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视线移向窗外的月光。
“树上月下女士还在吗？”
“伊扎尔，月下女士只比我大三岁。现在估计她在抚养爱丽丝吧。”
“哦……”
我放心了。看起来我得写一份信给那位女士了，但我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我记得你结婚了？”
“是啊。和一位年龄比我大三十岁，足够做我父亲的人结婚了。”
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询问道：
“他是哪个领地的？”
“罗克西。”
“哦……罗克西侯爵…我听说过。”
罗克西侯爵是亚哈王国上个时代著名的海军将领，仅次于纳尔逊公爵，他的领地与布列塔尼王国隔海相望。
历史上记载他与纳尔逊将军在亚哈大河上和欧帕亚海军决战，他是一个爱兵如子，敢于海上进行肉搏战的悍将。
我曾经亲自为他施洗过，与他的关系不错。
一个好将军，会是一个好丈夫吗？不过年龄差太大了。
“他人怎么样？”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两眼发光，仿佛是触动了她心中的琴弦一样。
“你知道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的人。他从来没有强迫过我做任何事……”
唔……
我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安慰。
她轻咬指尖，娓娓道来。
“罗克西先生……怎么说呢？他是一位温柔的父亲，忠于爱妻，很爱他的儿子和战友们。应该是长年在海上作战的原因，他非常喜欢吃炸鱼薯条——当然，他的饮食很健康，平时也经常吃盐煮西兰花和卷心菜沙拉。他说话总是爱笑，在宴席上一定是全场最中心的存在，他会一边嚼烟草，抽那种用大烟斗的黄叶烟，一边请他的水兵兄弟们喝茶，吃甜饼干。
“平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喝喝茶，看《伊苏斯战记》和《亚哈英雄传》，虽然他讲故事的天赋比较差，但并不阻碍他沉迷于书中的英雄传奇……哪怕他自己也是一个传奇。在看完这些故事后，他总是会在我睡前为我读这些故事，对了——”
克洛埃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道：
“在我们结婚的那一天…哦，我记得！……他穿着白色礼服，我则穿着美丽的婚纱，那天下着小雨，但婚礼如期举行。也许正因如此，现场发生了一起意外：他的部下在骑马赶来的路上发生了事故，摔断了腿。他想都没想，立刻把伤员送上马车赶往科西亚了。你知道吗？他穿着白色礼服，驾驶着马车，驮着伤员时的样子，真的很像故事书上的白衣骑士……”
也就是说，罗克西在婚礼当天缺席了。
“嗯……那为什么你会被送到这里来呢？他应该会挽留你才对。”
“是啊，但是我生病了呀……很多人说我病了…我也知道，我可能确实病了……”
“你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医生说我精神有点问题，具体症状是我总是做梦。
“梦？”
我有点不安，克洛埃难道是因为看到某位神祇而被人认为是疯子的吗？
如果她接触了某位脾气不好的神祇，而祂发现自己的眷属在承受着同类的排挤，那那位神祇接下来会干什么我是想都不敢想。
“是的，我做了梦，有好多梦。有些梦很漫长，有些则很短暂，为了避免它们，我总是吃药。梦境中有我，所以总是不美好。”
“能不能跟我说一两个呢？”
“……这些可是很漫长，而且很无聊的故事。不过我确实可以说一两个。”
她突然沉默了，双眼迷离的望着我。
“这真是奇怪。”她诧异道：“明明我们才第一次相见，我就毫无保留的对你说出一切秘密，而您则像死神一样倾听我的话——恕我直言，伊扎尔先生，您不会像一道闪电突然离开我吧？让我只能远远的在大地上仰望着您带来的一瞬光明。”
“不。”
“…哦，您回答了“不”，恕我直言…您说出“不”的那一瞬间，真的比世间所有“是”要好听多了。”
她调整了一个姿势，也许是一直坐在床上让她的身体有些发麻了。
克洛埃把一直挂在衣架上的白色大衣穿在身上，她的全身都是白色系，唯独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十分显眼。
“很适合你。”我由衷地赞美道。
“谢谢，这条围巾是月下小姐送给我的，她是一位温柔的人。”
“我还记得我的梦。”她坐在我身旁，拉进了与我的距离，一边沉思，一边说道：
“我梦到自己在一直微笑，对所有人微笑。场景是我在家里的钢琴房里演奏，我现在忘了当时自己在演奏什么了，只知道周围有不少人在围观着我——不过有些奇怪。”
我好奇的问道：“哪里奇怪了？”
“我的双眼从梦一开始就不在自己身上。”
“你的意思是指，梦境中你和周围的人们一起看着自己弹钢琴？”
“是啊。我看到自己一边微笑，一边弹钢琴，我不知道自己是借用了谁的双眼看着自己，但我觉得自己绝无可能会高兴，我根本就不喜欢钢琴，那根本就不是我。之后梦的场景突然变幻了，我从原先的钢琴房升到了天空上，视野中的自己和周围人都消失了，我开始俯视着城邦。”
“像一个上帝？”
“像一个旁观者。”
“哦……接下来呢？”
