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医生,身上穿得素白,总有一股草药香,不喜酒,不喜烟,却尤其钟爱他那几株药草,还有一些花。他在山上垦了一片苗圃,但凡远远得可以望见的地方,都能闻到那分外清甜的花香。
清晨村里的壮年出去劳作的时候,他就跟着那些小姑娘,到那山林里摘些野菜。
他的医术高超,到他那看病的人很多,大家都叫他老李头。
老李头心善,为了方便西村那些看病的人,特地的搬到了镇上,直到傍晚在药店柜台前竖起一块“需者自取”的牌子,他才回到那苗圃去。
当然也有晚上急需问诊的人,背起自家的病号,匆匆赶到那苗圃找老李头,撞开那扇门,听见屋内一台织布机吱呀呀得响,老李头就坐在那后面。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男子该做的。
但老一辈人传言,那老李头,曾经可是位大将军。
李大将军,为朝廷办事的,神气不神气?
家里和老李头一般岁数的长辈总和他们家的小伙子 这样说,但那些年轻人是不信的。
老李头谁不知道?山上一抓药的!村民看病都找他,知道他家的家什比知道自己家的都清楚!铠甲,刀刀剑剑,那么多武器还有防具,将军该有的老李头是一样也没有。
老李头也不和他们争,用手颠颠一块闪着金光的令牌,花白的眉毛一扬,说:“我儿子的,大官哩!”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那块令牌的边角上被磨掉了些许,露出了原本的青黑色。
这天,火炉暖了花草香,醉得老李头发困。他靠在躺椅上,不知不觉的就想起以前的事。
那时候啊,叶氏叶白花,相貌秀美,妥妥的村里一枝花,喜欢她的人有很多。村里的男人仅仅瞥见那叶家大院的二楼半开的纸窗闪过她的倩影,便会面红耳赤。趴在她家墙上偷偷往里瞟的也是大有人在。只可惜家道中落,不知怎的,那墙被推了,只留下一栋二层的木房子,最终也被改成了酒楼。
村里混混猖獗。
那李大将军可坐不住,披上那虎豹盔甲,骑上他的汗血美骑,银枪一挥,挑飞了那混混,吓得那些臭鱼烂虾跪地求饶。
之后啊,叶白花成了他的妻子……
老李头痴痴地笑了出来。
一恍神,满山遍野都开着白花,那正中间的白色倩影不就是他的妻子吗?
花是白月季,是妻子最喜欢的。
是的一定是的……
他冲上去,搂住她,想说很多话,想要讲述当年的神采,他是如何如何在战场杀敌,如何如何建功立业,还有他们的孩子,还有……
转瞬间,花海变成了盆栽,妻子变成了,艾。她正像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再转头,一个白发小鹿妖正把篓筐从肩上卸下,里面装满了蘑菇,正是他前些天念叨的山珍。
他赶忙松了手,擦掉额上的冷汗,又挤出一副笑脸,说:“哎呦呦,我的小祖宗呀,我只是随口一说,您怎么就亲自送来了。”
“这些天艾告诉我她在你那学了很多,这是谢礼。”
什么?这小海妖说了些什么?
不知不觉这刚擦干净的汗又流下来了。
这老李头自认为不是什么正经人,嘴就像个烧开的壶,一热就会呜呜响。
他开始后怕,细细回想他说过的话,那自编的草药书里面有没有什么用词不够得体的地方,生怕他平时说漏了嘴,被这小海妖给听了去。
“哎哟,您可太客气啦,您是谁,这连绵的大山,是这万千生灵的母亲,我要什么,自个就会去拜上三拜,就当您赠予我啦,这山中事务繁忙,也就不劳您费神,艾在我这,尽管放心,我把八辈子学得东西都交给她!”
