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声音犹如雨幕中当空劈下的闪电。
柯陈江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是做了什么噩梦了吗？
柯陈江扶额，他的脑袋传来了颅骨开裂般的剧痛，仿佛刚才真的有枚子弹从他的头颅穿了过去。
如果这是梦境，这也太真实了吧……
柯陈江没能记住梦境中具体发生了什么，记忆消散得实在太快了。他竭力挽留，却只记住了那一连串梦境的结局——都以死亡为结局。虽然原因不明，但是，每次都没落着一个好下场。接二连三的噩梦从脑中闪现，柯陈江不寒而栗。
还是去下洗手间清醒一下头脑吧。柯陈江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将手伸向记忆中熟悉的台灯开关。
咦？柯陈江只是碰触到了空气。
没有熟悉的开关，更没有床头柜。能摸到的只有冰凉光滑，有着金属般质地的墙壁。
我究竟在哪里！？
柯陈江意识到这里不是自己家，大惊失措，又下意识地将手伸向枕边去拿手机，结果手机也不见了。
这时，镶嵌在天花板的灯突然适时地自动点亮了。冷淡的白光在房间里扩散，照亮了这如同邮轮里的舱室一般的房间。若要说与邮轮不同的方面，那就是这里是沉闷的地下。
粗粗一看，这是一间简易的个人卧室，布置简洁明了，只包含了必要的家具。没有窗户，只有通风管道默默地传输空气，门是带阀门的舱门。房间所有部件基本由钢、铝等金属打造。如果世界上有任何建筑是以这种风格修建的话，那就只能是一个堡垒，或者说是一个避难所。
避难所！？
突然复苏的记忆突然冒了出来，犹如抽了他一个耳光。他回忆起来了，自己最近刚刚“搬进了”一个位于避难所的新家。他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他究竟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柯陈江被困惑所淹没，爬下床铺，在这陌生的新环境里巡视踱步。他希望有人愿意来解释一下，哪怕只是一张简单的便笺也行。
柯陈江略有些焦急地挠了挠头皮，竭力从回忆中追溯他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不知怎的，他感觉过去的记忆支离破碎，就像一块从空中坠落的玻璃。也许还能被捡拾起来，但那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和时间。
首先，我怎么来这儿的？他急切地质问自己：
对，对……我不久前刚站在一条长队里，听从工作人员的指示按顺序躺进某种带着玻璃罩的座椅里。没错……我居然还有点紧张，所以她叫我放松，这只是进入避难所前的体检罢了……然后她在控制面板上操作了一下，紧接着玻璃罩放下，各种仪器都开始工作……然后……
记忆在这里消失了，之后就是那一连串可怕的死亡梦魇。
不会是我睡着后有人将我带过来了？还是说……
柯陈江捏了捏自己的脸，很疼，不像是在做梦。
“请不要紧张，柯陈江先生。”突然，安装在墙壁上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传出了柔和的女声，“在测验期间，您在现实中的身体是十分安全的。除非您自愿放弃，我们会不间断地维持您的生命特征处于稳定状态。”
……
柯陈江一时语塞。
“请镇定，柯陈江先生。请先聆听我悉心为您讲解现在您所处的情况，这将有助于您快速适应自己所处的状况。您现在正处于我们公司研发出来的虚拟现实环境之中，除非你通过考核或者放弃，否则你将永久性地被困在虚拟现实中。这是一场在您不知情的前提下强制要求您参加的社会性实验。请允许我们全体成员向您鞠躬致歉，但这都是为了人类的复兴所必要的牺牲，请您保持合作的态度。”
你在说……啥？
“……所有正常的生理需求都被完美地模拟了出来，同时不会对现实中的生理机能造成任何损害……”
我，我被丢进了一台莫名其妙的机器里，然后莫名其妙地被迫作为受试者参加了一场社会实验？
“……这同时也是一场避难所录取资格考试，考试时间不限，通过或放弃时考试才会终止。在考试期间，您的任务是通过程序自动为您模拟出的特定环境并最终到达终点。其中，会存在名为“黑影”的敌人，请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突破它们的阻挠。如果您在路程中途遭遇死亡或任何导致无法正常到达终点的情况，您将会被强制遣返起点并被清除一切非必要的记忆。此外，如果您正饱受一连串噩梦的折磨，那是因为您受到了残余记忆的影响，请保持镇定。”
