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里时,我发现克洛埃像是灵魂出窍一样瘫躺在床上,眼窝里黯淡的蓝色眼珠僵硬的旋转。最终艰难的锁定我后,她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一样,终于坐起来了。
克洛埃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连接在她的身上,紧紧的贴着她的骨髓,然而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仿佛就像是机器的零件一样。
连接在她身上,却又独立于她。
我躺回床上,看着旁边床位上的克洛埃,看着她坐起身看向我。
于是我向她点点头,她暗淡的蓝色眼睛突然发散出独特的光。
那是震惊和疑惑吗?奇怪,她难道不是在向我示意吗?
“啊!您原来是真的存在?!不,也许——”
“什么意思?”我好奇的反问道。
“不是的…”她看起来很尴尬,短暂的迟疑后,回答道:“我做了太多的梦,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你还记得你从哪里来的吗?”
“当然,我来自拿纳子爵领。”
拿纳子爵领?我记得那里现在不是叫兰登特伯爵领吗?
“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啊…当然是那位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奥契尔亲王。”
我觉得有点意思了。
“厄波娜的话…她忠于哪位皇室继承人?”
“嗯,您与奥契尔亲王的关系非常好。”
“是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您谈论到亲王时用的语气太亲密了,亲王有些…强迫症,见不得陌生人喊她的名字。而且您……”
“我?”
“…您没有在亲王的名字后面提到她的爵位,这是只有上位者和家人才能免去的礼仪,结合她有一位教父,一切就很明了了。您的传闻我略有耳闻,是一位相当受人最近的教士,而且您没有醒来时,她一直紧紧的握着你的手,况且……”
“怎么了吗?您说话总是说一半。”
“对不起……”她笨拙的道歉道。
“没关系,况且什么?”
“况且她看起来很喜欢您……”
我看着克洛埃秀美的面庞,无奈的笑着对她说道:“我们的地位差距太大了。”
话音刚落,克洛埃的表情就有些微妙,迅速的变幻后,最终留在她脸庞上的是惶恐与不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责难您……对不起,也许我还是一个呆着才好……”
她的嗓音很好听,但是悲观的迟缓让她很少开口,这让她说话时像是含着一块发苦的甘草糖。
“我没有感到冒犯,我是一个字面意义上不怎么讲理的人。”
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安心下来,至少没有刺激到她。
我抬起头,发现克洛埃正在小心翼翼地盯着我。
每当我们的眼神对上时,她就会立刻装作一副看风景的样子,迅速转移视线,这让人感觉她是一个没什么礼貌的人。
我静下心来后,仔细的端详面前的少女,发现她的手在颤抖。
“您还记得您的家吗?在拿纳的哪个地方?”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哪个家?”
“你的家——哦,不是指你的房子。你的家人,不是指你的监护人。”
“我没有家,甚至没有房子;我曾经有家人,但现在甚至连监护人都抛弃我了。很无聊吧?”
“我不做评价。”
“……谢谢,我的父母……大河女神啊……我甚至都忘记他们的脸了……”
她深深的叹息,似乎有些不舒服,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继续回答道:
“我母亲的名字我也忘了。我都忘了,哪怕我还记得她的名字,但我就是忘了。”
“你还记得有关于她的事吗?”
“……”
她沉默了一下,低下头愁眉苦脸的,仿佛是在拼尽全力去回忆脑海中无法挽回的片段。
最后她终于回答道:
“……忘了。虽然我听到母亲这个词时身体本能的产生厌恶,但…但我依稀记得她抱着我轻微摇晃身体时的感觉。”
“很幸福吗?”
“如果能忘记过去不幸的细节,让它们变成模糊的相片,那么回忆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
“您还记得什么呢?”
“哦——我还是记得一些事的。”
克洛埃的每一句话都前后矛盾,我明白这些矛盾是她的大脑创造出来麻痹自己的保护壳。
无论是真是假,她都看起来十分高兴,也许是我提到她在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快乐。
“您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结婚了吧?”
“……当然不知道,毕竟您看起来很年轻。”我尴尬的点点头。
我刚刚知道了,但作为一名教士,接下来要听到一位女性被人弃婚,就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撕裂感。
“谢谢您。”
我坐在她的旁边,安抚着她的情绪。
克洛埃笑了笑,低头沉思,这个话题让她陷入了过去的回忆。
“谈起我的婚姻之前,我要先讲讲我的童年,但怎么说吧……并不美好…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实际上也没什么意思。我的父母的婚姻称不上幸福,是单纯的家族联姻。我的父亲是一个败家子,我想,您对他怎么败坏祖辈基业的过程不会感到好奇。毕竟这也没什么意思,因为我那平庸的父亲就连在毁灭自己这一方面上,也找不到什么新颖的方式。”
“嗯……”
“然后和所有自我毁灭的人一样,他日复一日,出入豪华奢靡的场所,包养一个又一个情妇,为她们提供昂贵的首饰和华丽的衣服。有时疯了,甚至把一两个带回家过夜。我还能叫出几个女人的名字——”
她猛地住口,就像是想到什么一样。
“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父亲的一个情妇,那个名叫树上月下的女人对我说的话。”
“真是个怪名字,难道是萨拉赫大陆来的吟游诗人吗?”
“不知道,她很有文化,虽然不会写斯卡拉利亚语,但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外国某个没落贵族的后裔吧。”
我来了兴趣,问道:
“她品德怎么样?”