老李头一边拍胸脯一边发誓,总算哄走了这位山神。
他抹了抹额头,看看边上蹲在花丛中的艾,觉得梦还未醒,余味未散,又躺回了那张躺椅,身体往后一仰,撞翻了身后的瓦罐,噼里啪啦一阵响。
老李头皱起眉,嘴里正有怨气往外冒,却惦记起了嗅着花的艾,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地上有一个玻璃瓶,他花大价钱买下来的,里面正是那白月季的种子,妻子给他留的。
他决定要种出来,于是把那种子送到山神庙,祈求山神能保佑他的种子发芽,在那里用山泉水泡了三天,又埋进了庙附近挖取的土壤里,最后还是不放心,又在上面撒了一层庙里香燃尽的灰。
这几天他闭门谢客,药房里的事务全权交给了村口的一位小徒弟打理,饿了就吃点野草,渴了会饮上一口山泉水,晚上在庙里辗转反侧,白天也是坐立难安。
终于,它发芽了。
他兴冲冲地将幼苗搬回苗圃,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分开,栽到新的盆子里。
见到他没日没夜地守在花盆边,怔怔出神,来看病的村民们都觉得他快疯了。
“老李头,你说句话呀,你徒弟好几日没添新药了,都快被你吓死啦,”
老李头没理会外面的人,稀里糊涂地从屋里抓了一大把草,丢到了门外。
据村里关系和老李头比较好的人所说,这老李头呀,是到那月季开了花,精神才逐渐正常的。
他一日三秋地盯着,突然有一天。
“开了开了!”他大喊道。
惊叫声把正在琢磨着满本鸡爪字的艾吓了一大跳。路旁正在巡山的大黄狗不明所以,也跟着那疯子吠起来,四处乱跑,鸡鸭鹅受了惊,冲上了道路,赶牛的人一见,连忙拽住栓在牛鼻子上的绳子,那牛吃痛,牟一声,居然也发起疯来。
一时间鸡犬不宁,人人自危。
不过,还是有胆子大的人的。
“哇!这花好漂亮,我在我的家乡见过。”
来者是西雅,艾的友人。
老李头细细一想,放下怀里的盆栽,说:“嘶,这么一说,白花儿年轻时是去过西边的。”
西雅看他爱得深,猜测道:“白花是你的妻子吗?”
“是咧,和花一样漂亮。”
老李头觉得这白月季和那小女孩般配,便送了她一朵花。
嘭!
村长指挥几个壮丁抬着一个人进了屋。
“不好啦,老李头,村口来了军队!”
“啥?”
“军队啊,老头子!为首的人说是朝廷来收税的!一开口就要收十万石!这不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不服,骨头都被打断了!我们村里人向来只信山神,从来都没听说过西边还有个朝廷,老李头,你是大地方来的人,快让你那儿子……”
“你等着,我写封信给我儿。”
他折了一朵白月季,随着村长去了镇上。
村口荒凉,稀疏的林子外面就是荒漠。
人人马马挤在林子里,乌泱乌泱一大片,看得人唏嘘不已。
“你们在磨叽什么!这位三老虎大人可不好惹,我们奉旨而来为朝廷诏安你们……”
一颗臭鸡蛋在那大人的脸上炸开,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烂叶子。
正当那个虎背胸腰的大人就要发火之时,人群中出现一个晃悠悠的人影。
那大人用手恶狠狠地撕下粘在他脸上的烂菜叶子,见那人影胯下正骑着一头上了年纪的毛驴,身上披着藤条编制的铠甲,手里提着一杆被摸得发亮的锄头。
“呸,你们算什么东西,敢来此造次!我儿可是朝廷里的将军!”说着又掏出一块金色令牌,在阳光下煞是耀眼,让那大人心中一惊。
那人虽然身形瘦弱,但是脊梁挺得笔直,一杆锄头舞得虎虎生风,颇有大将军的风范。
“我们也不是什么山贼,谈何诏安!”
“大人……”
“枪拿来!”
“大人……”
“快滚!”
