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脑海里会想起这句话,但我感觉自己已经属实跟这句名言无缘了。
因为我就快要死了。
我低头,看向一分钟前还在膝盖下方的右小腿,但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伤口应该正在流血吧?我看不清。但我并没有感觉疼痛,也许因为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背靠着的石柱因为近处的低吼而跟着颤抖,扰乱了我呼吸的节奏,我知道那是我的右小腿来找我了。哦,这么说也许不太准确,应该是那只吞下了我右小腿的怪物带着它来了。
那口锋利无比的尖牙,仅一瞬就把我身体的一部分夺去。但我现在脑子里想的却是,当我被如此锋利的快刀拦腰斩断时,是我的屁股会先感受到疼痛,还是我的大脑会先意识到屁股没了?
天幕洒下的红光被遮蔽,我看着面前地上逐渐拉长的诡影,这毫无疑问是一条蛇,一条史前巨蟒,我可能都不够它塞牙缝。影子的面积越来越大,这么一看,刚才我没被它一口吞下还真是非常幸运。
不过也没有第二次了。
我从石柱后爬出来,面向这头怪物,至少我要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亲眼见证那张血盆大口冲上我咬来,亲眼见证那排尖牙刺穿我的肌肤。这并不是勇敢,也不是什么死得有尊严,恰恰相反,这正是因为我的胆小、懦弱,正是因为我害怕面对任何未知的事物。
就连自身的死亡,也必须在我的观测之内发生。
巨蟒的身躯越立越高,血红的天幕被它的身躯一分为二。我在阴影里抬起头,看不清巨蟒的表情,但能感受到它正在注视着我。
过了一会,巨蟒全身后仰,那张血盆大口撑到仿佛要撕裂空间一般,然后——
一口咬下我面前的少女。
人体的潜力确实很强大,以至于被噩梦惊得弹起上身的我,差点就顺势从床尾弹下床了。
“……”
闹钟还没有响,虽然脑子还沉沉的,但我已经不想再躺回去了。空调没被我在梦中按停,但睡衣还是湿透了。也许我的右小腿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让我从架床下来时差点踩空了。
洗漱完毕,发现还有五分钟时间可以冥想,我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四肢传来脱力的感觉,空调的冷风和夏季早晨的烈阳形成了奇妙的违和。明明早起的鸟儿也传来了富有活力的吱吱喳喳的叫声,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却涌上了我的心头。
“……”
我不知道这股感觉因何而起。不,我也许知道,但每当我打算细究其原理,心脏便会传来仿佛被揪住的烦闷感,让我不得不放弃思考。
伴随而来的焦虑让我不停地看表。距离出门还有三分钟,但是我还没有穿上制服,看来冥想时间只能提前结束了。
不,说到底这根本不是什么冥想,只是走一个自我安慰的形式罢了。
我从衣柜里翻找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我只在入学典礼和散学典礼上佩戴过的礼服饰品。拿起盒子的时候,露出了压在下面的一块臂盾,在印有调查局标志的一角,一片朱瑾花贴纸反射着明艳的红色。
我望着这份遗物思索良久,最终决定还是把它带上。
穿好礼服,将不算大的臂盾塞进迷彩背包里,我关上了只住有我一个的四人间房门。湿热的空气开始侵蚀我的气管和肌肤。下楼来到自行车棚,在众多普通单车里推出我那别具一格的山地自行车——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车棚里只剩下我一辆车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我迟到了,虽然现在确实已经到了上课时间,但我已经跟迟到这件事无缘了。
走出宿舍楼,街上仍能零星看到几个行人,但几乎都是军属或者正在休假的正规军人,看不到任何一个身着特勤院制服的同僚。
南宁市的道路规划总有许多问题,改建成为专门学校不过二十年的这里依旧能见到不少混乱的痕迹:机动车道正中间的榕树、因道路过窄和人行道共用的非机动车道、龟裂程度好比陈年皮革的地面……而且因为改建成军校后隔绝了大部分社会人员的流通,想要让这些地方改善的优先度就更低了。
“吱——”
缺乏保养的自行车发出难听的声音。从宿舍到校舍的路有点上坡,于是我调节山地自行车的档位到一档。双腿机械地蹬着,膝盖处传来布料摩擦的触感,自行车平稳地前进着。
人生要是也能这么平稳就好了。
玻璃打碎的声音传入耳膜,吓得我立即原地刹车。发出声音的是右前方的一栋不到五层的矮楼,漆得花花绿绿的栅栏和外墙充满了童真的气息,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军属幼儿园。曾经小朋友们集体外出活动的时候我遇上过,虽然不对外招生,但也有将近五十人。
“——嗯?”
