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枯燥乏味的等待中，时间随着机器沉闷的运转声，一点一滴地流逝。最后，临床观察的时间终于要结束了。
要准备迎接新生活了吗？柯陈江心想，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要选择接受。
不知什么时候，队列已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站在他们前面的，是通往避难所的自动扶梯，以及把守在这周围的士兵们。
最后一次了，检查的医护人员们带着仪器朝柯陈江他们走过来。只要通过了这最后一次检查，通往安全的避难所的大门就会对他们敞开。
“下一个，柯陈江。”旁边一个拿着写字板的人通知柯陈江上前。
柯陈江微微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走上前去，偷偷咽了一口唾沫。
首先是由护士抽了血液样本，然后医生拿出仪器仔细检查了柯陈江的眼球、耳道、鼻腔等容易产生病变的部分。检查进展得很顺利，医生并没有检测出任何问题。化验单完成后，上面显示的各项指标也十分正常。
“柯陈江，你的检疫工作已经结束了，马上乘坐自动扶梯前往避难所，你的位置已经被编制好了，请听从工作人员安排。下一个，柯悦沐。”医生通知柯陈江他已经可以下去了。
“哥……”
“等一下，请让我等我妹妹检查完了，再陪她一起下去行吗？”
“我们的命令是……”一边的士兵见柯陈江还不走，便严肃地告诫他不要违抗他们的命令。
“我知道，但我的妹妹怕生，我实在放心不下。求求您能破个例吗？我保证绝对不干扰你们的工作。”
“唉，好吧。”士兵似乎也筋疲力尽了，他叹了口气，同意了柯陈江的要求。有哥哥在，妹妹应该也不会太闹吧。
悦沐接下来也进行了相同的检查。不过不像柯陈江，她讨厌让陌生的医生过于接近她，仿佛那人是个面相可怖的屠夫。柯陈江的确发挥了一些功用，他竭力安抚悦沐，这样工作才得以继续进行下去。就让悦沐讨厌我一些吧，这样士兵就不必因为悦沐妨碍工作的进行而不得不伤到她。
“呼……好了，柯悦沐，你的检疫工作也顺利完成了。”那人长舒了一口气，“那么接下来……”
“等等，有问题！”突然，另外一个医生从化验室里跑了出来。
柯陈江感觉血液瞬间凝结了。下意识地，他把悦沐护在身后。
“怎么了？”医生感到不对劲，然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看过悦沐的血液化验单，“糟糕，难道不会？”
“是的，她……”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柯陈江下意识地拒绝听到这个消息。不，这怎么可能，这一定是自己在做梦，现在马上醒来，马上醒来，我命令你。
没用的。
“是的，她的体内确实检出了病菌的存在。”另一个医生把化验单递了过来，两人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不，这不可能。”柯陈江惊慌失措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他唯一的动作便是后退，将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悦沐的前面。悦沐似乎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了，她躲在柯陈江的身后瑟瑟发抖。
可恶，为什么？明明我一路上看护得这么认真的，为什么还会感染？！老天你这是在玩我吗？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看守在一旁的士兵紧接着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他们也觉得很可惜，但是……
“你也见识过接下来是什么结局了，”士兵们纷纷举起枪支，“乖乖把她交出来，现在马上。”
“不对，这不对劲啊，一定是……”柯陈江说的话，和之前那个人简直如出一辙，跟以前那些妄图得到意外赦免的人说的话也是如出一辙。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结果都是一样的。
“唉……制服他！”
“什……”
还没等柯陈江反应过来，他便被士兵摔倒在地，紧接着一个士兵便如同泰山般紧紧压在了柯陈江的身上，他动弹不得。
“啊……不要，哥哥！”悦沐很快被抓了出来，她惊恐地尖叫着，可她的哥哥此时也没有办法来救她了。
所以你也要离开了吗？柯陈江无奈地看着她在士兵的怀中痛苦挣扎，自己却只能看着她，无所作为。
在心中的某处，洒下了漫天的雨水。雨滴落在心里的最深处，冰凉彻骨。
他发过誓，即便命运在怎么玩弄他，他都要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连命运都无法干涉他。然而，这个邪神再度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的妈妈遭遇车祸时，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接着他的爸爸怅然若失地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
现在连自己的妹妹也没有看管好。只是因为一点点简单的疏忽，所有亲人都慢慢地远离了他。
都是我的错吗？都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报应吗？就因为我想反抗你吗？就因为这样所以我不管怎么做都只能生活在负罪感之中，对吗？
“哥哥，救救我！”远方传来了妹妹声嘶力竭的呼救声。
“悦沐！”柯陈江不管了，他一定要救下她，他也开始如同一头蛮牛般疯狂地抵抗着士兵的管束。
