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佐特很巧妙地没有提凯特琳 · 米拉尔顿,而皇宫里的人也同样心领神会,故意忽略了这个细节。
眼下,只注重眼下。
一个雾隐者跑到皇宫来倒教会黑料,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有人可能认为,神父、教宗,这些常常在公共场合出面、打理教派的人,是海洋神教的核心,确实表面上他们全程参与雾隐者的诞生与调配,其主事的姿态展露无余,但越是了解这个教派,人们就越能意识到那些神父主教的权限也就仅止于此。
雾隐者的实际权力大到,配武器面见皇帝教宗,有急事可以先斩后奏,杀人无罪,有权拒不受审,除非教会一致认为他有罪,并有其他雾隐者自愿出手追杀,否则他可以一直胡作非为下去,只是使命与信条一直在严格规范他们的行为,雾隐者这才能成为国家的守护者而非毒瘤。
只要罪名成立,他们可以杀贵族,可以杀皇帝,可以同僚,甚至可以杀穿养育自己的海洋神教——再以虔诚为评价标准的教会中,雾隐者才是教会真正的核心。
所以伊佐特带着这个消息来面见皇帝的时候,就意味着雾隐者愿意与皇族携手,对教派内部发起肃清——这个逻辑不可谓不完美,伊佐特同样也想让他们这么理解。
至于这是不是伊佐特的真正意思,当然不是。
他只是想通过这种模棱两可的表态,来增加自己在皇族势力这边的存在感与信任度,至于教会,哪怕他们不理解伊佐特的所作所谓,只要伊佐特没有实质性伤害到教会,那么他就可以被无条件原谅无数次,这就是所谓的后方有保障,前方随便浪。
只不过在所有人都为此感到兴奋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即使表现出了他应有的冷静。
皇帝雅利基眼帘微垂,手指敲打着王座的扶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没有向其他人一样流露出极为感兴趣的表情,反而面沉如水波澜不惊,在众臣都有意识地压低声音甚至闭嘴后,他才对伊佐特缓缓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么,你觉得皇室内部就是干净的吗?”皇帝问,“凯特琳 · 米拉尔顿的事,你似乎只字未提。”
“哦,瞧我这记性,”伊佐特脸上流露出一丝歉意,“米拉尔顿家族长女凯特琳,与佩罗蒂相互勾结,共谋此事,肯定是有罪的,只不过我忘说了。”
忘说了。
经过皇帝的一番提醒,诸位官僚贵族们才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
贵族官僚们想忽略这个凯特琳这个人,是因为他们知道凯特琳最开始就被扣上反人类罪的帽子,肯定是她有罪,现在有一个更厉害的神父顶下大部分责任,只要没人特意去提,伊佐特就不会借着“凯特琳是贵族”为由来找他们这些权贵的茬,他们就有底气专心对付教派。
但皇帝强调此事后,大家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他们随时都不可以提,而伊佐特不提是因为他随时都可以提,只要雾隐者找个合适的时间借机发难,皇权受到的影响可能比教会还要大。
皇帝率先明悟,伊佐特这不是要针对海洋神教,这是要针对整个伊利加。
“那看样子我还需要多提醒一下,”皇帝平静地说,“如果忘了什么线索可不太好,而且凯特琳为贵族出身,我更希望排除一下皇宫内可能出现的隐患。”
雅利基同意了伊佐特肃清教派内部的提议,但同时,他也不愿让雾隐者把针对皇权的刀锋给藏起来,只有对方亮剑摆好架势,他们才有机会防御。
好处固然要捞,但是被背刺一刀就不值得了。
伊佐特承认自己是有这么一点小小的算计,但被识破也在他的可承受范围内,不如说只要不是阻挠了他的核心方针,一切意外都可以接受,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会用这种手段戳破他的小九九。
因为这个话题在不同的时间段被提起,可以有不同的用法,雅利基现在就提,伊佐特也可以现在就开始查,他只是想让伊利加的皇宫内部乱成一锅粥,至于这一锅粥什么时候开始炖,他都随便。
“排除,都可以排除,”伊佐特一反雾隐者不苟言笑的常态,满脸是阳光灿烂地说道,“教会的叛贼要除,皇室的蛀虫也要除,这样才称得上完美。”
听完伊佐特的发言后,皇帝微微颔首:“既然目标已经定下,那么阁下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皇室需要在其中做出什么动作?”
