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靠近大海,不要靠近黑暗。”
她的母亲经常这样嘱咐。
西雅的亲人只剩母亲,她把母亲的话奉若圭皋。
大海波涛汹涌,喜怒无常,海里的怪兽会卷起大浪,吞噬船只,包括她的父亲。
然而西雅记忆中的父亲开始褪色了,和这黑白照片一样,边角开始泛黄,细节也渐渐模糊。
她逐渐记不清父亲跟她说过的故事,但仍然能够肯定的告诉你,这张照片是真实的。
照片是从背后拍的,男人高举这手,面朝大海,似乎在说:
“扬帆吧!孩子们!”
照片里面的斑驳让西雅觉得,那是浪潮,那发黑的天际似乎又是乌云。
久而久之,父亲似乎总是站在将要怒吼的风暴前,昂扬着雄姿。
母亲的嘱咐让西雅畏惧,也越发的让西雅忘不掉大海,记忆中偶尔会出现一个身影。
他把一个玻璃瓶子抛进河流,然后哈哈笑到:“西雅,要是你哪天遇到一个混小子,就往这河流里丢一个漂流瓶,我准会赶来把那家伙揍跑!”
艾是她唯一的朋友,今天要带她看星星。
夜晚的星星很漂亮,艾是这样说的。
可是,西雅却很害怕。
她害怕黑暗。
“山顶很漂亮,还能看到大海。”艾说。
但西雅却瑟缩了一下,用小树枝挑起忙碌的毛毛虫,把它送回了茂盛的草丛里。
“欸?!不能白天去吗?”
她害怕黑暗,也害怕大海,害怕母亲口中会在夜晚探出深渊来到陆地觅食的怪物。
她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还有总是站在浪潮里的父亲。
艾抬头望天,蓝天湛蓝如洗,云团连成一片,白色的,好似海里的浪沫。
“不行,白天人类看不到星星。”
人类?艾总是喜欢说奇怪的话。
“只,只能今晚吗?”
西雅还是想要推辞,但是父亲肯定是不会害怕黑暗的。
“对,今晚天气很好,不会下雨,”艾低头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西雅,接着说道,“月亮爬到竹竿第三节的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
西雅很害怕,她是跟着母亲逃难来到山里的,很多东西都丢在半路,找不到了,而且山里,无亲无故。母亲用金子盘下了村里一栋大房子,三层的,还带着小院落,但西雅觉得,那才不是自己的家;母亲终日躺在那披着羊皮的椅子上吸着烟,西雅唯一熟悉的,只剩下阁楼里的木箱子。
“别碰它!那里面锁着海里的怪兽!你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西雅记忆里的父亲始终背着身,头上带着一顶长檐的蓝色帽子,脖子上的领带被风扬得高高飘起。
她快要忘记父亲的样子了!
夜幕渐渐攀上阁楼,西雅被吓得躲到了桌子后面。
“西雅,别怕!”
阁楼里想起熟悉的声音。
“孩子,站起来!”
声音短暂,铿锵有力,又似乎只是因为害怕导致的幻听。
但西雅还是不由得感受到声音的温柔,慢慢探出头。
阁楼里只有她,还有那只箱子。
就算是不去,也得跟艾打个招呼。
西雅这样想,壮着胆来到约定的地点。
艾站在一块很高的石头上,石头旁边,花草繁茂,隐约还能听见虫鸣从里面传出。
春末的山,生机蓬勃。
直接说不去吧,西雅想。
可是艾没等她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一眨眼便出现在了西雅的身边,拉起西雅的手,飞快地往山上跑。
山路很窄,艾又抄的是小路,平常走的人很少,杂草丛生,野草的藤条怪物爪牙似的从路旁伸出来,张牙舞爪。
她闭上双眼。
西雅不止一次想让艾停下,可是艾好似脚底生风,没命地跑。
“不行的,艾……”西雅大口吸着气,喉咙火辣辣得疼,“我们……肯定是,跑不上去的……”
西雅的身体虚弱,父亲走后更是容易生病,这样的运动量已经远远超越了她的极限。
她想要松手,却被艾察觉,被直接提住手腕。
“艾……放过我吧……我真的……”
可是艾却说。
“再快点!”
风很大,刮得脸生疼。
“西雅,看看花朵!”
路边野花盛放。
“西雅,看看森林!”
森林里草木茂盛,萤火虫点缀着树冠,那树冠,又打开一片河流似的夜色。
她好像有听到那声音带着许些笑意,鼓励道:“西雅!飞起来!”
她们真的飞了起来,窜出树林,成为那夜色中的两颗流星,落到那山脉的顶端。
夜空中,繁星闪烁。
“西雅,看看大海!”