柯陈江揉了揉眼皮，瘫坐在写字桌边的椅子上。
原来醒来时那些残留的并不是噩梦，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都是他的真实经历。为了通过这所谓的考核，他之前究竟尝试了多少次？
“您也可以选择放弃。您只需遵循程序的提示进行操作，系统就会判定您选择放弃资格并终止您在现实中的生命进程。最后，祝贺您被选为入驻避难所的幸运儿，祝您一路顺风，也感谢您选择了我们。让我们下次再见。”
在讲完这段话后，电流杂音戛然而止，留下一个呆呆地盯着镜子里同样呆若木鸡的自己的柯陈江。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通风扇在呼呼地运转着。
唉……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最开始的那一天开始，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从病原体的存在第一次被发现，到瘟疫最终肆虐全球仅花了不到数月。这究竟是人类的麻痹大意，还是幕后黑手的有意操纵，这一点无人知晓。在这场浩劫中，人们愤怒过，骚乱过，砸过、抢过、烧过，善良的居民从街道上消失了，而豺狼虎豹得以在街上肆意横行。法律的拘束力越来越弱，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维持秩序的手段粗暴而缺乏理智。患者没有得到怜悯，反而被视为洪水猛兽。
最后又都归于平静了。
幸存的人类，由于被选中成为避难所的居民而获得了生存下去的权利。柯陈江是其中的一员，但他并没有因之感到狂喜。他受够了，人类在浩劫面前暴露出来的恶质，他看的一清二楚。而他自己呢，几乎失去了一切。
都失去了些什么呢？柯陈江环视着这陌生但实际上已经无数次从这里醒来的房间，不禁感到了恶寒。如果他还都能记得的话，那一定会让他绝望的吧，因为已经多到他记不住了。
柯陈江突然意识到自己全身几乎一丝不挂，他赶紧在身边的衣柜里找了找，拿出一件合身的衣裤穿上。
柯陈江重又跌回椅子上，仰天叹了口气，重新回到镜子前审问自己。
为了保持“新鲜感”，记忆明明都消除了，但柯陈江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随着每一次轮回的进行，他正在一步步地步入深渊。就像是扼住喉咙的大手，唯一没有被清除的最后一刻的记忆带来的是恐惧、挫折、无助、绝望……
唉……柯陈江人生第一次对“生”这一个词感到了恐惧。在这狭小的房间里，以前的他也一定无数次地在这里踌躇过。
但既然有以前死亡的记忆，那就说明“他们”都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出去，也许柯陈江现在也只是再将这一决定执行了一次而已。
呼……
柯陈江反复确认自己穿戴整齐，然后做了一次深呼吸，将手放在了阀门上。阀门虽然看上去很新，但要转动它却耗费了很大的力气，柯陈江一开始还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打开它。在咔、咔几声后，原本将铁门死死封住的栓条纷纷缩回，失去了限制的铁门，在重力的牵引下徐徐打开。
刚一推开，门缝间就突然透出了刺眼的红光。没有任何正常的照明，点亮的都是应急灯。看来这是第一个给柯陈江设计好的桥段。柯陈江扫视周围，看见地上散落的弹壳和遍布的血迹。墙壁上和附近的舱门被炸药粗暴地炸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没有尸体，但血迹竟然还是新鲜的。以往暴乱时的景象在柯陈江的脑海中闪过，他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更何况，他现在还要再亲身经历一次。
他的手心不由得开始冒汗。他现在随时都有可能被一个激进分子袭击，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存在任何反应的时间。即使柯陈江现在手无寸铁，但那些人也绝不会手下留情。柯陈江很清楚这一点。