“可恶，这家伙这么犟，我管不住了！”
“切！”
见管不住暴走的柯陈江，士兵干脆直接一把把他抓起，然后猛地把他踢下了自动扶梯。
“老老实实地下去，要不是上面有……老实点！否则我们也要对你开火了！”
“你们这帮混蛋！”
“哥哥！”
枪响了。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不，不！”自动扶梯载着柯陈江一路向下，上方的亮光渐渐地变成一个小点，最后消逝在了远方。
柯陈江只能抱头痛哭。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到，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将他冲向未知的远方。
……
“我不接受、不接受啊！为什么！”柯陈江跪在地上，双手用力捶着地面，嚎叫着，痛哭着。
无数次的轮回之后，柯陈江再次回到了这个地方。这个正式宣告他终于失去了一切值得珍惜的亲人的地方。
“呼……哈……”柯陈江深深地呼气、吐气。
原来之前做了那么多铺垫，最后的终点就是这里吗？
虽然柯陈江不知道这台机器究竟有多大的能耐，但它确确实实地挖掘出了柯陈江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甚至一度欺瞒住了当事者本人。不得不说，在折磨人方面，这台机器做得比古代各色刑具要完美多了。
行啊……这场社会性的实验……科学性十足啊……
尽管柯陈江竭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嘲讽的态度，但是他始终无法掩盖住一个真相，那就是自己才是被玩弄的对象。那个表情，当时悦沐脸上那个绝望的表情，他又要再看一遍了吗？
“哥哥……”
白影排成的队伍前方，传来一道女孩的声音。虽然她的身影被人群挡住了，但即使柯陈江失聪了，他也能听出这是悦沐的声音。
她在前方等着我，等待着她自己的处刑。
“过来吧。”
“接受你的命运。”
不、我不接受！柯陈江死死堵上了自己的耳朵，大声喊叫着，不想再听到这熟悉得让人伤心欲绝的声音。
“哥哥，过来吧。你不是说过吗，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都会接受的。你不是下过这个决心吗？”
你又要撒谎了吗？
悦沐的口气中充满了谴责。
“够了。”柯陈江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他最后一次的死亡也是在这附近。对，那个他大概没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他选择了逃避，于是在逃避的时候被黑影杀掉了。柯陈江向后瞥了一眼，没错，果然有两道黑影守候在那里。
“那么……哥哥？”悦沐又变回了那个怕生的小兔子，她试探性地问道。
“好了，好了，”柯陈江放弃了内心的抵抗，“我马上过来。”
他接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坚强起来啊，柯陈江。他对自己打气道。接受又不是放弃抵抗。
明明平时只是一个碍事的小女孩，为什么，在失去她的时候，自己会这么痛苦呢？胸口，就像是被人用电钻开足马力捅了进去一样，撕心裂肺。
我怎么会知道。
就像是喝醉了酒，柯陈江迟疑地一步一步接近地铁入口处的自动扶梯，一步一步地接近悦沐，也一步一步地接近命运对他们的最终裁决。
白影们逐渐理解了他的决心，它们纷纷为柯陈江让开了通道。在柯陈江经过时，它们纷纷化作一缕白雾消失在了空气中。
最后，悦沐出现在了柯陈江的眼前。
“你好啊，悦沐。”柯陈江简单打了个招呼，然后摸了摸悦沐柔软的头发。真是可惜了这漂亮的头发了，要是妈妈还在的话，经过精心照料它一定充满了靓丽的色泽。
接着，柯陈江扭头对着一旁的医生说道：“既然我已经来了，就请继续吧。”
时间又回到了开始对悦沐进行最后的检疫工作的那个时候。那时柯陈江焦躁不安，满心希望能够和悦沐一起展开艰辛但也能苦中求乐的生活，顺便解开悦沐的心结。等到她长大成人，柯陈江也就可以放心了。但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个噩耗。
“哥哥，”悦沐突然扭过头来，对柯陈江说道，“你知道吗？其实你已经在这里徘徊过346次了，这是唯一一次你没有选择逃避，你的心境有什么地方改变了吗？还是说对死亡的恐惧终于获胜了？”
“不，并没有。”坐在悦沐的身旁，柯陈江反而觉得宁静了，“只是突然很想来看看你，觉得你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
“即使在这之后你将永远离开这里，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唉……你这个嘴臭的小妖精。”
“嘻嘻，告诉我，在你眼里，我究竟怎样？”
“怎样？”柯陈江迟疑了一下，“该怎么说呢？你很挑食，你平时不帮忙做家务，你还要我帮你做作业，平时是一个十足的小公主，而我就是你当牛做马的管家。”
“真是讨厌，我哪有这么坏！”悦沐气得鼓起了嘴。
“好了好了，我怕你了。”柯陈江举手投降，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我并不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我看不出你平时究竟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有时候我费尽心思想出的一个点子，在你看来，只是我在找你麻烦。不，我更害怕的是，你总是和我对着干，其实只是出于一个很简单的理由。”
你恨我，怀疑我，不信任我，觉得我才是恶魔。
“……”
