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外挂派送专员,已经有一月了。
一月之前,我还是一只可怜虫……悲伤的往事,总令人不愿意提起。
……
“你说的方法我都试过了……”我抱住头,把脸埋进那个玩偶。“但是有些东西我没法说清楚……也不可能说清楚。没人会相信我。”
“朋友,你其实需要一些‘自我’的东西。”年轻的心理医生诚恳地说。“你从前总是为了别的东西活着,这才是你现在感到空虚的原因——为什么不找一找自己活着的理由呢?找一找生活里的美好。去登山、去郊游、去参加生日party……”
“你说的那些东西,第一需要钱,第二需要朋友。”我打断了他。“但是我都没有。他们把我的一切夺走了。”
“……我很抱歉。”他说。“但是……美好是需要人创造的。你可以去在活动中寻找快乐,在那样的过程中交一些朋友……”
“谢谢。”
“……?”
“总之,谢谢了。”
我摇摇摆摆地离开了心理咨询室。
“等一下!”他叫住了我。
“怎么?”
“你——”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牙道:“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医院。是的,他看出来了。这其实很明显:我不止需要心理疏导,更需要身体治疗。但我摇一摇泛着病态蜡黄色的脸。“不必了。”
……
喝了很多酒。头重脚轻。
我站在天台边缘,遥望着这个城市的五彩霓虹,只感觉想吐。
头昏的话,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昏得那么厉害,很容易掉下去吧。
肝有点痛……非常痛……剧痛……
虽说多年来头一次再喝到酒尝到了久违的滋味,但是似乎结局并不怎么样——愁也没有忘却,肝脏却越发难受了。
喝醉了酒的人,无论怎么乱晃悠,总不可能晃悠到天台上去吧?除非他喝醉之前就想这么做。是为什么,喝醉之前就希望自己喝醉后站在天台边缘呢?
想自杀的人。
本来就希望自己掉下去。
就是我。
天台上刮着很猛烈很冷冽的风,我稍微有些清醒。地面上的火柴盒带着光源飞速移动,眼睛渐渐模糊,它们就变成了一道一道的光带。眼前的景物时大时小,我忽然清醒,吓出一身冷汗——我怕了。
足足三十九层呢,跳下去可以“飞行”好一会儿。
挺好。这里是楼北面,楼下是没有人来的没人管理的野花园,不会砸到谁。
虽说是那种想要无声无息死掉的废物家伙,但是在死掉之前,还在做心理准备的时候,还是会怕的。很有可能就畏惧退缩了。
我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准备一下。
我需要酝酿一下情绪……其实没什么好想的,我的一生就像纯色卡纸一样没什么绚烂的图案,倒是在最后留下了大片让人难受的褶皱。
为什么……
一切都白费了。明明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却被卑劣无耻的人推下了路基;那么,到底前路在何方?
或者说根本没有路可走。
也许人应该圆滑一点。因为地球是圆的,人的脑袋也是圆的。为人圆滑一点,才能混得顺风顺水。方正的人很难活久——像我这样活成一条直线的,注定不可能留在什么人心里——利用我的人,可能会记住他。
情绪还未到。
也许还需要一口酒。
还需要一点炸鸡。
……
……炸鸡?
身边飘来了炸鸡的香气。我扭头一看,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坐在天台边缘。酒精扰乱了思维,我下意识地吼道:“不要来劝我!”
“……不要自作多情好吗?明明是我先!占位也好跳楼也好,明明是我先坐在这里的!”
眼前是一位大半夜还带着墨镜、穿着黑色风衣和黑皮靴的酷男。他造型冷峻,语气冷漠,台词让人想打死,还不停歇地往嘴里塞炸鸡。
我一声不吭坐在他旁边。
“来一口?”他递给我一瓶啤酒。
“嗯。”我点点头,取走了一块炸鸡。
也许是酒精强化了我的脸皮,我毫不在乎他烧灼一般错愕的眼光。就算是我,也想要吃点好的再上路。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你叫什么?”
“苏左也。”我答到。
“什么?”
“苏左也。苏打的苏,左边的左,之乎者也的也。”
“噗——”
可恶啊!他居然笑出声了!
“好奇葩的名字啊!”