“影”……柯陈江一边顺着天花板上的疏散指示灯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思考着这个字的含义。刚才的广播说它们是自己的敌人，可它们又长什么样呢？浑身漆黑，面目可憎的怪物吗？
漆黑的阴影里，仿佛充斥着阴险狡诈的幽魂。它们在走廊上游走，柯陈江看不见它们，而它们却带来了一股股的阴风，在他的背后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柯陈江蹑手蹑脚地前进，想欺骗自己，觉得敌人察觉不到自己。或许，敌人其实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空气中浑浊的空气让人感到难受，甚至有一些窒息感。
穿过发生过激烈攻防的宿舍区，柯陈江接下来到达的是避难所居民的公共休息室。这里原本是人们休息、聊天、娱乐的场所，现在却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沙发像海绵一样多了好几个洞，吧台边无数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酒水在地上肆意蔓延，桌子被当作掩体被推翻在地。
红色的应急灯艰难地抗拒着黑暗，然而更多的是它制造出来的阴影，光明仅在灯具的周围占有一席之地。柯陈江贴着有光亮的墙壁行走着，在房间的对面有着一台电梯，那就是他逃离的通道。
周围依旧一片死寂，看似毫无生机。在这种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环境中，即便是膝盖骨轻微地咔嗒一声也足以使他魂不守舍。他还会像傻瓜一样突然停下仔细聆听周围有没有突然发生什么变故，就像是一只胆小的老鼠。
离他的目标越近，柯陈江的精神便越紧张，心脏也跳动得更见高昂。二十米、十五米、十米……都到这种距离了，如果他还没有因为自己愚蠢的行为而被捕食者盯上的话，那么接下来他也应该不会了吧，柯陈江渐渐失去了自己的矜持，步伐逐渐加大。到最后，他简直就是跑向了自己的目的地。
柯陈江猛地拍打在电梯的呼叫面板上。在他下意识地摁下向下的箭头后，他才猛然间意识到他现在身处地下，于是只好再次恼怒地点亮了向上的箭头。
冷静……冷静……可柯陈江没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甚至做不了一个连续的深呼吸。
而电梯的机械装置就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从B1层降到B3层似乎花上了一年。
叮——
来的晚总比不来要好，柯陈江在门缓缓开启的瞬间，就把腿伸了出去。在任何敌人发现他之前，他就得赶紧逃离这里。
保佑我不要有任何刀子准备在这一瞬间从背后扎我吧，柯陈江默默祈祷。
伸出去的腿刚落地，就又马上缩了回来。
“那个……老兄……”冰冷的枪口突然抵上了柯陈江的脑门，他被迫后退。柯陈江颤抖着把双手举至头边，被枪口顶着不断后退。
“我、即是恐惧。”前面的黑影以低沉古怪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啥……
柯陈江这才意识到眼前的黑影并非是由于缺乏光照，而是它真的就只是一道人形的黑影。
所以这就是“影”……
柯陈江既感到了初次见面的陌生感，又有着无数次死在它们手上的恐惧感。“影”就如同人的影子，在电梯间里灯光的映照下，它阴暗的轮廓也更为清晰。
“恐惧……你的恐惧究竟是什么……”黑影的脚下突然发力，而柯陈江也不得不跟着加快了脚步。
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被某个物件绊倒在地，然后被黑影无情地杀害。柯陈江忽然意识到这场景似曾相似，他的头突然开始隐隐作痛。深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了，柯陈江突然想起了之前因为犹豫不决而被它杀死的经历。死亡的恐惧感吞噬了他的理性，人类为了生存什么都干得出来。
而就在这时，柯陈江突然暴起，双手如同老虎钳般死死攥住黑影握着手枪的右手，将其往上扳。黑影显然是感到了威胁，它赶紧扣下扳机，可为时已晚，子弹只是在天花板上划出了一道激烈的火花。
