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猎人，而我是他的马，我们走了很多年。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偷窃为生的少年，在一个雷鸣交加的雨天，鼓起勇气，翻进老爷子的庄园，用雷声遮蔽他撬锁的动静，用房间里家具的阴影隐匿他的行踪。
他是个惯犯，如果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不会踏入这条曲折的道路，他的人生也不会发生如此剧变。
瘦小的他仓皇溜到了马厩，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无法爬上任何一匹马的脊背。老爷子愤怒地开着枪。
少年会被打死的。
我赶忙叼住少年的衣领，就像拎起一只幼年的狗崽，用我残缺的后腿跃出庄园的高墙。
我相信没有马能够做到，除了我。
虽然我只有三条腿。
“你应该找点正经的活干。”我说。
“可是我既没有钱，年纪又小，父亲失踪，母亲丢下了我，我能做什么？”少年抬起肮脏的脸，声音里含着哭腔，回答道。
“哼。”
我朝少年的脸上重重喷出一鼻子的粗气，然后踢翻了他刚刚收拾好的“战利品”。我实在讨厌这种性格。
书籍散落一地，还有几张随风飞舞的纸晃悠悠地挂到了树梢上。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并且这地方拥有书籍和纸张的人很少，若是以少年的身份去贩卖，恐怕很快就会被当做魔女的帮凶抓起来烧死。
他没有立刻去收拾，狠狠跺着脚，在原地转了几圈，又朝着干枯的树干发泄他的怒火。
他无处可去，而我也只是三条腿的跛马。
“拿上，走了。”
我把信和猎人散发着金光的徽章叠在一块，塞到了少年的怀里。
“干什么！”
“拿着这两样东西去郊外藏几天，我不想我的名号里有小偷的帮凶。”
“那这些书呢？”
“埋起来，等你能识字了再说。”
少年难得听了话，跟我去了森林里面的村庄。我教他制作火药，让他勉强以猎人的身份幸存下来。
长时间的相处让他的怯弱，胆小，暴露在我面前， 他流浪的经历只是裹在他伤疤上的脆弱皮囊。
我逼他一次次用枪杀死森林的棕熊、鹿还有山羊。
“你会饿死！”
颤抖的双手使他没能命中山羊的心脏，血液飞溅到山羊的眼睛里，像是流出的泪水。它扑腾了几下，终于因为失血过多不再动弹。
“哦，不！为什么要用猎枪射杀它们，它们明明是无辜的！”
“猎人都这样做。”
“猎人？就像庄园里的姥爷那样的猎人？！”
“哼！”我朝少年肮脏的没有抹去泪痕的怯懦的脸上狠狠喷了一口粗气，“你永远无法成为猎人，你以为他们猎杀的是什么？是被诬陷的魔女！是外族！是不被接纳的人类！他们是身体里流淌着魔族血脉的冷血怪物！”
“够了！我受够了！”少年大喊，企图丢下猎枪溜走，却被我又一次拎在空中。我把他仰面丢在地上，用前蹄压着他的胸脯。他的胸腔就像是由干柴支撑的小室，脆弱无比。
“你给我听着，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棕熊会吃掉带有鱼卵的鱼妈妈，狼群会捕食山羊，才不会在意是否有一窝刚出生的小羊嗷嗷待哺！现在，给它最后一枪！”
少年拿起了枪。
砰！
……
不知是因为懦弱还是顾及我救他一命的恩情，他没有打中我的要害。
……
山羊最终还是死了，少年一个人，把它拖到了镇上，分割它的血肉，以猎人的身份卖了。
少年几天后在森林的水潭边找到了我。
“你的伤……”
“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你会说话？”
“哼，我当然会说。”我被气笑了。
“能和我讲讲你三条腿的事吗？”少年似乎不再是以前那个人了。
无妨。
我跟他爬上了当地的小山丘，星空一望无遗。
“我曾经是冥河畔追随流星的神马……”
他成为了村里的猎人，以猎人的身份接下血腥的委托，凭借着猎人的徽章和信件，村里人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
然而，杀戮会引火上身，这是难免的事。
教会还是通缉了少年。
“你真的腿真的是被地府的恶鬼折断的吗？”
“当然，我从来没骗过你。”
少年听我的建议，顺从得扣开了在山水林木的仙居中她的家门。
她生得十分美丽，数年来，时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外表仿佛少女，只是始终银发。
“啊，原来是你。”少女微微欠身提裙，是西方的礼节。
“魔，魔女！”
“没礼貌，这是薇薇安小姐。”
“薇，薇薇安小姐，贵安！”少年连忙改口，脸颊染上绯红。
魔女薇薇安引我们进了屋，她解开布封的包裹，露出里面精致的茶具。
“你，你和她很熟吗？”少年低声说。
“当然，我们曾是旅伴。”薇薇安答到，递上了一杯茶。
少年瞪大了眼睛，从未被如此招待的他目光有些游移。