她的目光随着银河东走,苍穹的另一端,露出了无边的蓝色绸缎。
没有怪物,没有恶魔,山上看去,大海静谧,无声地卷起浪潮。
这天之后,西雅的胆子大了起来,不再愿意躲在屋子里,也变得不再害怕黑暗。
她喜欢和艾去山间摘花,到河流里游泳,甚至到终年积雪的山峰打雪仗。
她开始向往繁星,向往未知。
艾去老李头家里看花,她就跟去,艾要清理山神那间实在是杂乱不堪的屋子,西雅就到镇上做家具的人那买几杆扫帚。
村里的人很善良,总是会给她们塞一些水果零食,有的路上就解决了,解决不了的,傍晚西雅就带给她的母亲。
但仅仅这样是不行的。
这天,艾又带她来到老李头家里。
老李头人一直很好,送西雅的花现在也没有凋谢,散发着幽香。
她始终也弄不明白,前些天还开着玩笑的老李头,为什么现在就像一根枯柴。
西雅很害怕,想要闭上眼,可是泪水早就淌过脸颊。
那老李头伸出干瘦的手颤颤巍巍地托住西雅的脸,枯柴似的,却很干净,还有淡淡的草药香。
“别害怕……哪有什么妖魔鬼怪,还不是……全倒在我那杆……银枪下……”
西雅放了一束白花到老李头的怀里,看着他闭上了眼睛。
她握紧了双拳,不顾母亲的阻挡,劈开了那木箱。
正上方放着一幅画,画里面有一男一女,女子端庄的坐在椅子上,而那身着海军制服的男性,朗爽地笑着。
哪有什么妖魔鬼怪……
那是父亲,和他的笔记。
阿格尼丝夫人没能阻止她的女儿,她的女儿看那笔记也是越发的痴迷。
她知道里面讲述着星尘大海,讲述着浩瀚无际的天空,讲述这他们一个又一个突破风暴的故事。
但是,阿格尼丝夫人很清楚的认识到,笔记里面的故事再怎么详细,也没有他至今未归的原因。
或许已经有了,就是那妖怪!
眨眼间,西雅长大了,这些年她时常跟着信使到处送信,跟着渔民出海捕鱼,看过不少风景,也学会了如何才能在迷路时找到方向。
“母亲……”
“你终于也要走了吗。”
阿格尼丝夫人神色焦虑,眼神里有挡不住的悲哀。
西雅拿出了一个玻璃瓶,上面有许些划痕,瓶盖上留着藤壶的痕迹,海水留下的痕迹尚未干涸,似乎是刚打捞上来的。
“漂流瓶,父亲的。”
西雅是船长的孩子,阿格尼丝夫人,她知道的……
“幸运指针”只是别人讽刺他的绰号,纵使大浪怒吼,他从来没让他心中的轮船沉没。
安科从不允许他的脚步停下。
她和父母赌气来到了世界的南边,一时兴起,跑了很远很远。
要穿过绕过雪山,穿越沙漠,再乘上当地用麻绳绑成的木筏,还要走很远很远路才能到这里。
“你一个人怎么活!”
父亲的话烙印在她的脑海里,她有时觉得,干脆不如真的死在这异国他乡。
但是她没有,赌气似的找了一份工作,真的活了下去。
温室里长大的大小姐居然有自理能力,奇怪吧。
她的工作是经营一家花店,因为曾经的经验,她把花照料得非常好,老板娘给她开了一份不错的薪酬,她闲余时间还会代笔,为那些写不了信的人。
没有太多传递信息的方式,信,成了维系感情的重要工具。
信是传递情感的工具,不论是悲伤、欣喜还是思念,经过她的笔锋,都汇聚成了河流,流淌在薄薄的信纸间。
然而再遥远的距离也无法隔断她与家人的思念。寄信的人,不论如何,都会有一些理由,是大是小,都包含着情感。
父亲说的话,在她的脑海里被磨去了那股戾气,渐渐只剩下温柔。
“请问有人能送到拉克兰吗?哪里有人会去拉克兰?”
这是这些天她说过最多的话。
“请交给我,小姐。”
“走海路?”她对这个水手模样的家伙表示怀疑。
“当然,小姐,穿越北极圈是最快的选择。”
也是唯一的选择。
安科真的把信送到了她父亲的手中,也带回了新的消息,一次又一次。
“他们说你总是弄翻他们的商船。”
“小姐,没事的,他们还叫我“幸运指针”呢。”
安科认为他不是一个称职的领航员,但是穿越北极圈并不轻松,大风大浪下,出问题也是难免的事。
“你会带我回家的吧。”
这次的安科眼神游移,他没有往常的自信了。
“小姐,我不建议你…”
“我的父亲想见我最后一面。”
这句话就像一根针,狠狠扎到了安科的心里。
走在海上的人很寂寞,也最经不起思念的折磨。
“坚持住!你父亲!你父亲还在等你!”
安科拖着她在冰面上奔跑,他们的船被冰卡住了,他别无选择。
应该快靠近陆地了,应该快了。
将死的老人还在等着她的女儿,他也许正在昏黄的火光前泡一壶茶,也许病痛发作彻夜难眠,也许……
长期航海的经验告诉他,绝对不能睡过去。
他也有家人啊!
大海是最冷酷无情的,停下就意味着死亡,安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冰面上黑压压的,看不清路。
“幸运指针”啊“幸运指针”。这个绰号可能真的能带给他幸运,不论是怎样的海难,他都能活下来。
他近乎麻木地想起以前遭遇过的海难,以及那些嘲笑。
他恨不得撕碎了他们,连带着迷雾。
或许只是幻想,他早就冻僵了也说不定。
要死的人,最容易陷入回忆。
山脉隐隐出现在迷雾之后,灯塔的光芒捅破了黑暗。
那是陆地。
即使是很多年之后,她回忆起这件事时都会感叹。
“你是怎么找到路的。”
安科·阿格尼斯淡淡一笑,脸上尽是温柔。
“彗星永远不会忘记它的方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