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开始只是住在半山腰的山神庙里，后来山里的村民总是让她操持大小祭祀，每次祭祀都呼啦啦的各种乐器一齐奏，她不喜欢吵闹的氛围，嫌弃人类祭祀礼仪的繁杂，于是搬到了更高处的猎人小木屋。
小木屋里东西很少，都是猎人留下来的一些家什，还有弓箭啊，猎枪之类的，角落的瓦罐里面装了半罐的黑火药，还有一张木桌子，一张床，仅此而已。
她也不再添置，因为她是山神，不需要这些，她需要的，只是一块可以躲藏的安静地方。
她每天都要绕着山走两圈，不管是风是雨，也不论多大，下雪了就在树下捏个雪球，下雨了就顺带洗个澡。
山里的雨雪很干净，无根水从天穹上洒入树林里，带上山间特殊的味道。
山神每天都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每天每天……
直到山里来了大海的客人。
山脚的村庄灯火阑珊，条带状的灯光绕了山脉一圈又一圈，像是夜空的繁星组成的河流，滔滔不绝地攒动着山脉的灵气。
山如同镜子一样，倒映着夜空。
广袤、连绵……
然而和大海比，还是差的多了。
数年数年，她喜欢眺望大海，看浪潮起落，看渔民归乡，看鱼儿跃起，看朝霞染红那天海的交际线。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尽头。
大海很大，作为山神的她无法想象，那绸缎一样的海平面，始终漂浮在她的脑海里。
或许揭下来披在身上也还不错。
她这样想。
“我是王，来自大海，我会在你的海岸线上隆起一条山脉，来抵挡风暴的入侵。”
海里的王丢下这一句话，还有一个意味声长的眼神。
他的眼神，他的思想，和大海一样捉摸不透，像是深渊中无尽的黑暗，拒绝她的揣测。
大海这么广阔，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才容不下他们的王，还有，王的女儿。
但山是包容的，一定能接纳这位来自海里的公主。
然而放任不管是不行的，她准会饿死，悄悄丢给人类也是不行的，他们的眼神不太好，绝对认不出艾是来 自海里的贵客。
所以她带艾来到了废弃的猎人小屋，决定亲自抚养。
艾的额上长着长长的独角，还有和父亲一样的金黄眼瞳，是海龙与巨鲸的后裔。
她有了个新的名字，叫艾草。那是长在山间的野草，可以入药，散发着浓香。
艾成长得飞快，个子很快就超过了山神，不，应该是山神她太矮了吧。如果不算上她那对鹿角，她的身高不足门框的一半。
寂静的树林里，树枝被掏树的动物突然折断，惊得寒鸦四下飞起，嘎嘎地叫了两声。
“我该走了。”
山神把面具别在脸侧，又在脖子上系了一个银铃，走下山去。
艾知道，那是人们又在呼唤山神了。
铃铛响声清脆，像雨滴落，又像是溪水潺潺，可是什么铃铛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山下村落也没有。
艾的目光看向她，却被狐狸面具挡住了视线。
那脸侧的面具，戏谑地看着艾。
“这面具……”
“嗯？”山神歪头仔细听着。这歪头的习惯是艾还没她高的时候留下的，小木屋的床很矮，为了能让自己出现在艾的视野里，她总是要蹲下，然后偏着头，才能与不会走路的艾平视。
“这面具好像狐狸的脸。”
“这是前任山神留下的遗物。”
“她现在去哪了？”
“不知道。”山神淡淡一笑。
莫名的恐惧涨潮似的，没入艾的心，她低声问道：“那，那你也会离开吗？”
“嗯……可能会吧，要是我走了，这铃铛和面具，就都给你保管了。”
艾听到她也要走，泪水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如果，我也走了，你就该回家找你的父母去，你知道吗，山里的人们会在天黑之前把孩子带回家……”山神回头看了眼她，也不说话了。
艾被她牵着手走在山路上，脑子里都是那延绵的孤山。
她不想一个人住在山上，也不想要那铃铛和面具，更不想回到大海。
艾记忆中的大海，始终波涛汹涌，没有眼前的小鹿妖可爱。
她没注意到的是，那有着红色条纹勾勒的狐狸面具的眼眶里也渐渐蒙上了一层雾霭。
“嘘！”山神对着艾做了噤声的手势，悄悄拉她蹲进一片长势还算茂盛的草丛。
艾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止住了情愫，抬头看向四周的草丛。
湿漉漉的，都沾着山里的水汽。
“看那里！”山神指着不远处的大树下说。
“一只，大老虎。”
“还有一个灵魂，人类的。”
艾又转头凝视，那毛茸茸的老虎边上似乎真有那么一团雾气，灰色的，带着许些杂质。
那老虎也察觉到了，绕着那雾气转圈，用鼻子细嗅，肉掌时不时地扒拉一下那团雾气的周围。
“拿着，丢它，不然魂就被吓散了。”
艾把石头用力扔了出去，也不知道用了几分力。那石头在空中划过了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虎的屁股上。它嗷得叫了一声，慌张地跑走了，似乎还挺疼。
山神轻轻摇起脖子上的铃铛，灵魂就跟着她们下山去了。
山下的村民远远的就听见一阵铃铛的响声，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
“哎呦，夫人，好哩好哩，回去看看你的女娃子吧，她一定 醒啦。”
那被唤的夫人既兴奋又怀疑，对村民的变化是一头雾水，问道：“怎么就好了？”
“啊呀夫人啊，您是外来的有所不知啊，山上那摇着铃铛的，就是山神啊！”
众人攒成一团，羊群似的挤进了村医的家。
“要进去吗？”艾问道。
“进去看看。”
山神踌躇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一打开门，那群人瞬间便寂静无声，一道道目光都汇聚到两位少女身上。
“别害怕。”
山神小声提醒艾，不能失了气势，实际上她自己也被这大大小小的眼神盯得发怵。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有，最里面的，是老村医和阿格尼丝夫人。
山神径直走到病床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西雅。”女孩的声音略显嘶哑。
“姓氏呢？”
“阿格尼丝，我母亲也姓这个。”
“好了，没问题了。”
人类很容易被惊掉魂，尤其是山外来的，不熟悉山的人。
老村医长舒一口气，哼哼唧唧了好一会，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老骨头再折腾不住了哟，如不吃点山珍，恐怕活不过明年喽！”
“好啦老李头，你那采药的身子骨，比那竹子还韧不少！”
“就是！那可不比山珍滋补百倍哩！”
“去去去去。”
老村医气不过，挥手驱赶。
“哈哈哈哈哈哈哈！”
屋子里笑声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