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开心!我好开心!”孟可打开车窗,任由狂风吹乱她的细发,“就是这样,凌晨把我带到什么人都没的地方,在朝阳下静静的把我杀死,然后推入江里。”
孟可开心的声音并没有令我迷惑,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她的开心也不是源于新奇的遭遇,从一开始,她感兴趣的就不是这件事,她想着的,一直都没变过。不过,那个懂事有礼貌的孟可竟然以为我作为老师夜袭她家的理由是杀死她,这还是让我有点小失望。
“当然!”我也点头,“我会给你一个爽快的了结的。”
“谢谢你。”孟可转头看着我,透过她那被风卷起飞扬的长发,我能看见她的双眼噙满了眼泪,“谢谢你。”她似乎激动的有点哽咽了,“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
是的,我要杀死孟可,把有这种想法的孟可,慢慢的,一部分的,一部分的,杀掉。
“海!是海!”孟可望见了远处的波光,“喂,我们到海边了!”
那其实只是一个冲击滩上的浅水溏,但看着日出时间也差不多了,我没有揭穿孟可,反而答应道:“是的 ,来看日出吧。”
“嗯!”
我把车缓缓停在了边上,下车之前我瞄了一眼油表,似乎不太乐观。
下车后的孟可像一只欢快的兔子一样连蹦带跳的扑向了前面的隔离栏,“喂——你快来,太阳马上要出来了!”
浅滩的尽头,渐渐泛出了鱼肚白,我走向了孟可身边。
她专心的注视着前方,掩饰不住开心的说道:“我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只要我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稍稍贴近了孟可身边,“我也是。”
孟可想要通过死亡来感受活着的实感,这听起来似乎是心理上的病态,但实际上,这或许是一种渴求,想要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惊起一丝波澜,但又不愿去接触他人,或给他人添麻烦。就像是躲在箱子里瑟瑟发抖的薛定谔的猫一样,它希望有一个观测者能来坍缩它,但却又不愿意麻烦别人,因为担心别人会背负上杀死(伤害)它的罪。
因为,并不是观测者观察到了它的生死,而是观测者决定了它的生死。
孤独的孟可不确定能不能好好与他人做朋友,于是在小心翼翼的保护自己的同时避免了与他人的主动接触,到最后只能以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让世界感受她的存在。而恰恰的,可能是偶然吧,可能是必然吧,也可能是什么人做了什么吧,孟可发现无论怎么伤害自己,死亡都离她很远很远,于是她彷徨了,陷入了自己是活的还是死的这样的叠加态。
尽管这些都是我的推论,但我却无比确信,因为我坚信,今天,只有今天,无论我做什么,都一定会顺利。
“孟可。”我伸手放在了孟可的肩上,把她靠向了自己。
没想到会被老师做出这种性骚扰般的举动,孟可很是疑惑的抬头看向了我,“那个······?”
“孟可,你多大了?”
“16。”
“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
“我23了,也一样。”
“你不会吧——”孟可看起来饶有兴趣的拖长了音。
我反问道:“哪方面。”
“你看起来这么温柔,也长的很正气,胆子又这么大,家里似乎很有钱。怎么看都是有女孩子主动追求你的啊。”
我苦笑道:“大概,只是因为运气差吧,完美回避掉了全部可能性。”
“可能性?”