可恶啊!他居然直接说出来了!
“你呢?”我愤愤地夺走了一块炸鸡。
“魏迟无。”
“什么?”
“魏迟无。魏蜀吴的魏,迟到的迟,无中生有的无。”
“噗——”
我心中全是波动,甚至笑出了声。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
楼顶的风很大。楼顶的风一直都这么大。
风大到吹动一个体重正常的成年男人。我都被风吹的动摇,不得不把手搭在屋檐上防止自己被摔下去。
楼顶的风很凉。楼顶的风一直都这么凉。
风凉到冰镇脑神经的地步。连麻醉的酒精都没办法使脑袋继续涣散下去了,麻痹的感觉被刺骨的冰冷刷新。
“喂,你干嘛跑到楼上来啊?”
他问。
跑到这楼上来干嘛呢?是呀。
大半夜的,楼上妖风怒号,又冷又抽打。城市的灯光一成不变,永远是耀眼又刺眼的样子。楼顶上什么都没有,连护栏都没有,不仅无趣而且危险,干嘛要到楼上来呢?
除了跳楼还有别的理由吗?
有的人希望在万众瞩目下滑稽的、华丽的死去;有的人希望自己能够悄悄咪咪地人间蒸发。但是——自杀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包括我。
我想到这里,一下子笑了。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但是觉得自己笑得很有哲理。
“你说呢?你又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他一脸愁容,伸手取下了墨镜。主要是因为……眼镜架有点松。我看眼镜快要掉下楼去了。
“唉……压力大啊,压力大啊!工作压力太大了,我快要承受不住了……”
“怎么个‘大’法?”我眯着眼。
“二十四小时上班全年无假期无换休只有基础工资和少得可怜的分红,工作失误还会扣工资……”我看他用风衣擦着墨镜,说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没有假期啊一天都没有半天都没有一个小时都没有……我现在跳个楼都是‘玩乎失职’出的时间……”
“我要是你早就辞职了。”
“辞职无效啊,我们公司签的是终身合同。”
他哭了!他真的哭了!这个酷酷的黑衣男哭出来了喂!苦得好伤心!
“终……终身合同?”我差点儿没笑出声。“逗我呢,劳动法允许这玩意儿吗?”
“……”姓魏的不说话,将墨镜重新带上,一个潇洒的翻身站上了天台边缘。“你看看我,像什么人?”
眼前是一位大半夜还带着墨镜、穿着黑色风衣和黑皮靴的酷男。他造型冷峻,语气冷漠,就像是电影里的特工。说他是什么人?MIB的特工或者是黑客帝国里的电脑人?
“你再想想,我说的‘公司’会在乎‘法律’微不足道的约束吗?”
霎那间——
我浑身一震,战栗沿着脊柱传递。我立刻清醒了,也立刻恐惧了。
“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要灭口……”
他不说话。
冷风吹着,像是刀刃捧起我的头颅来抚摸我的颈项。我下意识地用下巴紧紧抵住胸口。
他开口了。
“噗——”
……
然后……他就……坐下了……
“该你说了,你干嘛跑这里来?”
我脑袋有点乱,整理了好一会儿,才心情复杂地开口:
“我……”
是个从小就很努力的人呢。或者说,我是个偏执狂。
老师问“以后想当什么人”的时候,单纯不想和同学一样说一些以后多半不可能接触的职业,于是说了一句含糊有高大上的话:
“我要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
记不清经历了什么过程,这句话真的成为了我生活的一切。我是个偏执狂,但大家都没看穿,只是夸奖我“左也真是勤奋努力”之类的话。
小学、中学、大学、研究所。
我在教授手下做研究,一心想要做出有益人类的工作。我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一天十分白天黑夜的。我烧伤了手,熏黑了脸,折损了视力。我养成了胃病,坐出了痔疮,时时刻刻坚守在岗位上。我除非实验需要连门都不出,女友也离去了,父母给我送饭却出了车祸……
但是,不管怎么说——付出了那么多代价——我成功了。我做出了足以获得这个世界最具含金量的医药学奖的成就——布鲁萨斯医药学奖。
然后我敬重的导师站在了领奖台上。我傻傻的看着,贡献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
难道他们会选择让我继续做我想做的研究?难道他们会相信我不计前嫌?又或者会有别的研究所会选择让我这样一个“一事无成”的人策划一个大项目?