紧接着，柯陈江施展全力将手枪枪口对准黑影的眉心。黑影虽然面无表情，想必它也开始感到了慌乱。柯陈江原本看似人畜无害的普通青年，但转眼间他的表情便凶恶起来，成了一只孤注一掷的困兽。
柯陈江和黑影之间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拉锯战，谁输了谁就要命丧黄泉。黑影的轮廓似一个经验丰富的杀手，很显然柯陈江根本无法在力量上胜出，局势又开始向着黑影偏转。
再一次地，另一个死亡的记忆闪过脑海，再这样僵持下去黑影便会出险招击败柯陈江。
于是柯陈江再次决定铤而走险，由自己来先出这个险招。柯陈江突然撤回了所有力道，转而将力道回拽。黑影反应不及，脚底重心不稳。就在这紧要关头，柯陈江一记扫堂腿向着黑影的下盘扫去，将黑影绊倒在地。
柯陈江也顺势夺到了黑影手中的手枪，在恐惧的催促下他没有任何犹豫，对准黑影的脑门扣下了扳机。砰、砰几声枪响后，黑影如同被戳漏的气球，向着周围吐出滚滚的浓烟。
我、我刚刚干掉它了吗？即便柯陈江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鲁莽的行动，没想到即使是自己也会有如此激进的行为。这在以前他是从来没有做过的，他甚至几乎没跟人打过架。
“真可惜啊……”
柯陈江大吃一惊，周围传来了复数相同的声音，它们重叠在一起，更为震人心魄。
实际上黑影并没有被消灭。
“我们是无法被消灭的，只要黑暗存在，我们就不会消失。”
伴随着这道声音，四散的黑烟再次重新组合。柯陈江的眼前出现了更多的黑影，它们都手持现代化的自动武器，而且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糟了……
现在大概只有美国西部的快枪手才能解救他于水火之中了。
“然而显然没有！”柯陈江边惨叫边飞扑向身边一个倒伏的桌子。与此同时，黑影也纷纷开火，十余枚子弹几乎是与他的身体贴着飞了出去。柯陈江艰难着陆。虽然他很想摸摸鼻子看它有没有流血，但当下他还是先选择手脚并用，在桌子的掩护下爬离这里。毕竟早已千疮百孔的木板对子弹来说不堪一击。
“害怕吗？想求饶吗？想活命吗？”黑影们冷笑着，在破坏中得到了愉悦，同时也在不断靠近柯陈江那渺小的藏身之所。
领头的黑影想独享虐杀猎物的喜悦，它甩开众人直接冲到了桌子的后边。然而，当它将枪口指向桌子的阴影下时，才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程序虽然将影设为不死之身，但它们的感官却依然受限于人类的躯体。
正当它们愤怒而疑惑地扫视周围时，它们背后突然有一道声音猛然炸裂。那是一个高脚酒杯，它被故意扔到了它们身后。黑影立刻察觉其中有诈，它们立刻朝酒杯飞出的反方向射击，但为时已晚。柯陈江在酒杯声东击西的效果的掩护下，早已冲进了紧急疏散通道的门里，黑影只能看到他溜之大吉的背影。
这是柯陈江灵机一动使出的战术。就在刚才枪声的掩护下，柯陈江得以不被察觉地移动到吧台的酒柜下。此时，黑暗却成为了他的朋友，在黑暗中他是隐形的。
因为影的阻挠，现在柯陈江不得不选择爬楼梯的方式逃出生天。明明应该只需爬两层楼，可柯陈江还是觉得腿上像是灌了铅一般难以移动。柯陈江明白，就像黑影所说的，他内心被恐惧所充斥。它就像淤泥地般拖拽着柯陈江的脚步。
柯陈江刚爬到B2层，楼梯上方便立刻出现了一个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柯陈江只得先用枪火逼退黑影后急忙调转方向，撞开通向B2层的门冲了进去。
然后他便开始了全凭求生本能的狂奔旅程。
刚才的骚乱似乎引起了整个避难所的黑影的警觉，它们似乎都被动员起来，一起参与到搜捕柯陈江的行动中去。柯陈江每到一处，必会有一个或两个黑影拦住了他的去路。避难所的通道如同蜘蛛网般错综复杂，柯陈江一开始还能凭着这一点优势或提前绕开黑影的封锁，或左弯右绕甩开黑影的追击。但黑影才是这里的原住民，柯陈江心中逐渐弥漫的恐惧在告诉他黑影正在不断包围着他，他迟早会陷入一个致命的死角中。在那里，黑影们会完成处决。
既然如此，柯陈江决定放手一搏，将他的生命全然交给了自己的直觉。
