徬晚,地元山巅。
柳白终究褪去了以往的那身麻衣,换上了师傅给自己特地买的华服。
一身青紫袍,一顶鎏金冠。
都说人为衣乐,但他现在却高兴不起来。
地宗向来清贫,眼下马上就要到开宗时候,宗内大大小小的支出都得依靠宗主一人。
为这次花去白银五十两,实属不值。
但柳白不敢不戴,因为他知道那个女人的脾气。
不讲礼教,不尊师道。
只要自己不听她的话,那两弯柳眉便竖起,如同锋锐的针,刺得自己心底发毛。
柳白还记得上次惹她生气的后果。
一身白衣,一柄墨剑,脑后的青丝甩啊甩,就这么追着自己从山顶一直到山脚,细白的小手冒着青筋,舞得剑花乱窜。
路人见了, 都说。
好一个火辣姑娘。
师傅火辣吗?
柳白以往不敢评论。
倒不是苦于尊师重道的伦理。
他只是单纯不想被揍。
到了她这种境界,只要是提及她,心内都会有所感应。
但今天,他却只是笑笑,犯下禁律。
“那小丫子没胸没脑的,不知道以后可怎么过咯。”
“要你管!”
下一秒,香风涌现,带着那身白衣,就这么直挺挺地立在自己身前。
少年的眸子有些呆滞。
师傅来的时候,柳白总是能第一时间分辨。
只因那朵被别在鬓旁的黄蕊兰花。
柳白自从入门,那朵兰花一直便戴在师傅头上,就这么一直在自己眼底晃来晃去的。
悄悄荡走了十年光阴。
“你这朵花,到底是真是假?”
柳白内心有些怅然,伸手想去触碰,却被面前的女孩抬手打回。
“我每天换一朵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柳白比师傅高半个脑袋,微微歪头,便能看见那副熟悉怒颜。
若是以往,他会认怂,然后被师傅罚去打扫地宗门口的千阶台。
但今天,他却笑着上前一步。
甩袖,伸手,在师傅呆滞的目光中,他的双手抚上了她的丝衣。
“我要走了。”
少年将她搂在怀内,在其耳旁轻轻低语。
“嗯。”
“宗门前的那几盆花要开始插枝了,你得记住了。”
“嗯。”
“我去年在灵亩后面开的那小块地,种了几株你喜欢吃的青瓜。”
“难怪你总是不让我去看。”
女孩将脸庞埋进少年怀中,捏起粉拳,轻敲了几下柳白的胸膛,声音有些发闷。
“还有小师妹,她初夏的时候就要回来了,记得要把她的屋子收拾出来。”
“你走了,那妮子还回来吗?”
柳白沉默了。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
从师十年,他却依然不知道这女孩的名字。
自己每次旁敲侧击的时候,那双柳眉便蹙起,连带着那把利剑也微微探头。
“你会知道的,不是现在。”
又是这种话。
柳白耸耸肩膀,识趣地没有追问。
“你还会回来吗?”
少年一愣,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师傅有过挽留的意味。
就算那次小师妹嚷嚷着要跑路,她也是淡定地挥挥手,没有一丝留恋。
看来师傅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
柳白的眼神一软,正欲开口,却被女孩的低喃堵了回去。
“你走了,我还怎么吃饭。”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便凝固了。
许久,才传出声声怒音。
“你这老太婆,早就该辟谷了!”
“柳白!你个没良心的!老娘今天刺死你!”
又是那柄墨剑。
少女再度舞动起来,一如往日。
柳白其实很喜欢看她那副嗔像,觉得乖俏有趣。
纷乱的剑光在屋内乱窜,柳白却淡定地负手而立,脚步不曾移动分毫。
他知道,绝杀的一剑还在后面。
“来了。”
女孩娇喝一声,秀手停滞一瞬。
抽剑,刺!
白袍带着猎猎风响,纷乱的剑光合而归一,将整个屋子照耀得如同白昼。
柳白依旧不躲。
因为他知道她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自己,而是舍不得自己身上这身衣服。
果然,那剑光一近身,便停在胸前,微微打转,不再刺进微毫。
少年嗤笑一声。
女孩却眯起眼睛,脚尖踮起,粉拳捏的吱嘎作响。
“等等!”
柳白慌了。
“我今天有正事,不可破相。”
“哼。”
听他服软,女孩那双眉眼才堪堪化开。
“你快走吧,快到时候了。”
“好 。”
柳白颔首,两袖荡起清风,就这么直闯闯地跨过门槛。
“逆徒,你配剑忘拿了。”
剑?
柳白停步,脸色怅然。
他有柄磨了十年的剑,名为孤影。
持孤影,刺孤影,一身孤影。
少年因此被世人称为孤影剑客。
屋内传出细微声响,女孩扛着一把长剑,脚下的织靴踩出哒哒哒的响。
“给你。”
她倚在门边,将剑扔向柳白,双手叉腰,露出一脸骄横模样。
“作为剑客,不许丢剑!”
柳白没有去接。
等到剑柄在青石板上砸出响声,他才淡淡地开了口。
”我不再孤身一人了,师傅。”
女孩闻言,脸庞一僵。
“孤影,孤影,当属孤身一人。”
少年踏下阶梯,却突然转身,双手高高捧起,冲着门栏出的女孩庄重地行了三礼。
”柳白,今日出师。“
女孩却只是笑,笑得眼眶模糊。
但她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那逆徒开口说话了。
”师傅,我今日成婚,入赘天宗圣女,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有多滋润。”
少年踏下阶梯,留给师傅一个背影,狂傲的声音响彻云天。
“等到你去世了,每逢清明,我会携家带口地来看你的。”
“烧的柴火够你转世几次。”
“勿念!”
柳白笑了起来。
他能想到身后女孩暴跳如雷的面庞。
她今天也许会气的睡不着觉。
也许明早就会去把自己种的那几株瓜果扯的干干净净。
但那都和自己无关了。
她没法再绷着俏脸打自己手心了。
少年笑着笑着,借着朦胧夜色,抹去些许晶莹。
“师傅,再见!”
柳白高喝一声,不再停留,身形一动,便没了踪影。
今天,是少年的大婚日子。
今天是,道元二十年,正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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