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樵抛出的这个灵魂问题,独孤芮也没有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慷慨陈词的中年男子,若有所思。
“说完了吗?”
独孤芮缓缓开口,面上依然如古井无波。
此时恰有一阵晚风吹过,浮云遮蔽了明月。光影明灭间,那张谪仙般完美的面庞也有些不太真切,更令人读不出她的心中所想。
即便有着坚定的信念支撑,直面筑元巅峰修士的巨大压力还是让关樵不受控制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轻轻咳了一声,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差不多了。不过……我确实还有一点个人的怨言。”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才能将后半句话脱口而出。
独孤芮微微颔首:“那就继续说。”
关樵长吸了一口气,才平复下忐忑的心情,继续说了下去:“张乾此人分明也只是外门弟子大比的失利者,无论是修为、过往履历,都不能说是优胜于我。”
“可此人却一来便代替我成为了……蓬莱驻武都使。”
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男人带着调令来到武都的那一天,以及对方那张浮夸的笑脸。
沉浸在并不愉快的往事中,关樵突觉掌心一阵刺痛。
有些惊讶地低头望去,他发现是自己攥紧的拳头太过用力,以致于指尖都划破了掌心。
中年男人自嘲地笑了笑,话语中渐渐浮现出难以抑制的苦涩:“在那之前,我已经在武都驻点干了三年。”
“这三年里,关某扪心自问并没有犯过任何大错,也算是尽心尽责。”
“我本就是武都人士,这个位子也是我当年通过考核争取而来,合情合理。”
“但张乾他,究竟凭什么?”
关樵握紧双拳,双目中满是怅然:“其实我本来确实不太在乎这个。说到底,这仙我都修不下去了,蓬莱山上的师长们也早就断了联系,又何必在意一个蓬莱的虚职?”
“大不了就和丽娘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嘛。”
中年男人说着说着,竟已经热泪满眶:“可直到丽娘离去的那一天,我才发现这虚职原来也没有那么虚。”
“若我关樵还是蓬莱驻武都使,丽娘她何至于此……”
世上最令人心酸的,莫过于铁汉落泪。
关樵这两行泪落下来,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动容。
“所以,张乾的失踪确实是与你有关吗?”
顾昂然轻轻咳了一声,提出个有些煞风景的问题。
“严格来说,与我关系不大。”
关樵木然地摇了摇头:“甚至连他被白莲教抓住,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他就是单纯的打探到了总坛的消息,害怕我分他的功劳便独自前往,然后被抓起来了而已。”
男人露出一个有些讥诮的笑容:“甚至与圣教在楚王宫那边的布局都完全无关。”
顾昂然看着这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表情有些微妙:“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直接伤害张乾?”
“那是自然,关某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残害同门的事。”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算蓬莱弟子的关樵有些尴尬地停顿了一下:“之前的同门也一样。”
“嘿,合着你白天跟我打成那样,就不算是残害同门了是吧?”
顾昂然虽然气的有些牙痒,却也不由得自心底升起一丝敬佩来。
换做是他的话,要是尹清有什么三长两短,估计跳反过去第一天就能干死张乾……
想到这里,顾昂然忍不住瞟了一眼身后的尹清。
“别瞎想。”看他一脸傻相,尹清哪能不知道这货在想什么,只是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我不会有事的。”
一旁又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狗粮的祝澜眼泪汪汪:“说的好好的,你们怎么又开始了?”
“确实……你们二人的职务调动并不合规矩。”
独孤芮轻启朱唇,将有些跑偏的画风拉回正轨。
“在这件事上,蓬莱确实欠你一个公道。”
她眼帘低垂,竟然应下了关樵刚刚所说的那句话。
“除此之外,蓬莱剑宗在这两年里确实也没有尽到护佑楚国的职责。”
“这整件事中,如果你所言皆实,张乾绝对难逃其咎。”
“我自然会对其进行惩罚,包括他那个在紫云峰当传功长老的叔叔……”
“等回了宗门,我都会处理。”
看着一脸讶异的关樵,独孤芮以几乎微不可见的幅度摇了摇头:“怎么,不信?”
“不……不敢。”关樵连忙低下头颅,有些慌乱地搪塞道。
他确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毕竟自从自己大比失败的那一天开始,虽然不至于被直接逐出师门,但也算狠狠感受了一把什么叫人情冷暖。
之前还算能说上话的师兄弟妹们,都对自己莫名的疏远;至于自己的那个“师尊”,更是都没再正眼看过自己一眼。
关樵至今都记得自己走下蓬莱山时,传音列表里几乎空空如也的样子。
而此时,独孤芮——那个早就在青年弟子中留下传说,如仙子一般的人,竟然如此真诚地认同了自己所受的不公,甚至还要说要去处罚后台深厚的张乾?
