接近于我所认知的夜晚几分。
“哟，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吗？”
“……天这么亮，我怎么睡啊。”
听到那个熟悉的，充满傲慢的声音，我没好气地回复道。
“哎呦呦，怎么了，明明是只被捡来的落水狗，现在都敢朝我呲牙了？”
一个精瘦的身影翻过高高的院墙，利索地站在了我的身边。我不经意地瞟了瞟他的臂膀，那只被卓伊关在笼子的幼犬，此刻正安详地蜷在他的怀里熟睡。
“我没心情和你叫板。”
伟德之死距今已经快一周了。这段时间内，迪沃克和塞尔每天都会分别来米希尔家，送些吃的喝的。塞尔总是关切又真诚地嘘寒问暖，而迪沃克却总是要说些不那么悦耳的话。为此，我跟他吵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他却一次也没和我动手。
“咋了，心情不好？”
“……我倒是好奇，你心情怎么就那么好。你和伟德是朋友吧？”
“我没有朋友。那种随便就死掉的家伙，也不配成我的朋友。”
他不屑地轻声嗤笑，轻轻拍着怀中已经几乎快抱不过来的幼犬。明明两周之前，它的个头还仅仅只是一只手掌的大小。
“伟德他…是‘英雄王’吗？那是什么东西？”
“哟，你知道的还蛮多吗，英雄王的事可不是谁都知道。”
“你快回答我的问题。”
“……你知道‘蜜罐蚁’吗？”
“什么？”
“那是种很有意思的蚂蚁，它们的族群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选出一名最强大的工蚁，这名工蚁会去各种地方收集**，直到自己的肚子变得圆滚滚满当当，再也走不动为止，它便会成为种群中其他蚂蚁的养料罐，维系它们的生存。
你伟德哥，干的就是这种事噢。”
迪沃克嗤笑几声。
“哈……”
“每隔十年，教会最高层就要联合国王一起挑选出一名全世界最强大的英雄，也就是英雄里的王。他将独自踏上一条十年内必须走完的路，将自己的灵魂化作尘沙，进行‘灭火’仪式。然后，这个繁荣，呵，富饶的世界，才能继续这么存续下去，不然就等着被火烧没。”
“………”
“喂，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呀，就不问问灭火仪式的事？”
“意思就是说，伟德他，做的是注定要牺牲的事情？”
我闭上了眼睛，哑着嗓子说道。
“哼，结果事还没开始做，行李都没收拾好，教堂的英雄王证刚发下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的一点意义都没有。”
“……若是成功完成了灭火，就算是死得其所了吗？”
“那就是英雄王存在的意义。”
“………”
我不说话了。感觉嗓子一阵阵地发干发疼，好像将一把龟裂的土地塞进嘴里。昏暗的光从眼皮透过，给我难得得以享受的黑暗增添了一抹恼人的不纯粹。
伟德他……要我参加诺雅的葬礼……
他怎么知道我和诺雅的事情？
这一周的时间里，我尽量不想去想起这个问题。但它却像是水上的浮木，怎么按也按不进水里。
问题的答案，可能会很可怕，可怕到让我一时难以接受，比死掉21次，比看着诺雅死掉21次还难以接受。
我明明对“答案”一无所知，却还是在心里这样本能地想着。
“嗷嗷……”
“哦呦，小家伙醒了…抱抱抱抱。”
我正走神的功夫，在迪沃克怀里的小狗缓缓动弹起来了，嘴里还发着奶声奶气的嗷嗷声，像是刚起床的婴儿在撒娇哭泣。
迪沃克见状，赶紧把它抱得更严实了一点。那红彤彤的毛发盖住了迪沃克的手臂，看起来很蓬松顺滑。
“好可爱的小狗。”
我看着他尖尖的大耳朵和亮晶晶的大眼睛，不由得心生喜爱。
“什么小狗，人家是正统的血赤狐。”
迪沃克白了白眼，无奈地纠正道。
“咦，是狐狸吗？这小脸看着怎么这么憨呢。”
“呵呵，这是咱家的开心果，谁看了都喜欢。比那个铁皮脑袋养的野狮子乖多了。”
“咦咦？菠萝原来是狮子啊！”
听他这么说，我才知道那天看到的小猫娘原来是狮子。看来这个世界的兽人族跟想象中都不太一样。
“你心情不好的话，小家伙可以给你摸一摸。”
“可以……吗？”
“她乖着呢，摸摸。”
说着，迪沃克慷慨地将这只小狐狸递给我，我赶紧用全身的力气抱住这只分量不轻的小家伙。
“……”
我和它对视。它金黄色的眼睛像是星星，一边看着我，一边发出好奇的光芒。
“她居然不怕你哎，之前看到生人就哭的。”
迪沃克惊奇地喃喃道。
“这小家伙叫什么名字呀？”
“优布。”
“嘿嘿嘿……小优布～”
看她似乎不是很怕我，我便更“得寸进尺”了一些，在她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蹭蹭。没想到她非但不排斥，反而还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玩会儿得了啊，一会儿她就该想妈妈了，我得带她回她妈妈那睡觉去。”
“……那行吧，给你。”
听迪沃克这么说，我也只好不舍地将优布还给他。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