“……姣好的面孔和黑色及腰的长发,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如果提起她的品德,我不知道该这么说,因为她看起来很没规矩,总是穿男人的衣服,每天写信给我,同时附上一大捧山楂花。”
“听起来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不,她的信件总是约我出去与她会面……她很奇怪…很奇怪……”
克洛埃似乎被那个叫树上月下的女人给迷惑到了。
“然后呢?”
“在这样的家庭里,我的童年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的母亲对我没什么感情,不然她怎么会像对待工具一样打磨我呢?仿佛我在她眼里只是一把好用的刀,唯一的区别是我与她有血缘关系。她一直对我实行所谓的精英教育,以一个权谋家和政治家的方式培养我,希望我以后能好好辅佐丈夫。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原谅我,其实我忘了具体是哪一天,毕竟人要是记性太好,会发疯的。”
“我能理解。”
她突然笑了,无奈的叹息道:
“我…不寻求理解……”
“但我就是明白。”
“……”
克洛埃的蓝色眼睛瞪着我,我回敬给她一个固执的眼神,终于,她眼睛的深处绽放出一朵灿烂的星辰,而星辰对我笑了。
“您这人真是奇怪…哦…和月下小姐一样奇怪,可以她之后被母亲驱逐了……”
“我是有目的的。”
“哪怕是把我丢进布列塔尼王国御厨发明的油水分离机里,也从我身上榨不出任何价值了。我可没有一分钱,就连待着这里得到治疗,也是沾了亲王的光。”
“我不寻求回报,我的心已经给了我一笔丰厚的报酬了。您以为我会渴望得到你的感谢,但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的帮助就像神,来了就是来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只能受着——就这样。”
“哈哈……”克洛埃似乎被我的回答逗乐了,但最终还是沉默,忧虑再次攀上她的面庞,她只是痛苦的说道:
“好有意思,伊扎尔。”
就这样,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双眼迷离,然后哀叹道:
“真有意思,要是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至少我的童年不会那么痛苦……”
“现在也不迟,我来了,就是这样。”
“……像阿克恩都的天雷?”
“像修利安。回望过去的岁月,拉着迷茫孩童们的手,在漫长的道路上前行,并且教诲他们,牵着他们走向未来。”
“哦……”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她的手紧紧的攥着被子,最后松开了。
“有一天他回到家,开始和母亲争吵。一开始只是几句话,我也见怪不怪,当时我便回到房间里休息了,但之后我就听到父亲的嘶吼声和母亲的咒骂声。我被他们吵得睡不着,于是远远的在钢琴房里演奏《希望渺茫》,这是月下小姐教我的,她很长一段时间是我的家庭教师——抱歉,我偏题了。我听到他们的争吵不断升级,直到父亲突然抽出皮带抽打母亲,而母亲则挥舞着碗碟,毫不留情的砸向父亲的头颅,就这样一会儿过后,本来应该停下才对,直到我突然听到一声枪响。”
我无言以对。
“说真的,我确实没想到。它是突然响起的,虽然又在预料之中。但我甚至就连震惊的感觉都没有——因为这实在是不值得浪费气力。我冲了一杯咖啡,咖啡的香味和浓烈的火药味儿交杂在一起,那一声枪响终结了一切纷争,让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我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问题,并且对自己即将问出的问题感到恶心。
我打算将它咽进肚子里,并且忘掉。但我的眼睛没能隐藏住情绪,像一把尖刀一样询问了这个问题。
克洛埃无奈的笑道:
“我听到了……母亲的哭涕声……”
我想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气氛,但我发现我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过程就很无聊了,母亲入狱,理所应当,我甚至觉得轻松了不少。随后她在监狱里上吊,家里仅剩的财产也不属于我,律师通过钻法律的漏洞修改了遗嘱,把所有的钱都给独占了,包括那栋沾满着父亲脑浆的房子和几代人奋斗留下的财产。”
我欲言又止的叹息道:“你似乎觉得……很无聊。”
“是的…我确实没什么感觉。”
她承认了我的说法。
“这应该是另外一个跌宕起伏的冒险者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传奇之一,而不应该是名叫克洛埃·拿纳的少女的人生,她的青葱岁月应该平淡如亚哈大河,静静的流淌才对……”
“兰登特,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弗兰克是亚哈大岛上著名的慈善家,出于人道主义,我收养过他,和他的关系也非常好,将他培养为捍卫种族平等和工薪问题的急先锋,他之后也深受少数种族的尊敬和大贵族们的憎恨。
总之,他是位受人尊敬的人。
“兰登特先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得到了国王的承认,接管了那里的一切,甚至将拿纳子爵领耀升兰登特伯爵领了。虽然他现在已经去世,把爵位和财产全部都给予了他的女儿,但我现在依稀还记得他的家族还有一个支系,手下有一名优秀的扈从——”
“你狠他吗?
也许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但事实是,克洛埃并没有回避。
她面部表情的回答道:“伊扎尔教士,您认为我会狠他吗?”
“我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克洛埃,你没必要为两个把你当成联姻工具的人而浪费后半生。”
“那弗——我的意思是指,兰登特先生怎么对待你的?”
“他……是个怪人,也是个好人。邀请我继续在这里生活,提议让我上学,还重新让树上月下小姐回来做我的家庭教师,拿那些被父亲挥霍的所剩不多的积蓄供养我这个废物。在他接管我父母的领地的那一天,他和树上月下小姐把花园翻新,里面种满了向日葵……他图什么呢?”
谁知道呢?被理想所驱动的孩子图什么呢?我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