“喝！”我低喝。
薇薇安接着说：“是去过冥河的旅伴，是相当令人怀念的日子，哦，对了，当年在冥河畔摘彼岸花的那只小狐狸怎么样了，黑萝卜先生，你知道吗？”
我能感受到她修长睫毛下诡异的目光转到了站在一边的我的身上，顺带一说，我讨厌这个称呼。
“走了，去了世界的东方。”
“哼哼哼，看来也不妄黑萝卜先生废了一条腿救她一趟呢。”
“别叫我黑萝卜。”我恼羞成怒。
“啊，我真是忘不掉呢，你知道黑萝卜他当年从冥界溜出来的时候可是饿坏了，啃光了农户家的萝卜地，被当地人抓了起来耕了一大片田！”
神马怎么能被拿来耕田！岂有此理！
“哼！薇薇安，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吗？”
“哦？今日身为冥河神马的你为何要来找我呢。”
薇薇安扬起眉毛，把微微露红的脸蛋托在手上，饶有趣味的看着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准要说求人不该是这种态度，就算摆正语气也要被她调戏一番，可是不管怎么做都会输她半步。
“薇薇安，今日算是我求你，这件事结束后我再托你一程。”
“哦？你也会求人了？”
“去天涯海角，你说了算。”我气得直哼哼，这几个字好容易才从牙缝里溜出来。
“好，只是没想到当年冥河畔上追逐命星的神马也会被这样的琐事所困扰，黑萝卜，你变了啊。”
“拿出来。”
少年丢出一颗头颅，正是当年要杀他的老猎人。
他成为了他，虽然摆脱了通缉，但再也逃不掉杀戮之事。他虽然拥有了半魔人的样貌，但始终还是人类。
名号越来越响，直到人们看到跛腿的我和拎着猎枪的混血魔人便能轻易认出我们的身份。
“看啊，那个猎人来了！”
人们总是这样说。
人类是脆弱的，会衰老，会死去，时间迟早会摧垮他的一切。
“放下猎枪和长剑，去找个姑娘，到人少的地方里建起自己府邸。”有一年，我这样劝他道。
他抬起头，弯曲的白发下是老猎人苍白的样貌。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他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了。
“我不需要别人……”
然而他还是败了阵，我看到他沾着鲜血的面庞，意识到那个男孩还活着。
村庄被秽兽屠戮，猎人提枪找到受了重伤的薇薇安。
猎人乞求我。
“好，我再帮你一次。”
就像几百年前追逐命星一样，我再次踏入了冥河。 冥河在深渊上方缓缓流淌，天空有命星坠落，我知道每颗坠落的命星，他们的灵魂都要走过这座桥。
幸运的是，薇薇安的命星没有坠落，我摘到了彼岸花……
我告诉他我几乎失去了神力。
“再帮我最后一次，我要铲除秽兽的源头！”
“好……”
我驮着他去了东方，去寻找被教会称作撒旦之手的根源。
他开始担忧我的身体，早晨不再唤醒我，任我睡到阳光蒸干叶片上的露水。
“再准一点！用上魔力！”
我逼他用魔法催动弓箭。
“可我是人类。”
“人类也能做到，你不是第一个！”
一天他独自一人拿着弓去寻找猎物。
我应该离开了，跟着他也是累赘，如果功成名就，他就能安心成家了吧。
人们应该会放过失去了战马的老猎人。
砰！
枪声在东方山脉的树林里响起。
“我必须杀了你，帝国觊觎山里的土地，企图吞并这片山脉来对抗挑起战端的朝廷，你们口中的秽兽，是妄死的冤魂，它们嗜杀成性，我明白如此迟早会铸下大错，但是，我不得不做，山里的百姓，那些流民，都是无辜的，帝国不会放过我们！”山神如此说。
猎人放下了弓。
“白松！”那是她的名字。
……
自上次从冥河归来，已过了三百余年，山里的夜晚在群星照应下依旧明亮。薇薇安还好吗？有时间的话，我还想和你们在参天的大树下聊聊天，泡一壶放了奇怪蘑菇的茶。啊，真对不起，我不是称职的山神，三百年前我抛下山神的职责，为了私情踏入冥河，三百年后，也不敢委你费心了。我自知铸下大错，但雪自天落，藕断丝连，我有一事还放不下……
猎人恢复得很好，渐渐习惯了山里的生活，不久后搭建起自己的小屋。山神留下了小鹿妖，猎人很喜欢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她叫山雪，是白松取的。
四季的枝叶落得很快，潮汐会捎来新的消息。
山雪很喜欢大海，她会收集海螺和贝壳，把猎人带到这片他从没见过的海滩，甚至会当着猎人的面，把随浪潮送来的海藻吃到肚子里。这让猎人担心了很久。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如果，如果有一天，海浪送来的不只是海藻和贝壳……
我真害怕海边的渔民惊慌的逃窜，让山雪发现了她的遗体。
今夜命星晃晃，我嗅到了血腥味。
“你要去哪？”
“哼。”
白松的命星直奔山脉而来，犹如三百年前的恶鬼追逐，烈火的羽翼托起我的身躯。
这是我的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