“好些了。”
“好些了就早点去休息。接下来差不多就该把这事忘了，好好跟那只落魄小狗生活，我和其他家伙也不会对你们不管不顾的。”
“……你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温柔了？”
“别以为我是冲着你俩，要知道你们俩现在可是吃着伟德的，用着伟德的，我们要是不看住了，这地皮怕是都要被你们掀走一半吧？”
“你说什么啊，伟德他是我的恩人，我才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
哗啦。
迪沃克脸色一阴，将手里的优布放在地上，随后转身面向我：
“我警告你，我可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和米希尔，特别是那个粉毛女，到现在我都觉得伟德把她捡回家是脑子抽风了。
至于你，你倒是没什么危险——因为你除了做饭什么都不会，我怕是弹一下你的脑门你就得倒在地上。也就是说，你基本上就是个没用的东西。”
“……你，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你们俩就是伟德捡来的两条狗，别给我整得像是跟我一家人一样。”
他用手指很不友好地敲了敲我的额头，眼光如同盯上猎物的鹰。
“………”
“哼，真是蹬鼻子上脸。”
迪沃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皮外套，随后将地上瑟瑟发抖的优布重新抱在怀里。
“您好走。”
看到他还是那一如既往的臭脸，我阴阳怪气地向他道别。
“当然，我明天还要准备参加初试，可没时间在你这里浪费。”
“初试，什么初试？”
“英雄王的选拔。因为伟德那个家伙的死，现在教会已经乱套了，最后还是先决定赶紧把新的英雄王选出来再说。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说不定比平时更容易入选呢。”
“可是被选上的话，最后一定会牺牲吧。”
“呵呵呵，这是贪生怕死的家伙永远也理解不了的追求。
拜拜，我差不多该走咯，多跟你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浪费。”
“……”
“怎么啦，破防说不出话来了吧？”
“谁搭理你了，我去看看米希尔。”
“哟呵，你还挺在乎那个粉毛流浪狗的。”
我懒得看他那笑嘻嘻的贱样，转过身去，想看看米希尔休息了没有。
我踏进屋内，迪沃克也跟在我屁股后面溜了进来。
“你干嘛？”
“管我？我吃多了走两步消化消化。”
“……”
我不管他，继续往米希尔的房门前走：
“米希尔，睡了吗？”
“……”
门的那边没有回应。
“米希尔？米希尔？”
“睡着了你就别喊了呗。”
“你跟着我在这儿凑和啥啊？”
被迪沃克扯了两下衣服，我才发现他也跟着趴在了门上。
“啧，管得着吗你，我想干嘛就干嘛，那么多事……”
“咯咯～”
趴在迪沃克肩膀上的优布都忍不住笑了两声。可是我的心里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稍微扳动了两下房门，好像是从里面上锁了，靠我的双手也打不开。
“呼哈～～你放心吧啊，在里面睡着呢，丢不了。”
迪沃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知活人的气息，这你总能安心了吧？而且你也别觉得我是个不负责任的人，虽然我很讨厌这条粉毛野犬，但是她要是丢了，我准比你还急，因为她也算是个‘关键人物’啊。”
“……”
“赶紧睡吧，看见你这张蠢脸就烦……呼哈～～”
就这样，迪沃克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带着优布离开了伟德的家。
他一走，屋子里一下子就变得空荡荡的，清冷又寂寞。
“唉啊……”
我瘫倒在沙发上，连身上的衣服都没脱，更别说去洗漱。
米希尔给我的连衣裙很薄很软，体感舒适的同时，也难免觉得有一丝寒冷。尽管如此，我仍没有盖上任何被单或者褥子之类的东西。
我将胳膊放在眼眶上，挡住房间外漏进来的白光，就这么昏昏睡去……
………这一周的睡眠，都是如这般走过场样的潦草，有的时候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需要真正的睡眠，睡眠的目的究竟是为了缓解困意，还是逃避这令人眩目的现实。
…………朦朦胧胧的，我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或许跟往常一样，已经到了该醒来的时间了。
“……”
不对。
我不是自然醒来的。
睁开双眼，我发现，一个戴着奇怪面具的黑袍人，正弯腰注视着我。
那身打扮我很熟悉。
火焰教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