“我全然忘却了——当然那是在梦里。我俯视一会儿后，一个没理由的想法突然在我脑中出现：如果我一直俯视着大地，就看不到上面生活着的人们了，那样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我坠入人间，忘却一切，回忆开始让我本能的排斥和厌恶。我发现自己在一片枯萎的紫丁香田里醒来，漫无目的的走在上面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奔跑，但最终我还是停下了，也许是梦中的自己感到了疲惫。第一个梦就结束了。”
我思考了一会儿后，再次询问道：“下一个是怎样的梦？”
“第二个梦境里，我在一座现实里从未见过的城邦里经历了一场大饥荒，我不知道具体过程是什么，毕竟这只是一个梦。
“我只知道自己逃出城门，周围是四散的饥民，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同时发现自己脚下是乡间泥泞的小路，路旁是美丽恬静的花草和一望无际等待丰收的麦田。大饥荒——”
她突然沉默了，也许她意识到了梦的怪异之处，但最后还是继续说道：
“按道理我应该等待救援，但我看到王国的兵马在屠戮从城中逃出来的饥民。梦境中的我对身旁的一位姓杨的男生喊了一声快跑，然后就沿着泥泞的土路走向远方的集市。
“尴尬的是，那位男生一直跟着我跑，他似乎和我很亲密，我从他对我的一些行为里发现自己梦里可能也是一位少年。我默认他跟着我，但我又累又饿，土路非常阴冷潮湿，因为天空在下小雨。在这种情况下每一步都是折磨，我不知道梦中的我有没有鞋穿，但大概率没有。”
“之后你们去哪了？”
“我们本该进入集市的，但我们却进入了一座白桦林。林里没有路，只能向前。至于那集市，可能只是一个海市蜃楼，但问题是，我又看到了那集市。杨先问我看到了什么，路又在哪里，我让他跟着我，我知道路在哪里。
“在森林里我和他奔跑起来，不一会儿就冲出丛林，但走出林子的一瞬间，我就被疲惫和饥饿折磨的走都走不动了。我还是不停的奔跑，因为路走到一半，发现城邦里的士兵在寻找幸存者，我只能加快速度。”
“到了吗？”
“到了。到达终点，然后死去。我们进入了集市，却发现追兵已至。我和他躲在一堆货物中间，但最终还是被发现了，被我的老师发现了。
“当然，不是树上月下小姐，而是梦中的我的老师，那张梦中熟悉但现实却陌生的脸吓到了我。我拿起一根铁棒，似乎想和他玉石俱焚，但除了杨，其他人的表情都是莫名其妙的疑惑，集市里的人和那些雇佣兵都在嘲笑着我的行为。
“我最后还是死了，看到了自己的尸体，发现确实是一个少年。我看着杨先抱着我的尸体哭泣，那些人杀了我之后就离开了，甚至没有看杨一眼。这就是第二个梦。”
我确实有些粗略的构思了，但我觉得如果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可能会让人感到奇怪，毕竟这答案是真的太奇怪了。
“我看见了，但对不起，我实在是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最后只能这么说道。
“我也不懂。”
克洛埃最终还是躺在病床上，枕着枕头看向我，笑着道：
“其实你愿意跟我说话，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上一个原因倾听我的话的人还是在梦里。”
“你流泪了。”
她才反应过来，连忙擦擦自己的脸。
“对不起，我应该躺着休息一会儿。做一堆梦真的很难受，但麻烦的是，我现在还不能躺着休息。如果我躺下的话，眼泪就控制不住了。”
我摸摸她的头，试图安抚她的情绪，但泪水从她的蓝色眼睛中一滴滴的流淌下来，就像大海与血液。
外面好像下雨了，滴答滴答的雨声，伴随着一股潮湿的气息——虽然医馆里面本身就有一股怪味就是了。
在这种时候下雨不是一件好事，克洛埃听到雨声后，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教士。”她突然叫了我，我疑惑的答应道：“嗯？”
“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克洛埃的声音像是随口问问，但看向窗外雨滴的眼神愈发迷离。
“人死之后，当然是投胎转世了。”我犹豫的回答道。“和神话上说的一样吗？”她又是这么问，我就只能回答道：“是的，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死神阿尔利特曾经也是人了？”
我回应了她的问题，纠正道：
“按照神学历史的研究来说，死神阿尔利特曾经是神话时代的哲人，传说祂在做完一场梦后，经历过一场永久的转变，成为了神祇。”
克洛埃听完了我的科普后，双眼放光，一股纯净的蓝色从中喷涌而出，简直就像是孩子。
我无奈的叹息了，她似乎又想入非非了。
当她听到我的叹息后，说了句我不敢写在这个本子上的话。我听到她的话，额头有些冒汗，幸而她没有指名点姓的辱骂某位神明。
我倒不是担心诅咒和报应这种东西，比起那些理性的，可以通过忏悔与赎罪就能得到谅解的神明不同。人间隐秘的狂热信徒才是最无聊的暴徒，图财图色固然是不能忍受的——但那至少可以理解。
而这些没来由的家伙们却能为一个从不与他们说话的神奉献一切，可悲的是，这些东西正好是这位身无分文的少女所惹不起的。
我只能说道：“你有点傻。当然，这是世俗的眼光。”
“我是白痴。当然，也确实如此。”
克洛埃承认了，并且对我微笑，见我不说话，她又说道：
“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白痴，明明自身难保，却还在为其他人所承受的苦难流泪。”
“好吧。我是白痴。”
于是我们都笑了起来。
过了两三日康复后，我便立刻这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