“有女孩子喜欢我的时候我却向往着别人,等回过头来的时候却已经开不了口了。冒冒失失的在毕业前突然向人表白,且被告知还要考虑考虑。难得互相有好感,却因为我成绩差调配到了不同专业。最后在一个全部都是男人的工科班里打了四年游戏到毕业,从没有主动去联系,主动去死缠烂打,因为顾忌这顾忌那担心自己这廉价的尊严。所以到头来孑然一身。”
孟可听我讲故事听的很认真,见我说完了竟然“哦——”的鼓起掌来,“那么,你的教诲我铭记于心了,但是,你抱着我是什么意思啊。”
我悠悠然的说道,“你看,你这么听我话,说不定,我们能谈一场恋爱。”
“啊!”孟可急促的惊呼一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
远方的水面上,初升的朝阳露出了一瞥,碎金般的鳞光洒满了大地。如同破碎的梦想一般,无论多么遥远,多么天真,多么滑稽,但在现在看来,它们依旧熠熠生辉。虚幻的现实,如同一场童话一般,在所有人的祈望与祝福中,迎来了似乎幸福的结局。
孟可在霞光的笼罩下,微微泛红的双颊,一动不动的朝着我,美丽的双眸中,渐渐泛出泪花,“为什么······”她咬紧嘴唇一笑,“你,开玩笑的吧。”
“没。”
“这太突然了。”
“你愿意吗?”
“铭记刚刚的教诲,不过,可能只能是一小会儿。”
孟可答应了,那就没关系了,主动权已经在我手中了,我趁势把她拉入了怀里,“既然你答应的话,那么在这段恋情结束之前,你都要好好的陪在我身边。如果我把你甩了的话,当然会杀死你的,但在此之前,为了我,好好活着,行不行。”
能成功,一定能行的,只要这样,孟可就会乖乖听话的,因为她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很有礼貌的······记忆中的孟可,与现在的孟可,渐渐分离了。我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自打半夜见面的那一刻起,孟可就从没称呼我为“老师”,她叫我的时候,用的都是“你”“喂”,而不是“您”。
明明一开始就该注意到的事,却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而被忽视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感受到了,现实在背后冷笑着,嘲讽着我自以为是的打破了不幸的人生。
孟可低着头,两手直直的推开了我,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迷惘与感动,“我好开心,现在,和你在一起,真的非常幸福。你是,从我妹妹那里,听说了什么吗?”
我感受到了,命运按着我的头颅,骑在我身上,发出着刺人脊骨的阴冷笑声。
“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点一点慢慢的杀死妹妹。她明明和我一样都是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并不是为我而生的。只要我死了,她一定能健康活下去的。”
孟可,不,眼前的,是孟可的姐姐,她说的话,有点不好理解,“杀死”我喃喃的嘀咕着。
孟可的姐姐用那与孟可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抬头看着我,“对,杀死。”她一字一顿的说道,“干细胞,血液,干扰素,骨髓,我早该死了,只是依靠着妹妹的肉体才活到现在。”孟可的姐姐双手包住了我的手,并把我的手贴在了她的脖子上,“像寄生虫一样的我依靠妹妹的血肉苟活到现在。但我知道,妹妹比我还痛苦。”
无法理解,就算真是这样的状态,也绝不会是两姐妹都要寻死的状况啊。我把手从她脖子上收回来,她失望的看了我一眼。我的猜想,被现实拍的粉碎,“双亲呢······”我试图把握住重点,“你父母的立场呢?”
“才能。”孟可的姐姐沉沉的低下了头,“是才能。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帮助我父亲拿到了诺贝尔物理学奖提名。而妹妹,还奋斗在高中水准的学业中。他们希望,我能活下去。因为我血型的稀有,他们站在父母的立场做出了最优选择。”
孟可的姐姐一字一句的述说着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故事。我没有漏掉一个字,并试图让自己去相信这一切。我望着低着头的孟可姐姐,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我所能做的事,可能一开始就不存在,但哪怕是这样,我也想试着去相信奇迹,“孟可是你妹妹的名字吧,你的名字是······”
“孟轲,车可轲,孔子的一名学生,同名。”
“那么,孟轲,重新做一下自我介绍。我不是什么杀人魔,我半夜把你带出来不是为了杀死你,恰恰相反,我是孟可的课外老师,孟可说她很痛苦,于是我半夜到你们家来是想把她带出去的,但没想到把你带出来了。”我在话语中刻意回避掉了孟可的自杀行为。但只要孟轲注意到我之前说的话,我的掩饰毫无意义。
不过孟轲现在的情绪似乎很不稳定,她含着泪终于抬起头看向了我。
我回以一个尴尬的微笑,“我姓沈。叫沈罡。”
“您好,沈老师。”
不愧是孪生姐妹,开场白都一个字不差。不过,孟轲似乎是量子物理学方面的专家了,还叫我老师反倒让我有点不自在了。
姐姐患的可能是血癌。原本只要骨髓配型就能治愈的病,却因为血型的稀有而无法移植,只能依靠表面抗原类似的孪生妹妹来维持生命。虽说是孪生,但似乎也并不是同卵孪生。
而一直作为供体的妹妹在姐姐巨大才能的反衬下,愈发的自卑与绝望痛苦。但是作为配件一样的存在,她的死会害死另一个人。就如同处于量子纠缠态下的一对量子。
生与死,已经不是单一的自主决定了。
在无数次小概率事件的发生下,如果妹妹如她所说在不停回避死亡,那似乎更验证了我这个无稽之谈。
与其这样胡思乱想,不如问问就在眼前的这位量子物理学家,“你知道你妹妹的心情吗?”