“很简单,”伊佐特说,“远近亲疏,从关系网开始查起,佩罗蒂在皇都见过什么人,有哪些是经常见的,有哪些是隔一段时间后会见的,有哪些是主动求见的,我需要一份详细的名单;凯特琳亦是如此,她虽然只在皇都待过一段时间,但这期间她一直在参加宴会沙龙,没人能保证她从未蛊惑过什么人,我要找他们认识或者较为熟识的,所有人。”
“教会那边我会查,但皇室这里的信息量更大,而这些信息是教会不能提供的,所以我选择主动造访皇室,想必各位都能明白我的意思。”
伊佐特煞有介事地讨论着自己所谓的计划,但实际上,这只是他用来敷衍在场众人的一个幌子,真正要查的东西,他不会让这些人代为动手。
按照他所给出的查案逻辑,先查关系网,然后列出嫌疑最大的几位,再一一暗访或者明访,查出来问题的就干掉,这种走流程的事情一来复杂冗长,二来容易让人钻到空子或者自己抹除嫌疑,真要有大老虎,这种查法是肯定查不出来的,卢孚清楚,所以他选择将其当做烟雾弹放出去,而不是自己的真正计划。
皇帝也没管其中的门道,只是在那点头认可,他说:“我会吩咐下去,找出当时的记载,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大可向今天在场的任何一人提,不要怕和教派有关,我们会尽力出手相助。”
皇帝象征性地表现出一副愿意配合的模样,但不过根据他之前的发言可以看出,雅利基对于雾隐者的信任已经降到了非常低的程度,在他能明显体会得到,这个雾隐者对于皇族的威胁,他不止想查教会的叛徒,对于贵族这边也准备了一手,自己虽然已经戳破他的意图,但并不清楚他的手法,这个人,很危险。
所以,“尽力出手相助”这种承诺,自然也不会落到实处。
雅利基暂时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想要完全看透伊佐特这个人,他同样也需要更多时间的观察。
“感谢理解,”伊佐特微微欠身,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资料准备好后可以放到北城门口的驿站最末号柜台,就说是自取的包裹,我到时候会去取的。”
说完这句话,他潇洒地转过身去。
在走出宫殿大门前,这个雾隐者回头看了一眼殿内的场景,玩味地说道:“海潮不息啊,各位。”
在场的众人在听完这话之后都有点懵,但稍有学识的一些人很快就理解了伊佐特话里的意思,这是一句在神耀纪时期流传甚广,但在神战结束后就没怎么说过的俗语,意味着危机永不会消除,人们只是得到了暂时的喘息,不过雾隐者刚才说这话的意思,究竟是警告,还是威胁呢?
不论如何,他们都需要动起来了。
政治动物们的胆子都是很小的,闻到一点风头就会立刻做出反应,就算伊佐特之前不发表和佩罗蒂有关的言论,单凭自己的身份和一句“海潮不息”就足以吓到一些人了。
不过也只有足够重量级的情报,才能炸出那些稍微沉得住气一点的大妖怪,至于他们是否和混沌之神有关,谁知道呢。
有没有关系都给他们办了。
走出皇宫的伊佐特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眼清澈的天空,眼中流露出蓬勃的朝气,他精神满满地钻进自己的马车里,对车厢外的马夫高声喊道:“去旅馆!”
有些耳背的马夫晃晃悠悠地坐直身子,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伊佐特扒开车厢的窗帘,又对他吼了一声,车夫才本能地拉起缰绳,驱使着马车朝皇宫外驰去。
随着车厢开始颠簸起来,伊佐特也不再理会外面的世界,他放下窗帘,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笑着说:“现在,我们重新梳理一下计划。”
马车里,伊耶塔表情玩味地听着。
“光之岛一共分五个区,分别是以皇宫为中心的贵族区,以商会为中心的贸易区,以教堂为中心的教会区,以民宅和耕地为主的平民区,和沿海的码头区,”伊佐特说,“这五个区直到波涛纪过后才正式被命名,我们私下交流的时候可以用,调查的时候就不要说漏嘴了。”
伊耶塔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就算说漏嘴,我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
“伊利加不比混乱的斯加柯达,”雾隐者摇头,“这里的人很排外,你如果表现得对这里很陌生,那么所有人都会提防你,排挤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回耽误调查,更何况你要去的地方是这里最为鱼龙混杂的码头区,那里的人太精明了,不要冒险。”
“嗯哼。”女斗士点点头,勉强算是同意了伊佐特的说法。
“那么继续正题,现在你就是一个在低下角斗场打黑拳的女斗士,平日里喜欢购物和喝酒,这样你就有理由去调查码头区和贸易区,如果有时间,平民区也可以去看一看,”伊佐特说,“你要混在他们中间探听情报,事无巨细都听一听,我们过两天再碰头。”
“我去教会和贵族那边斡旋,还不知道会碰上些什么事情,分开之后,我就没法再帮你了,如果我超过一周没有联系你,你明白是什么意思。”
“好啦好啦,这一路你已经啰嗦的够多了,说得好像很危险,但我一点都没感觉到感觉到那种氛围,”伊耶塔无聊地打理着自己的头发,说道,“我可是听信了你的话,觉得这事很刺激才加入你的组织、跟着你来伊利加的,你光嘴上说可没什么用啊。”
“如果事情结束后,你觉得这一趟旅行不满意,我可以赔给你一大笔钱,但是……”雾隐者板起脸来,表情异常严肃,“你要记住我说的话,我真的,真的没在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