令他惊讶的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直觉却次次为他指引出了正确的方向。在本能的帮助下，柯陈江总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下逃离黑影的血盆大口。他总是能预测到走哪条路会必死无疑，就像是受到了死神的怜悯。柯陈江感到无比后怕，但又不得不紧抓着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他逃亡的终点，是一个标有“储藏室”的巨大房间。房间的门用寸把厚的钢板打造而成，强力的电磁锁只有通过在操作面板上输入正确的密码才能打开。天花板居然还有计算机自动控制的哨戒机枪，随时准备着击退任何图谋不轨的歹徒。
黑影们的脚步声在不断接近，直觉此时告诉他，在这死胡同里原路折返毫无生存的希望。但是，也没有人会告诉他打开大门的密码是什么。对柯陈江来说，他已经接近走投无路了。
柯陈江急得抓耳挠腮。但他刚经过剧烈运动，肺部如同一台过载的机器疯狂地运转着，而脑中则是阵阵的耳鸣。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能想出什么绝妙的逃生策略呢？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是挖好一个坑让自己去跳吗？柯陈江胡乱地在操作面板上输进4个数字，果不其然，只有“哔——”的错误提示音。
他试着再输入几次，结果依旧让人失望。
柯陈江气得差点就一拳把操作面板砸烂了。
他着急得四处转圈，想至少找一个能够躲藏的地方。但这里却宽敞得让人绝望，宽敞得可以让哨戒机枪大开杀戒，反抗者却没法找到任何庇护之所。自然的，暴动者为了夺取这里曾展开过惨绝人寰的斗争。弹壳与血迹遍布地面。
短短十几分钟前他刚被告知一个残酷的消息，被迫参加一项社会性实验，现在他竟然就已经接近不及格的边缘。这么快就又要洗牌重新再来一次吗？
远方黑影们的声音形成了男低音的大合奏，低沉，而且震颤人的灵魂。柯陈江听着它们愉快地吟唱往昔分享猎物时的颂歌，不禁觉得脚下的地面也开始摇晃起来。
“你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结尾，你的死亡是折磨的开始，你的死亡还将继续，这是无止境的噩梦……”
住……住嘴！
在柯陈江脑海中，这些话语变得越来越有力，甚至还在他的脑中发酵、酝酿，最终又形成了其他的语句，和原先的话语一起轰击他的意志。柯陈江想要反抗，折磨他的话语却反而更加清晰有力。
直觉没有了，你靠什么都没用了，从前的死亡为你探索出的道路到这里就停止了……
不、不对……
柯陈江捂着额头，耳鸣眼花，双腿失去了力量跌坐在地上。
黑影脚步始终在靠近，然而它们却始终没有现身。也许那是下一秒，抑或是下一分钟，但至少现在它们没有把枪口对准柯陈江的脑袋。行刑时刻究竟何时到来？这反而让柯陈江饱受折磨。
“你也可以结束这一切，在面板上输入“5876”以结束这场考试。”黑影发出阴险的笑声，无情的话语在通道里回荡。“当然了，你要负隅顽抗的话，我们也可以先好好招待你一下再送你走。”
“试试看吧，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动动手指……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很简单的……
再也不会有可怕的噩梦了……
黑影们的劝诱在柯陈江的脑海中盘旋、回荡着。
柯陈江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余光中他看见黑影早已排成一排站在他的眼前，但他的眼中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恐的神色。
只要输进这4个键，就可以了吧？再也不会有噩梦了？没了？
是的……当然……你做得很好……对……
柯陈江在黑影们沉默的注视下缓步走向密码的输入面板，然后缓慢却丝毫没有迟疑地伸向了面板，就像是被操纵的提线木偶，
他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呢？
一了百了吗？
这让黑影们很满意。