孟轲无奈的摇摇头,“除了每天一次的例行输血外,几乎见不到面。她在学校是怎样,我完全不知道。”似乎是很内疚,孟轲别开了视线,看向了水面,声音显得有点落寂,“她在每天输血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神,像看着怪物一样。然后每天,都很早很早就出家门,为了回避我。”
“恕我冒昧。”
孟轲点了下头,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没有人担心孟可因为意外死掉吗?”
对此,孟轲的反应比我想象的平静的多。她只是闭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似乎是鼓起了勇气,“我的干细胞,我妹妹的干细胞,以及我们两个的卵细胞,都被采集冷冻了。”
“什么意思。”我的声音不自觉的紧张了起来,“犯罪的吧。”
“我妹妹的存在已经变得无所谓了。但她自己还不知道。”孟轲转过头,望着我,仿佛在哀求一般,“她知道这件事的话,或许会做出极端行为。把孟可,带走。尽管这很强人所难,甚至有可能让你亡命天涯。但是,我毕竟只有十六岁。趁我还能讲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孟轲猛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求求你,听我任性一次,好不好!”
我抚摸着怀里孟轲的脑袋,她整个人趴在我胸前。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拒绝人的话,那我已经不配当一个男人了。“不会麻烦的,我会把孟可带走。”但小孩说谎可不好。后半句,我没能说出口。
孟轲毕竟只有十六岁,她还没能意识到她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谎言太拙劣了。
但戳不戳破的结果都一样,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回去吧。我去带走孟可。”说完,我转身走向了停在路边的车。
孟轲终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快步跟上了我的步伐。
在车上,孟轲的心情似乎不错。于是我尝试着搭话,“孟轲,你和你父亲研究的是什么呢。”
孟轲毫无戒心的脱口而出,“冷却至基态的病毒纠缠量子化计划。”但好像意识到这并不好说出来,声音越来越小。
“哎——现在已经能把这么大的东西量子化了啊。”
“嗯。”孟轲不愿多说,只是附和了我一下。
我厚脸皮的继续追问,“量子实验都很危险吧。”
“嗯。”孟轲没有过多的反应。
这样的异常自然让我起了疑心,“我说啊,只是假设,如果人感染了量子化病毒会怎么样。”
孟轲猛然抬头死死盯着我,突然的举动吓得我差点把车开歪了。不过,这么明显的反应,看来是正中靶心了。
马上,孟轲的眼神温柔了下来,“没什么,这还在实验阶段,具体的要继续深入研究才知道。”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像在讲真话。
我觉得是时候支开话题了,因为这些东西我还要花些时间来消化,“孟轲,知道拉普拉斯妖吗?”暂时找个有趣点的东西放松下。
“知道。”孟轲似乎还显得不怎么开心,声音哑哑的,“通过观测全宇宙原子的运动来推算未来与过去。”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吧。当时爱因斯坦也很推崇这个。”
“嗯,是的。”
“但是啊,薛定谔的猫表示不服。”
“嗯,现代理论更支持后者。”
“如果说,盒子里装的,不是猫,而是拉普拉斯妖。让拉普拉斯妖进入薛定谔猫的盒子里,让拉普拉斯妖自己作为自己的观测者。先不管它全知全能的能力,仅仅将它作为不同于猫的知性生物来看,处于量子的叠加态中的它所身处的盒子是不是已经很接近于唯心世界了。”
“嗯。”
“这时候,再把全知全能还给拉普拉斯妖,你想到了什么。”
看来孟轲有认真在听我讲什么,身为一个量子物理学家的她没多做思考就说了出来:“在唯心世界中全知全能的话,就是创世神了。”
“恭喜恭喜,你成功论证了上帝的存在。”
孟轲像是看神经病似的好好盯了我一会儿,最后竟然像个鼓了气的气球一样“噗呲”笑了出来,“老师,你这人想象力真丰富,这都能想到一块儿去。”
“我说,你向神祈祷过吗?”