“是。”
村口很快被腾出来一块泥巴地,其中只有他们二人。
“哼,三局两胜,败者退兵!”
“好!”那大人应到。
天空细细下起小雨,雨水落在老李头的眼睛上,模糊了眼睛,他想起战场上他的长枪一刺,那壮士也是呼啦啦地倒,战马踩空,他及时跃起,拔出银剑,寒锋闪过,嘴里溅上敌将的鲜血……
想到慷慨激昂之时,他双腿一夹,那毛驴哼哧哼哧地跑了起来。
战马上的将军才不信那老头能有什么本事,将那长枪在空中滑过一道半圆,刺向那老毛驴。可那毛驴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老得头昏眼花,看不清刺来的长枪,竟低头喝起水洼里的水来,堪堪躲过那一刺。
“哼,花里胡哨!”
老李头抓住这杆长枪,借力把将军拽下了马。
将军的脖子上被锄头抵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我认输。”
可他这哪里算是认输,正当老李头转身之际,他便抽出别在腰间的斧子,朝老李头砍去!
嗡——
斧头发出金属共鸣的震颤,将军感到小臂一阵酥麻。
咔!
老李头怀里露出了碎成两半的令牌,笔直的裂缝里哪有半点金色!
这分明是块铁牌!老李头见此,好似并不意外,只是把碎了的铁牌又拢回了怀里。
将军人高马大,一把拎起老李头,草药的味道侵入他的鼻腔。
“哈哈哈!你就一抓草药的,装什么名门大家!”
说罢他一把将这孱弱的身子摔到地上,接着一脚! 咔!
骨头碎裂!
老李头觉得头晕眼花,还是死死抱住他的小腿。
“我们山里人,向来只信山神!山神保佑了我们千百年,也没说要收税!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开口就要十万,我呸,你算什么东西!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将军觉得晦气,一时踢不开这要死的老头,拔剑就要砍下他的脑袋!
轰!
山雷炸响,正中军队后面的粮草,马群受惊,踩死不少人。
呼喊声乍起。
将军惊惧地转身,却又是一道惊雷,在他前方几步之外炸出一个大洞,洞里焦黑一片。
“情况不妙!撤!先撤!”
队伍里有头目发起撤退的号令,但是腾起的火光马上遮住了他的视野。
雨越下越大,可火势不减。
大火烧死了很多人。
残余的军队驻扎到了村口林子的外面。
老李头的骨头断了好几根,卧床不起,没几天就发起高烧,话都说不清了。
“救救他。”
那是艾第一次看到要去世的人,她的眼里饱含怜悯,还有恐惧。
“要是年轻人,我会有办法救他,可是他的年龄对于人类来说已经很大了。”
“你是山神。”
“山神也救不了阳寿将近的人。”
“求求你……”
山神的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压着,沉甸甸的说不出话来。突然想起曾经唤她小白鹿的狐狸也不知踪影,记忆中的她渐渐模糊了,只剩下山神庙中那座带着狡黠笑容的石像。
她最终叹了一口气。
“艾,起死回生的办法是有一种。”
“是什么?!”
“忘川河边的一种花,红色的,叫做彼岸花。一朵花,只能换一条命。”
“忘川河在哪?”
“我不知道,没有人会知道的,艾,你要明白,生老病死,这是天道……”
老李头走了,临死前怀里捧着一束花,是白月季。
没过几天,山里来了一骑信使,是给那乱军送信的。
听说那首领看了之后一句话也没说,黑着脸和他的军队回去了。
又是几个月,一位披着铁甲的人快马来到了山西面的村庄,村里人都以为又是闹事的,一群人跟在他的后面。
直到那人褪下盔甲,露出他陌生又熟悉的脸庞,跪倒在老李头的坟前,手里握着一块崭新的令牌。
老李头被埋在他的苗圃里,那里白花盛放。那一年,他的夫人病重家中,他却被战事绊住了脚,再回去便是物是人非了,独留那满园飘零的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