“我害怕你会说出那句话，觉得造成一家人的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我。”
“……”
“其实我一直都想让你舒服一点，开心一点。虽然妈妈不在了，但是，”柯陈江突然忍不住把自己的脸埋在手里，“我觉得我自己还是有能力照顾好你的。我想，如果你能笑一下，那该多好。你知道吗？悦沐，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可爱啊。”
“……”
“然而现在呢？只剩下一个被瘟疫毁灭的世界在等待着我，空洞、虚无、渺无人烟。我又能干什么呢？靠回忆来度日吗？”
“哥哥，”悦沐露出了临终病人般祥和宁静的笑容，把自己的手放在柯陈江的头上，轻轻抚摸着，“你知道吗？在你记忆的角落，其实你落下了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柯陈江惊讶地抬起头来，一边想知道悦沐究竟递过来什么东西，一边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又不是真正的悦沐，怎么会知道她做了什么？”
“我是不知道，但是，我能透过你的记忆，知道你在以往的人生中究竟遗漏了什么。”说完，悦沐递过来了一张卡片。
那是一张手工制的生日贺卡，上面画满了各种卡通图案，通过笔迹柯陈江看出那是悦沐亲手制作的。
“哥哥生日快乐！哥哥，谢谢你这些年辛苦照顾我！我一直一直都很感谢你！非常非常非常非常感谢你！”
“真可惜啊，当时你太忙了，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去忙着打工了，也错失了唯一一次我向你表达感谢的机会。唉……我们两个果然是亲兄妹，两个人都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其实，通过一些你自己的记忆碎片我就能判断了，我其实一点都不恨你，对于我来说，你是我唯一的一道防线了。如果没有你，可能我就会立刻崩溃了。你知道吗，哥哥？那天我看到你英勇现身来搭救我时，我内心有多么激动吗？还有，你知道吗？为什么我从那里回来之后总是一声不吭了？其实，我也只是害怕。回来之后，你总是一声不吭地埋头处理自己的事情，你的语气开始变得更加冷淡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伤害到了你。”
“怎、怎么可能呢……”柯陈江反而不好意思地地下了头。
“检查好了，你们可以……”医生带着疲惫的神态说道。
这么快？！柯陈江下意识地将手放在悦沐的肩膀上。
“不，还没结束！”果然，话音未落，化验室里另一个医生跑了出来。
“看来到此为止了呢？”悦沐的声音中，并没有任何的恐惧，反而却有一些释然的感觉。
人生当中都会有着得到与失去。只不过，这次柯陈江失去的是人一生都无法弥补的东西。柯陈江知道这会在他的心中留下一道无法被修复的伤痕。
“患者，柯悦沐，被检测出体内含有病原体，我们必须马上……”
“就是这样了，马上下去吧。”一边的士兵立刻上前，如果柯陈江有任何可疑的动作，它们会马上行动制服柯陈江。
但是，究竟能不能承受这道伤疤，就要看柯陈江自己了。
“唉……”柯陈江无可奈何地举起双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悦沐，“就不能……再呆一会吗？给我们两个再留一点时间？”
“不，恐怕我们并不能再给你们宽恕任何时间了。”
“好吧，但你们记住，你们这帮以搬弄人生命运为乐的家伙，我们的战争还在继续！”柯陈江无奈地再看了悦沐两眼，然后以机械般的动作走向了自动扶梯。每走一步，他都会回头再看一眼悦沐，他想确信，下一秒她还在那里。
“哥哥。”
“嗯？诶！？”
突然间，就在柯陈江踏上自动扶梯的那一刻，周围的白影都消失了，只剩下柯陈江和悦沐两个人。
就在此刻，悦沐露出了她有生以来最甜美的笑容，这是柯陈江一直都希望能看到的笑容，他一直希望这样的表情能永远驻留在她的脸上。即使自己辛苦也好，他也希望悦沐能快乐，这样自己也能感到快乐了。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
“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江边公园玩吧！四个人一起去！”
话音刚落，悦沐挥挥手向柯陈江告别，然后消失在了一片光芒之中。
自动扶梯载着柯陈江一路向下，载着他接近旅途的终点。
是啊，让我们一家人都去吧。虽然一直都没有机会，但下次一定会的。妈妈一定会答应的吧？但是，如果爸爸用什么理由推辞的话，即使用拽的我也要把他拽过去。
柯陈江突然坐在阶梯上，双手掩面。
不、不要放弃希望啊……一定……一定会有机会的……
本来还在嗡嗡运转的机器突然停止了工作。原本显示为红色的指示灯突然转变为绿色，紧接着舱门弹开，藏在里面的人也露了本来的面目。各种生命维持仪器都纷纷停止运转，从他的身上移了开来，柯陈江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境中醒转了过来。
现在他由于长期缺乏运动，肌肉的萎缩十分严重。他连简单的握拳都做得十分艰难。他带着醒来时特有的呆滞目光盯着锈迹满满的屋顶，一时间有些茫然。
我回来了？他甚至不敢相信。
原先繁盛的人类文明已经变成一道道荒凉的废墟。等待着他的，应该是一片荒芜压抑的废墟吧？
不，即使是被毁灭的世界，依旧存在着希望。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也应该继续奋斗下去。
不对，
林沐月。
对啊！
仿佛有一道电流通过了柯陈江的身体。他赶紧将全身的力气都用上，吃力地重新站了起来。
她在哪里？我得马上找出来。
柯陈江露出了一丝微笑，这笑容十分勉强，但又十分坚强。
沉寂的空气再度流动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