孟轲愣了一下,似乎在记忆深处搜寻着什么。她望着前方,舒舒服服的躺在了车椅上,如同沉浸在了过去一般,“有哦。”她淡淡的说道,“只不过神从来没有回应过我。”
孟轲,被他人期望着,同时也期望着他人,能活下去。
孟可,被他人期望着,同时也期望着他人,能够死去。
姐姐,代表着生。妹妹,代表着死。
生者,向神祈祷,希望死者能活下去。
死者,向神祈祷,希望生者能够死去。
神,当然无法回应这样的愿望,就像面对盒子中的薛定谔的猫。就算是神,也无从下手。
“哦——那你对神失望了吗?”
“没哦,因为神,并没有义务。”
或许幸运还是站在我这边的。也可能就是小概率巧合吧。车子的燃油即将见底之前,在前面的公交车车站,正好撞见了正在等首班车准备去我办公室的孟可。
我将车缓缓停靠在了她身边。因为隐私玻璃的关系,她并看不见车里面的情况。
我看向了身边的孟轲,“是孟可,我要直接在这里带走她吗?”
孟轲面露难色,“要不要,我先找个地方,下车?”
不过,命运似乎没想给我们两个讨论的时间。孟可走到了车子的前侧,探出头从挡风玻璃往里面看。
然后,姐妹俩的脸凑在了一起。
真希望她们会误以为是镜子啊。
我这个愚蠢的想法瞬间破碎了。孟可立即疑惑的盯住了驾驶座上的我。
我只好开门,下车,给孟可一个不怎么温暖的笑容,“早上好,孟可。”
“早上好,老师,这个······”说着,她阴着脸指了指副驾驶座。
我只好先把形势稳住,“方不方便,上车说话。”
孟可姑且很给老师面子的点了下头。
然后,我开车,拉着同时阴着张脸的两姐妹往人少的地方开去。
一路上,气氛紧张的可怕。不过,既然这样的话,对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反而有好处。
“孟可。”
整个车厢静悄悄的,出了引擎的嗡鸣,没有任何回应。
我不得不加上解释,“妹妹。”
“嗯。”孟可总算在后排发出了点动静。
“我和你姐姐谈过了。”
“嗯。”
“我要带你走。”
“嗯?”
“你要离开你的家,离开你的父母,离开整个城市。以后,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生活。至少在近几年,你不能回来。”
透过后视镜,我能发现,孟可把视线投向了她的姐姐。但是,副驾驶座上的孟轲并没有回头解释的打算。
话,只能由我继续传达下去,“这也是,你姐姐的意思。”
孟可长长的叹了口气,“为什么要选择我,选择我就是选择了死。”
此时,孟轲冷冷的说了句话,“我,早该死了,无所谓。”
接着,车厢内又是一片沉默。
时间不多,如果不能马上把孟可带离这个城市的话,等到她父母发现并报警就不好办了。而且我估摸着两姐妹也不是很想叙旧,于是我半逼迫着向孟可说道:“孟可,和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