被仪器程序处理后残缺不全的记忆，在这时开始重新复苏。柯陈江突然想起来了，在很久的以前，在世界还没有分崩离析，人类还在期盼美好未来的时候，他曾经起过誓，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他要坚强地活下去。明明可以选择放弃，明明可以抛开他的累赘，但是……
呵……柯陈江开始冷笑，就连背后的黑影都开始感到疑惑。
“继续啊……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将永世呆在地狱啊……”
柯陈江迅捷地在上面输入四个数字，这是以前的自己靠血泪一遍一遍试出来的，既然以前的自己都没有放弃，现在的自己又何须妥协！
电磁锁咔哒一声，随之轰然开启。
“拜！”柯陈江做作地挥挥手，向黑影们道别，旋即闪身逃进了储藏室之中。没等黑影们反应过来往里面冲，柯陈江便在开关上猛地一砸，大门又在电磁力的牵引下迅速合拢，黑影除了咒骂敲打之外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呼……柯陈江长出了一口气。
暂时安全了……天，我真差点就没命了……
柯陈江紧绷的心终于舒张了下来。
等等，我这么做是不是把自己给锁起来了？
柯陈江惊觉不妙。
十五分钟后。
柯陈江操作电脑，通过哨戒机枪下安置的摄像头，看到门外的黑影仍旧没有离去。刚才柯陈江经过短暂休息后在四处探索了一下，他发现这里并不仅是用于储藏物资这么简单，这里简直是一个要塞。这里的食品储备和生产设备被设计成能供应千人近五年的饮食需求，同时还储有能驱动发电机持续工作的大量燃油，以及用于镇压骚乱、维持秩序的各种武器弹药。冲突的双方一旦有人占据了这里，可以说他们已经获得了战略性胜利。
但柯陈江能够推测，似乎五年的大限已经快要接近了，储藏物资的货架上近乎空无一物。柯陈江随手取下一包饼干，撕开包装后却看见饼干上长满了霉菌，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在武器库里，柯陈江还看见了一个正在工作的电脑，上面显示着避难所内部各个地区摄像头传来的影像。柯陈江拖动鼠标，将每个视频都浏览了一遍。冲突波及了每一个区域，不少摄像头都已经损坏了，有的屏幕上是一片雪花点。
柯陈江嚼了一口刚才费了会儿工夫才找到的巧克力，关闭摄像头的管理程序。接着，他打开“我的电脑”搜索里面的文件，希望能从里面找到一些有价值的文件。说实话，这就像是在垃圾堆里拾荒，天知道会不会有有用的情报藏在这里面。柯陈江刚才在货柜上翻找时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所以他在见到计算机的时候简直是如获至宝。毕竟这可能是他脱身的最后希望了。虽然里面的文件基本都加了密，但密码都与储藏室大门的密码相同，简直是粗心大意。
经过他的仔细找寻，柯陈江得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文件。
首先是避难所守卫最新季度的报告。好像是以避难所物资匮乏的消息泄露为起因，情势在最近一个月开始急转直下，最后以避难所监督长被刺杀为结尾。最后一篇则是撰写这一系列报告的作者的遗言。
然后是避难所的平面图，居然连各种管道也被绘制了进去。很显然柯陈江需要好好研究一下里面的内容，以便规划出逃亡的最佳路线。毕竟他最终的目的是要逃出生天而不是在这里缅怀历史。然而，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柯陈江决定先将它放在一边。
最后是……呃……密码不对？柯陈江最后发现了一个以“秘密通道”为名的文件。刚看到“秘密通道”这四个字的时候柯陈江还兴奋了一下，结果却只能遗憾地发现这份文件用了不同的密码。文件被刻意隐藏了起来，柯陈江甚至无法推断这当中的内容究竟会是什么。
不过“秘密通道”倒是引起了柯陈江的思考。
这个避难所存在隐藏通道？
柯陈江接着打开避难所的平面结构图。
不、不大可能吧？柯陈江自言自语，秘密路线怎么可能被加密之后又被堂而皇之地写在平面图里？
果然没有，但是结构图里的确存在着一个值得怀疑的空隙。
看来事情陷入瓶颈了，而柯陈江只能在电脑前苦等。
耐心一点，柯陈江告诫着自己，接着又重新在茫茫的文件中搜寻可能的情报。他把每个文件夹下的目录都翻了个遍，连每一个压缩包都不放过，可依旧没有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发现。