有这么夸张的成就教授以及很满足了。他不需要我继续为他工作,他只想确保我永远闭嘴……
我想要维权。
我只能选择维权。
但是,没有人相信我……是终日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导师更值得相信,还是从未见过的疯头疯脑的家伙值得信任?学弟学妹甚至不认识我,公众也不会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诬蔑刚刚为全人类做出巨大贡献的教授的跳梁小丑。
我被赶出了研究所。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什么——
人们都是鱼儿。有时像沙丁鱼群一样聚在一起,有时像桂鱼一样独居。而我呢?我是一颗小小的浮萍。飘啊飘啊,被鱼吃掉,拉出来,长成新的浮萍,飘啊飘啊……
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往哪里去,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挽救我的卑微。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是什么——
一个废物。
……
“呵。”听完我的讲述,姓魏的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烟,抽上。“你是个研究生?”
“研究生?也许你该叫我天才学者;或者…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称呼我科学家或者生物学家。类比同行,我完全担得起‘大家’之名。”我话语中有一种骄傲。
“不想叫做教授吗?”
“你诚心恶心我吗?”我胃中翻滚,喉头梗塞。
“你开发了什么药?你看上去有病的样子,是治疗那个的吗?”
“不是。肝中毒是试药的后遗症。”我摇摇头。“一种细胞活性的同化……嗯,怎么和你说呢……比如,让渐冻症患者的肌肉中的运动神经元像腿毛一样活跃……”
“……为什么要拿腿毛做比喻?”
“……要你管!”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听上去很厉害。”
“厉害吗?但是现在和我无关了。”我笑笑。“现在的我从某种逻辑上来说只是和你吹牛逼……这应该是杨教授的发明。”
“……”
两个想要自杀的人,互相倾诉互相比较自己的事迹,到最后可能是双双劝住对方,然后还成为了“过命”挚友。
如果两人合不来,干脆直接跳下去或者发飙把对方推下去也有可能。
……但像我们这样谈起来越说越绝望的,还真是没见过。
“我说……”魏迟无忽然说。“听我说。其实你想要跳下去,并不是因为父母去世了,也不是因为女友抛下你了,也不是因为荣耀被冒名顶替了,也不是因为这么多年的付出化为流水了。你是找不到存在的意义了,对不对?”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任何人的一生都会走向终结,每个人都会进入死亡女神的怀抱——但是知道这一点,大家还是都不想死。因为没活够。还有想做的事情没做,还有想吃的东西没吃,还有想看的风景没看。
可是我活够了。我不想吃美食,也不稀罕什么风景。我唯一的追求就是研究,但是我的路被十万吨钢铁闸门堵死了。
我想做一个纯粹的、对社会有意义的人。但是社会扇了我一巴掌,还叫我滚。
就是这样。我需要的不是布鲁萨斯科学奖奖,而是继续为这个世界做贡献——这是我的信仰——除了“为世界做贡献”以外,还有配让我停留在人间的东西吗?
不是我多么清丽脱俗……心灵鸡汤里劝人享受生活那些,我享受不来。
只有未知能吸引我。没有能够探索的东西或者无法探索,那还不如去死。
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没办法继续工作,我工作就会有人嫉妒。我的工作就会被打断。难道说我要向别人承诺“工作我来做,荣耀你去取你”吗?就算这么说,对方也是半信半疑。对方半信半疑就会做些小动作来保证达成目的,对方做些小动作事情就会越来越复杂……
我讨厌这种“规则”。
“我虽然工作压力大的要死,但我不是来跳楼的。我只是吹个风吃个炸鸡喝瓶啤酒。”老魏继续取下墨镜来擦。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满足、自豪、乐观……混合物。
“想要加入我们吗?我们这行什么待遇都糟糕,唯一不缺少的东西就是‘活着的意义’。加入我们,你的未来将会变的无法预见。”
无法预见的未来?
这好像很吸引人。
一个猜不到的未来……也就是说,不按照“潜规则”运行的生活?
好像……很有意思!
我纵身一跃。
“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