我花了几秒钟,才想明白我看到了什么。
一条长着斑马纹的巨蛇,将整栋楼卷了起来,蛇身的直径至少有一米,在它开始将脑袋伸进窗户前,幼儿园的涂鸦和它的保护色融在了一起,让我根本没有发现。
今天是工作日的上午,小朋友们应该正在和幼师开心地做着游戏,也许他们还没有察觉到如此巨大的危险正在逼近。
“从哪混进来的……”
如此巨大的蛇,毫无疑问是蛇族人的所有物。看着它正将那难看的身子挤进窗户,我本该立刻停好单车,就地加入对亚人作战行动——无论是上报状况求助,还是只身救援现场,都是我身为对亚人特战部队【调查科】科员所该做的。
然而我杵在原地,腿迈不开。
今天是我提交退学申请的最后答复日。虽然还没被通知,但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因为并非光荣退伍,教务科应该会就地为我举办一个简陋的退伍仪式。
严格意义上来说,从今天零时起,我就已经不是在役人员了。
我只需要换一条路,平安无事地抵达行政楼,然后找到教务科拿到退学许可,今后这所高中里发生的一切事件就都与我无关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只需要路过警务亭时和执勤人员报告一下就行了,这才是一个非现役人员应该做的事。
所以,我无法朝战斗现场迈开脚步。
但我同样没法迈出离开的步伐。
——只要这套衣服穿在身上,你们就是光荣的联邦军人。
金属制的帽徽和领章,烫得笔挺的衣裤——全套特勤院礼服透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压在我的肩上,让我无法抬腿。
脑子里回想起入学典礼那天,少校军衔的校长在演讲台上慷慨激昂的陈词。梦想、友情,甚至还有爱情,配合着立体音箱的扩音及礼堂墙壁的回响,无论是谁都会感到激情澎湃吧。
然而这些都已经跟我没关系了。我现在只是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
“饶了我吧……”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尝试迈开脚步。转过身,背包中的臂盾突然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后背,硬邦邦的触感让将要迈开的步伐又一次停了下来。虽然是尖角部位接触我的后背,但我并不觉得疼,反而感到些许安心。
路边的朱瑾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将巨蛇那股难闻的腐臭驱散了些。朝阳的光辉开始洒在我的脸上,虽然很热,但我也不太讨厌。
“……我知道了,我做就是了,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叹了一口气,快速将山地自行车靠边停好,取下书包,拿出了用布包好的臂盾。阔别数月的熟悉质感和黑光漆面重新回到手臂上,让我一下唤醒了些许不久前的记忆。找回记忆的我把礼帽丢了,又从背包里拿出匕首。
巨蛇的身躯将矮楼的大门挡住了,虽说这妨碍不到玻璃门向内打开,但我要进到楼里就势必要从蛇身上翻过,那时它就会知道我的存在。从外部直接攻击蛇的七寸也不太可能,我现在连蛇头在哪都不知道。
“啊——!”
楼内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声。这下子没有时间让我去想其他方案了,只能先确保楼内人员的安全,再通知保卫处的部队。
“有人吗!”
我迅速翻过横在门前的蛇身。一楼的接待室和杂物房里没有人在,我便向二楼跑去。这栋楼的占地面积并不大,构造也不复杂,二楼只需扫一眼就能确认是空的,我又往三楼跑去,结果直接被塞在了旋转平台。
宛如一条缝隙的瞳孔。
原本注视着走廊方向的蛇头发现了我,立刻警觉地向我转了过来。被困在走廊那头、正拿着扫把和巨蛇对峙的女子也发现了我,我赶忙朝她大喊:
“我吸引它的注意力,你想办法把人撤出去!”
我屈膝踩上楼梯扶手,直接翻到通往四楼的楼梯上,同时边击掌边大喊大叫,以此吸引巨蛇的注意力。但立刻我就发现事情不妙,因为第二个蛇头也看向了我。
有两条蛇?