柯陈江揉揉酸疼的肩膀，伸了一个懒腰倒在椅子上。椅子的工程学设计与柯陈江的脊背十分贴切，他简直要瘫倒在这上面了。他决定先休息一下，清理一下头绪。百无聊赖中他还拿起一把手枪把玩了起来，这是一把托卡列夫手枪，老古董的设计在现在却依旧堪用。
呼……在虚拟的世界中，柯陈江却感到了连在现实世界中都很少感受到的疲惫感。对于这种无力感，柯陈江依稀想起了以前曾有过类似的感受。他联想到了在这电脑前留下最后的遗言的那位守卫。他不得不在孤独中结束自己的一生，他最后究竟做了什么呢？
“[7]大势已去了，那些暴乱分子已经完全摧毁了我们。我猜，现在硕果仅存的只有我一个了吧。就在昨天，我还在最后一支小队里。现在呢，我的队友大概不是白白送死，就是投敌了吧。我可不是傻瓜，我还不想死于非命，也不想当别人的奴隶。所以，我逃到了这里，把自己藏了起来。看来活了五十几年还是能学到些什么的，特别是在保命这一方面。没人能比我更熟悉这里了。
[1]把还能吃的东西都集中了一下，同时还把跑路时腿上的受的伤给包扎好了。
[4]老天，我感觉我必须写些什么，否则我就要憋疯了！我刚才还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在这里蹲了足足一个月，然而其实才只有两天。腿伤一天比一天疼，绷带得勤换了……
[6]见鬼！那堆绷带是受过污染的！现在我的腿上都是烂疽！好好想想……我该怎么办？
[3]唉……我想我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诅咒了。即使我严格处理了伤口，这该死的伤口还是溃烂了，是严重的伤口感染。我感觉全身忽冷忽热。我找不到抗生素，那玩意儿早就没了！不行，我必须在死之前再见一眼日落，就算用爬的。”
记录结束。
这个中年人最后遗愿竟然只是想再见一眼地平线上的日落吗？难道那天之后他们一直都没有回到地表上吗？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弥漫在地表上的孢子还没有散去吗？还是说，他们仅仅是不愿回去呢？就像是一个个彷徨在地下的影子，依附于黑暗，即使互相争斗也不愿去面对一片废墟吗？
也只有老糊涂的家伙愿意斗胆一试吗？
“[3]……不行，我必须在死之前再见一眼日落，就算用爬的……”
柯陈江感慨了一会儿，然后又立即感到了疑惑。
那些完全不按顺序排列的数字究竟是什么意思？“71463”……简直就像是一串密码……
密码？！
柯陈江恍然大悟，像弹弓上的石子一样从椅背上弹了起来。他打开刚才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文档，输入刚才领悟出的密码。结果不出所料，随着回车键一声敲下，屏幕中立刻跳出了一个对话框。
“此为专属避难所监督长及宪兵队的内部系统，如果你在未获得授权的前提下私自破解并打开本文档，请立即退出并上报给宪兵队。
用户：中士 林初俊
【你这个私自打开我文档的混蛋，给我先打开这个】
【好了，这是你想要的秘密通道】
【退出】”
真好心，你居然专门把逃生通道留给我。柯陈江在心里暗自苦笑，乖乖地操作鼠标点击了第一个链接。紧接着对话框刷新，跳出了新的文字。
“嘿，陌生人，真亏你有耐心或者无聊到翻出这份文档。还亏我藏得颇深，大概还是它的名字把自己暴露了吧。也许根本没人来看我写的一堆垃圾。不管怎样，相信你也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像只小强一样缩到这个铁牢笼里。
言归正传，既然你都走到这么远了，就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吧：
你愿意回到地表去面对那些废墟吗？
我想我是已经做不到了，但你，应该能做到的吧，能去面对这个被毁灭的世界。是的话，就打开下一个文档。
【跳转到下一个文档】
【退出】
警告：本文件即将在十秒内自行删除。”
啥？柯陈江头皮一麻，我看这么认真干什么，时间不够了！他迅速点击跳转，文件最后显示的是以下文字：
“在第三个点四五ACP子弹箱里，有能开启通向地表的秘密通道的开关。”
柯陈江将视线在这些文字上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屏幕突然一黑。等到它恢复后，那份文件便消失了。
所以说，机关喽？
