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医馆里认识她的。
我在第一线传教，又总是接触各种病人，夜里需要批改文件，常常熬夜，凌晨休息，早上起身。
饭是老两样，干面包和糊麦粥。
虽然吃起来是津津有味，也一直和父亲畅谈未来的光景，身体饥渴但是精神富足，人生的喜事莫过于此。
但就这样三个月后，先是突然吃饭尝不出味道，晚上惊醒好几次，而且都是一些怪梦，起来便是咳嗽，吐淤血。
父亲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便回答道：
“没什么，没什么大碍的。”
一开始觉得这只是小事，也就没有和父亲说，然而昨日先是一夜咳嗽，然后就是发烧，说胡话。
父亲大为恼火，急忙叫来奥契尔亲王，连夜把我送去医馆。
由于路上不想因为私病劳烦亲王，强撑到医馆后，立下欠款的字据才放心睡去。
一觉醒来，头晕乎乎的，转头一看，发现右手里面插着一根针，针则连着管子顺到上面的草药瓶，瓶子里装着白色的液体，最后顺着管子流进我的体内。
左手却塞进被子里了，很舒服，很暖和。
肚子莫名其妙的沉，使劲抬头一看，原来是亲王趴在我的肚子上了，怪不得莫名的沉。
虽然很不舒服，但看她睡得那么香，还是不好叫她起来，毕竟我还欠她三个银币。
等到这个叫吊针的药打完后，白衣服的老医生进来看我生了什么病。
检查出我营养不良，积劳成疾后，他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我，上下端详我一会儿后，才确定我是十六岁，嘱托了一些让我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我有些痛苦，生病是很正常的事，但就这么轻松的就病倒了，心里还很不甘心，望着窗外蓬勃大雨，心里有些忧愤。
“伊扎尔先生，您醒来了啊。”厄波娜坐起来，一只手按着胸膛，礼貌的关心道。
“是的，让你——您费心了。抱歉，厄波娜，我是个粗人，不太会说敬语。”
“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这里是我在科西亚自由领的一个产业，您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像您这样受人尊敬的教士已经很少见了。”
“那我也只能感谢您了。”
客套完后，厄波娜离开了。
她总是这样，让人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冷热。
我现在生了病，四肢发寒，脑子也转不过来，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抵抗着身体里的病魔。
……但实在是太无聊了。为了转移注意力，我看向旁边的床铺，另一张床上睡着的是个少女。
不……
应该是我的错觉。
父亲说她二十多岁了，所以哪怕她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但实际年龄肯定要比看起来的大。
乱糟糟的天青色长发和忧虑的水蓝色眼睛，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她穿的衣服是病人经常穿的白衬衫，凭她典雅的气质，很难让人分清她到底是病人还是医生。
哪怕她穿的已经是这种宽松的衣服了，我也依然能看出她的身材很好，玲珑有致。不长运动的身体让她看起来有些瘦弱，同时雪白的肌肤也是长年卧病在床的证明。
她看起来很奇怪。
她的身体可能因为病症而变得迟钝，但透露灵魂所思的双眼却十分灵动，与她看起来呆滞甚至如同腐烂一般的身体完全相反。
但至少现在，她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死了一样。
“窗外有什么吗？”
“……”
“不好意思？”
“……啊，抱歉，我马上把窗户关上。”
她蹑手蹑脚的关上窗，也许认为开窗的行为冒犯到了我，吞吞吐吐、依依不舍的这么做了。
毕竟夏季的热风令人烦躁，但我个人挺喜欢夏季的，因为这个时候睡在街道上，回忆之神是很宽容的。
但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窗外有什么吗？”
“啊…什么都没有。”
嗯……这还真是轻松的把话给谈死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天赋也算是超凡脱俗了。
“你是生什么病进来的？”我一边好奇的看着她，一边耐心的询问道。
没有回答，她还是瞭望着窗外。
“嗯……不好意思？”
“啊？”
她再次“啊”了一声，就好像“啊”这个字是唤醒她意识的魔咒。
她转头注视我的眼睛，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她的双眼立刻移开了视线。
显然，她看起来很茫然，显然没意识到我会和她说话。
“您是生什么病进来的？”我再次询问道。
这个问题一定是刺激到她了，她崩溃的捧着脸庞，遮住了近乎狂乱的双眼。
“我不知道！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说我脑子有问题，就让我留在这里接受治疗。我哪里知道我生了什么病。”
“哦……”
这么怪的理由我也是见怪不怪了。
我处理过一些家庭实在无法豢养家人，就以“精神病”的借口，把他们丢进医院或者监狱，让其等待死亡的事件。
不过，这位小姐看起来不像是穷苦人家能培育出来的，大概率是贵族后裔们争夺财产时无辜的受害者。
不得不说，精神病真是个好借口，好就好在可以剥夺一个人的一切。
“你还记得你的家人吗？”
“我忘记了。”
“你还记得你的朋友吗？”
“我没有朋友。”
我沉默了一会，揣测着她的表情，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冒犯到她了。不过就从她的表情所透露出的信息来说，她甚至根本没把我刚才的话放在心上。
“那么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是自愿进来的。”