时间并不允许我思考多对付一条蛇需要哪些手段,两张血盆大口已经向我啃来。我立刻闪身到旋转平台的另一截楼梯上,同时掏出在一楼接待室里顺来的酒精,直接拔开瓶盖猛甩半瓶。巨蛇立刻就被刺激性气味吓退了一步,我赶忙往楼上跑去。
闪开蛇头飞咬后回身打七寸的方法已经失效了,我可不敢冒着被第二条蛇啃的风险去逐一击破,得想其他办法。
四楼也没有人影,看样子巨蛇出现时大家都正好在三楼的手工教室里做功课。身后巨蛇撞击墙壁的声音让我不敢懈怠,瞟了一眼没什么能用上的东西后,我只能继续向五楼跑去。
五楼就是天台。我扑到通往天台的门前,却被一把大锁拦住了去路。被胡椒粉干扰的巨蛇虽然速度放缓,但仍然精准地跟踪着我的痕迹。我后退了一步,右手握紧臂盾,瞄准铁门上的环扣用力劈下,伴随着一声巨响,合金锁应声落地,反弹回来的力道也让我的右手暂时失去了知觉。我用左手推开门,冲到了天台上。
嘶嘶声越来越近。我绕到天台出口的背面,这是一座老式的建筑,出口背面是一个斜坡,很容易就能爬上。我掏出匕首,另一只手捏着酒精。天台的门非常小,宽度也就一米多点,等两条巨蛇将脑袋伸出门外的瞬间,我就从正上方跃下,用匕首斩断它们的中枢神经。这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几乎在我思考到跃下这一步的时候,第一个蛇头已经探了出来。没时间给我细想,我双腿猛地发力,在空中用匕首对准第一个蛇头,酒精准备好瞄准第二个蛇头,就等它探出来。
咦?
右手的匕首刺入了蛇背,左手的酒精却倒了个空。而且不知为何,第一个蛇头在探出来的过程中停顿了一下,导致我的匕首只刺在了头骨上。我赶忙收回左手也抓住匕首,双手用力向后拉出一道口子。反馈回来的触感宣告了我的胜利,但我也被因疼痛而痉挛的巨蛇弹到空中,几乎是头着地的姿势摔在地上。
还好落地缓冲姿势做出来了,不然要死……
颈椎受到冲击的麻痹感让我没法快速起身,我只能先从仰卧的姿势翻滚成俯卧,然后抬起头来确认巨蛇的状况。
眼前的状况让我一瞬间忘记了思考。
第二颗蛇头如约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它的头部往身体延伸不远处还拖着另一颗仍在抽搐的蛇头。
这是一条双头蛇。
第二颗蛇头的右眼处有撞击的痕迹,这下全说得通了。第一颗蛇头夺门而出的时候,第二颗蛇头因为门太窄而撞在了墙上,反作用力把第一颗蛇头往回拉了点,导致第一颗蛇头伸出的长度比我预想的要短,进而让我本应刺在脊椎的匕首刺在了头骨上。
健在的蛇头确认了我的位置,再次张开大口,贴着地面向我飞来。无论是起身还是翻滚都来不及了,我用尽力气将臂盾竖举在身前。蛇的撕咬能力并不强,只要能够避开它的毒牙,接下来就又是我的回合。
然而我小看了吨位所带来的动能优势。虽然臂盾如期顶住了合下的大颚,但我整个人直接被巨蛇的冲劲带飞起来,巨蛇就这样顶着我撞上临边护栏,我好像听到了自己背后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脊柱的疼痛让我几乎要失去意识,加上被顶飞时小腿被蛇腔内的细牙划破,我抓握臂盾的手逐渐失去力气。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我只知道一旦我松手,那这张大嘴就是这场战斗的赢家。
清晨梦中的场景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无暇细细回想,因为我的视野里也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伴随着某种切割的声音,我感觉到面前的两片红肉突然失去了力道。某种腥臭的液体洒在了我的身上,是蛇血。
能把我整个人覆盖住的上颚向一旁侧翻,狠狠地撞在地上。没有了视野遮挡,我看到黑白相间的蛇身已经断成了数截,黑色的血液不断从光滑的切口喷涌而出,将屋面染得肮脏不堪。
天台一角,身着一袭白纱的女子以干练的动作甩净剑身上的污渍,然后利落地收进鞘里,她用纤细的左手把银色的长发撩到耳后,露出白净的颈根。如果是在平时,我大概会目不转睛地盯上好几秒,但仿佛全身都要散架的现在,我光是睁开眼睛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好想睡过去,果然人的需求是会时刻改变的。
交织的警笛声越来越近,女子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微微驻足,好似在默哀。很快又抬起头,在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后,她转身用力一跃,直接跳出了天台边缘。
“这都是啥啊……”
制式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一直撑到视野里出现了熟悉的卡其色制服后,才顶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