柯陈江望向身边的弹药架，刚才他还从那上边为自己的托卡列夫手枪补充了子弹，没想到整齐排列的弹药箱看似平凡无奇却也暗藏玄机。在最高的一排上，柯陈江看到前三个弹药箱装着的正是点四五ACP弹。
柯陈江疑惑地打开箱盖。他推开箱里堆叠的子弹，为了防锈而涂抹在子弹上的桐油粘得他满手都是。与其说是在一个盒子里寻找机关，柯陈江感觉自己更像是在老虎的嘴巴里摸索。
柯陈江摸索了一会儿，很快便发现了一个凹槽。他露出得意的微笑，然后摁下了开关。随着柯陈江的动作，枪械库一角突然发出了轰鸣声。被隐藏的暗门猛然向后退去，然后侧移藏身于黑暗之中。地表向柯陈江展开了大门，他必须前进了。
是的，柯陈江平静地对自己说着，就像我一直以来都必须做的一样。
叮咚~
什么！？
……原来是电脑的声音啊。
柯陈江大吃一惊，原本沉默的电脑突然发出了一声提示音，这让他既吃惊又好奇电脑桌面上究竟弹出了什么。
柯陈江双击右下角闪烁的图标，这跟之前柯陈江读的那份机密文档图标相同，难道这又是那最后的守卫留下的信息？
“此为专属避难所监督长及宪兵队的内部系统，如果你在未获得授权的前提下私自破解并打开本文档，请立即退出并上报给宪兵队。
用户：中士 林初俊
简讯 来自：未知
打开你的摄像头好好看看门外吧。”
啥？柯陈江疑惑地扫视这条简讯上的文字。
这是要叫我打开摄像头看什么吗？
柯陈江立刻意识到这是黑影们传来的信息。他们的行动绝对饱含着恶意，柯陈江的直觉警告他千万不要冒险去看，现在就只需扭头逃往地表就可以了。但他还是迟疑了，
“不然的话，”新的简讯很快又传了过来，“你的……”
柯陈江仿佛被这句话戳中了心脏，他手臂颤抖着，却又不敢片刻迟疑地重启了摄像头的管理软件。他胸膛中的心脏也开始随之颤动起来。
储藏室外的那个摄像头是哪个啊？柯陈江胡乱地调出每一个他目之所及的摄像头影像，但每一个都不是。之前还能轻易找到的镜头现在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等等，我在门外看到过，“Y-19”，应该就是这个了！柯陈江移动鼠标，将Y-19门外区域的影像调至全屏。
然后，他看到了。
柯陈江的血液凝结了。心脏也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就像是被活生生地从胸腔里拔了出来。
那是一场行刑的场景，但这不是一场一般的行刑，这也不是正义对邪恶的制裁。几道黑影围成一排，围住了中央的二人，其中一个举着牌子对准摄像头的镜头，上面写着“你就这样让她死了”
行刑者是一名穿着厚重隔离服模样的黑影，他手持暴戾的突击步枪，对准的是对面的被行刑者。被行刑者不是黑影，那是活生生的人类。
柯陈江认出来了，那是……
被埋藏在最深处的记忆，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记忆，就这样被生拉硬拽了出来。
不要、不要、不要……柯陈江战栗着。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即便只是简简单单的一秒，他也再承受不下去了。他将电脑的显示屏就地一砸，脆弱的显示屏在碎成两半后重归了黑暗。紧接着，他拔起双腿，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刚刚开启的通道。通道十分黑暗狭窄，没有光源，仿佛有无数掠食者在等待着他，但柯陈江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比起这个，身后那个悲惨的景象更可怕，柯陈江更加无法承担。
他在漆黑的通道上一路狂奔，就算肺部尖叫着渴求氧气也好，双腿沉重得迈不出一步也好，他都不想停下。
可背后的声音还是无情地追上了他。
“可悲啊……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究竟恐惧的是什么。”
哈……哈……哈……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柯陈江无力的喘息根本无法掩盖住黑影的嘲谑。
他只能继续在精疲力竭中，朝着自己也不清楚在哪里的目标前进。在这一片黑暗中，他居然祈求着能在这当中找到一丝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