“那你一定很孤独。”我不可置否的答道。
然而听到这句话后，她却猛地摇头了，说道：
“不，我有朋友。”
嗯……
“如果你不能细说，那么你是否可以握住我的手？也许这能让你好受一些？”
幸而，也许是我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爱心，散发出了一丁点，有些可怜的亲和力，使她犹豫着同意了。
当我轻轻地抚摸着克洛埃稚嫩如同婴儿般的双手时，就感受到了她的迷茫和痛苦。
“你还记得——你的母亲吗？”
“我早忘了她了。我连她的脸都快要忘了，上一次我和她见面，还是在七年前。”
她仿佛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
“克洛埃·拿纳。”
“嗯，您的名字又是什么呢？”
“我是伊扎尔。”
“啊！您就是那位受人尊敬的圣人——”
“圣人是虚名啦。只要能让孩子们有安生之地，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克洛埃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我真是羡慕您。”
“你们在谈什么呢？”
那个老医生刚走进来了，我发现克洛埃小姐仿佛是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一样，双眼里流露着像是地震般的痛苦，随后宛如泄火的机器或者死寂的炉火，变得一声不吭、呆若木鸡了。
老医生看起来已经习惯了，对我招呼道：
“伊扎尔阁下，请您出来一趟，我再给您开一副药。”
就这样，我和老医生出去了，穿过漫长的走廊，到达药柜前，看着他抓了一点柜子里的药草，随后他把一堆药材都倒入了一个烧水壶里。
“想不想烤烤火？”
“是要煎着喝吗？”
“是的。火堆旁还挺温暖的。”老医生开心的答道。
我围着火炉烤火，看着老医生将一茶壶草药挂在了火炉上，然后又顺手往里面添了点柴火。
随后我们便沉默了。
“……”
老医生没有说话，端来一个椅子坐在我身边，同时摇着扇子加大火力，往火炉里添柴。
“先生？”
“嗯，怎么？”
“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少女，你知道她的来历吗？”
“是把您送过来的女士送来的。”
厄波娜？我有些惊愕了，厄波娜并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或者这事对她来说也不重要。
“那个女孩怎么样？”
“相处了那么久，我当然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总是沉默，不爱说话。我记得她好像是一位贵族的未婚妻，但最后被她丈夫抛弃了，娶了另一位淑女。”
我迟疑了几秒，又问道：“她是生了什么病？是抑郁症吗？看起来有些呆呆的样子。”
“也许吧。她好像有心理疾病，这是戴里克希大公提出的新概念医学。这么高深莫测的学问，我承认我了解不多，我一直都在想方法治好她。”
“老先生，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
他没有回头看我，随后说道：
“要是围着火炉旁你还是感到有些冷的话，那里还有一件大衣。”
他指了指衣架上厚重的大衣，上面打了不少补丁，老医师看起来并不富裕。
“那位亲王也真是有意思，喜欢干净但是破旧的东西，这大衣还是她留在这里的。”
我起身把那件破旧的大衣披在自己身上，那种兽皮带来的温暖是棉花被不能比拟的。
奇怪的是，这口袋里好像有东西，我下意识用手一摸，里面直接掏出来了一张纸条。
“请帮帮忙，收养这个可怜孩子。”
我踌躇了，最终还是决定将纸条烧掉，默默的看着字条在火焰的灼烧下燃为灰烬。
思索了一会后，我转过头，随意的询问道：
“她是不是有些抑郁？她和我倾诉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她说话和常人不一样。”
“我们还是不要再谈这个话题了。”
“嗯……”
医生看到我有些尴尬的表情时，似乎有些后悔说出了这些话。
“抱歉，神父。我无意冒犯您。”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感情。
医生再次往火炉里添了点木头，然后将铁钳伸进去拨弄着里面的燃料。
“您就当我刚刚脑子糊涂了，说了一堆瞎话吧。”
“我得帮帮她，看在诸神的份上，请告诉我吧。”
“说真的，这可是很累的。我甚至搞不懂她在说什么，总叫我云里雾里，但我不能冒着让我的病人病情恶化的风险。”
“她叫什么名字？”
“克洛埃·拿纳，您知道了，不是我多嘴，但我希望您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婚姻。她是一个被抛弃的未婚妻。”
啊……
我承认这超出我的想象范围内了，也许是我的道德观有点保守，原来离婚是一件如此轻松的事吗？
“克洛埃总说自己梦到了一种如太阳般的花，她称之为贝细工。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贝细工？回忆神莫提斯？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朵朵看起来像是大风车的红色贝细工，而被贝细工带动的是幸福炽热的回忆，那些幸福的瞬间像是太阳的余晖一样，时不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这种幸福的花只有在最甜美的回忆中才会出现，只有那位司掌晚上七点，出现在所有人梦中的神祇才会用如此含蓄而炽热的爱。
“我会帮助她的。”
“那我只能期待了。”老人最后只是这么说道。
我喝了点煎好的药，也许是加了大枣干的原因，没有什么药草的苦味了。
回病房的路上，听到了大门被敲了敲，门外似乎有来客。
我没有多看，但听到了像是厄波娜亲王一样的走路声，那是海军军靴的踱步声和伞上雨水流到地面的嘀嗒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