虽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随白莲圣教,但此刻的关樵还是觉得有些莫名的感动。
蓬莱仙子独孤芮,果然名不虚传。
独孤芮突然转过身去,口中话语依然是不紧不慢:“放心……虽然好久没露面,但我独孤芮说的话,在蓬莱还是有些分量的。”
“当然,你现在还是得带我们去白莲教总坛找到张乾。”
独孤芮眯起双眼,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现在姑且还是蓬莱的人,只能由蓬莱自己处置。”
关樵听了她这番话,看上去有些意动,却又马上面露难色,迟迟不做回应。
而独孤芮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似乎那里有个人一般。
“啪、啪、啪……”
正当大家疑惑时,一阵清脆的掌声打破了这片宁静。
“看来这一世,蓬莱倒真的有些变化呢。”
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幽香,有些熟悉的清澈女声突然在众人的耳畔响起。
雪落纷如幽梦至,梅开恰似故人来。
顺着声音望去,楚歌顿时心中一凛——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果然是那位白莲圣女。
“圣女……”
关樵望着这位面容清丽的白衣少女,表情有些微妙。
他此番前来,其实算是单刀赴会——在此之前,他并没有告诉白莲教内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白莲圣女。
其实即便是嘴里说着“向蓬莱讨个公道”的关樵自己,也并没想清楚自己这一趟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了给自己在蓬莱学艺的那几十载一个交代?
又或者,还是对那一纸调令、对丽娘的死心有不甘?
还是说,自己真的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圣人?
好吧,这个连他自己都不信……
但无论如何,这番圣女亲自前来,自己往后怕是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算了,反正本来也没想过退路,不是吗?
中年男人洒然一笑,便当着蓬莱诸人的面走到了白莲圣女身旁,隐于对方身侧。
好家伙,这洗脑能力真不是盖的……
楚歌不是没看出关樵方才的挣扎,但正因如此,他才更加惊讶。
究竟是有怎样的人格魅力,才能在关樵的心中彻底战胜蓬莱这样的庞然大物?
话说,这白莲圣女不会刚刚一直都在场,只是现在才被师父揪出来吧……那她岂不是在偷偷听着关樵夸自己咩?
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觉得羞耻……
“师兄……”
看着站在独孤芮身后的楚歌,少女笑靥如花:“总觉得你在想一些很失礼的东西。”
这不是我师父的台词吗,怎么你也会说啊……合着你也会读心?
楚歌眉头一跳,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话说,我早就想问了……”楚歌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一直管我叫师兄,咱们认识吗?”
“还有……你到底和蓬莱有什么关系?”
无论是从白莲圣女每次与自己见面时说的话,还是她对蓬莱的熟悉程度来看,对方都绝对与蓬莱关系匪浅。
而对方每次都要称呼自己为师兄这一点,更是让楚歌在意非常。
先前的那朵浮云飘去,月光洒落回少年的脸庞上,将原本有些稚嫩的五官照的硬朗了几分。
白莲圣女望着这时的楚歌,突然愣住了神,似乎被过往的某个碎片击中了一瞬。
缓过神来,她只是微微一笑:“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忙着呢。师兄,以后我会去找你的。”
“反正……你现在也有新的师妹了,倒也不差我这一个。”
白衣少女有些幽怨地轻轻扫了一眼后方的祝澜,便将对方看得背后发紧,浑身难受。
“噗嗤……”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随后在祝澜怨念的眼神中轻轻摆了摆手:“小姑娘真可爱。”
“我不是说过了吗,祝姑娘不是我师妹……”
楚歌还想辩驳,却被自家师尊的一声轻哼打断。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台词被抢的缘故,独孤芮总觉得自己看这白衣少女格外不爽:“阁下深夜拜访,想必不只是为了废话几句的吧?”
“关樵现在是我的人了。”白莲圣女的话语倒是平淡非常,一丝烟火气也无:“我得带他走。”
“你哪来的信心带他走?”独孤芮柳眉倒竖:“真当我不存在不成?”
蓬莱仙子独孤芮,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你不止带不走他……自己也得给我留下来!”
银发女修弹了弹腰间的佩剑,便有一股凤鸣龙吟般的剑鸣声荡漾开来。
清琅瞬间脱鞘而出,化作一道迅猛的剑光,直直地朝着白莲圣女面门而去。
望着这惊鸿过隙的一剑,楚歌的眼角不由狂跳,不愧是当年打遍六宗二派无敌手的师父……好强的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