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薇又一次从她已经熟悉的小床上醒来,看着那小小的月牙吊顶灯,有种暖意会打心底里涌出来。
随着这种暖意一起来到的,就是对那个青年的深深地思念,尽管他们就在隔壁,希尔薇还是迫切地想见到他,那张充满温柔但同时也充满痛苦的脸。
他修长的手掌抚摸自己头发时,那股暖意是多么让人留恋。他每一次惊恐地压制住那痛苦回忆时,尽量不伤到自己的拥抱,又是那么令人留念。
他是一个天使,把自己从深渊里拯救出来,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本来已经如蝼蚁般可以丢弃之人,那么多爱意,一个家,一个归所,真正想要把她当人来对待,甚至是和父亲般,总是温柔地呵护着她。
那种温柔的滋味,是一种可怕的甜蜜……叫人绝不想失去,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也该到此为止了。
“库图佐夫先生……”她抱紧枕头轻轻蹭着,“都要溢出来了……胸口里面的那种感觉,装都装不下了。”
该为他做早餐了,最近的他有意疏离了自己一些,一定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没让他满意,如果他对自己十分满意的话,就不会赶自己走了。
希尔薇做了库图佐夫最爱的培根三明治,装在碟子里上桌,她接着扣响了那道散发着淡淡烟草味的门。
明明烟草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希尔薇却十分喜欢,就像爱慕一个女孩的男子,闻到与她衣服上相同的某种香味会勾起那种甜蜜的爱慕。
烟草味是库图先生的味道,那在自己最虚弱接近死亡时,将自己拉回人间之人的味道。
“主人,吃早餐了。”
“小姐,您该多睡一会儿的,昨天我瞧您精神不太好,已经嘱咐过了,怎么不听我的话。”不一会儿门就打开了,他穿着前一夜根本没有脱下的西装,马甲和衬衫皱皱巴巴的,应该又是读了一晚上文献。
“主人的早餐时间比希尔薇那一会儿的睡眠可重要多了。”她扶着有点恍惚的库图坐了下来。
接着就忙碌地去准备洗脸巾和牙膏牙刷。
“如果真要请女仆,我早就请了,小姐请坐吧,那些我自己做就好。”
他总称呼自己为小姐,叫自己也是敬称的您。好像自己不是他的奴隶,不是他的所有物一样。
她不配,一个奴隶怎么配被这么称呼呢?库图先生这样温柔优秀,甚至是伟大的人,自己怎么配?
自己就是一个曾经被那么玩弄,甚至失去自我的奴隶,幸蒙上天恩赐,遇到全天下最善良的库图医生,他对自己越好,自己就越是惶恐。
绝不能玷污他,不能让他受到任何伤害,甚至到了某些时候要牺牲自己,去换他哪怕一点解脱,希尔薇也会毫不犹豫地去。
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奴隶。
“您该晚点叫我的……老实说我也很困啊。”他苦笑着打了个哈欠,希尔薇顿感心头疼痛无比,立马忙不迭地道歉起来。“不过小姐费心做了食物,不吃岂不是浪费?况且您的厨艺还那么好。”
虽然库图先生没有责怪自己,她还是狠狠地掐了手一下,惩罚自己的不细心。
他经历的痛苦是另一种更可怕的存在,光是听他模糊的呢喃着许多不认识的人的各种受伤情况,就已经足够让希尔薇毛骨悚然,自己怎么能够让他再受一丝苦呢?
她想拥抱他,她想亲吻他,甚至为他献上自己的贞洁。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呢,她自觉身上有那么多丑陋的伤疤,又当过别人的奴隶,万不能玷污了他。
除非他需要,像是下雨天,或者走在外面,他会主动亲切的拉起她的手,不然她每一次越界和他亲近,在之后都会滋生出更多的自我厌恶。
可每每有时候这样的冲动时又难以控制……
“小姐,不舒服么?”他注意到自己的愣神了,希尔薇忙摇摇头,露出微笑去帮他收拾盘子。
“不用啦小姐,我自己来就好。可是您的脸怎么这么红……”他的手又抚摸了过来,她的额头又传来令人自己眷恋的触感。
“您发烧了?怎么回事?这种天不该发烧的……”
对了自己其实很难受来着的,但在那种黏糊糊的幸福感催化下,希尔薇竟然浑然不觉。
“主人,希尔薇突然好困啊,您……您掐我两下吧……您怎么在跳舞啊,怎么突然离我那么远……主人不要抛下我……”
……
希尔薇倒在我怀里后就开始剧烈地喘气,先前我就注意到她时常会精神恍惚,没想到的是今天居然那么快就加重了。
我赶忙抱起她就要向地下室的诊室奔去,门却在这时被敲响了。
“等等,我换个衣服!”把希尔薇放到沙发上,我去接了杯水浸了一条冷敷用的毛巾,来到她身前喂了一粒药敷好毛巾,这才略带不安地走向门口。
开门之见是米欧奇,他低着头摆弄着帽子,眼眶很明显的显示出他大哭过一场。
“怎么了先生?”我皱起眉头感到越来越大的不安袭来。
“我来给您传递一则讣告,我的母亲在医院生肺病去世了……”他抽了抽鼻子,略带歉意地看着我,“打扰您的早晨了,我刚从城里的医院回来,接着还有许多家要通知,希望您有空能来葬礼。”
他鞠了一躬后就走了。
肺病么……我脑海中回想起那个骨骼粗大面色红润的农妇,总是带着一种满足微笑,一看就是个健康的人,怎么突然就去世了……哪里有这么厉害的肺病。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恐惧使我不自觉地战栗起来,一秒也不敢耽搁地把希尔薇抱到了地下室。
在要用听诊器触碰到希尔薇的那几微秒里,我不停的向什么祈祷着:不要是瘟疫不要是瘟疫不要是瘟疫。
当胸件贴到希尔薇的胸口时,我听到了我最不希望听到的……
嘈杂的啰音……希尔薇仿佛喘不过气,张大嘴巴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低吟,
“主人……主人,好难过啊……”
“没事的希尔薇,没事的,马上就会好。”
我带上两层口罩,给她服下了阻断药。希尔薇还是难以呼吸,我不断在用试纸测试她的咳嗽是否出血,幸好没有肺泡破裂或者是某种病灶出血,只是很初级的病变。
记得第一次听说小镇里所谓的“流感”,是几个月之前啊,瘟疫没有那么久的潜伏期。应该是这种人类流行感冒传染了某种牲畜,那种牲畜的死亡加剧了另一种疫病。
多半是老鼠……因为没有听说过大面积家畜的死亡,而每一次鼠疫爆发,最强的征兆无非是街上的死老鼠多了。
鼠疫是多么可怕啊……我感觉得到自己在战栗……在瘟疫之下,每个人都有感染的可能,我见过隔离房里哀嚎的童子军少年。将军说,
“我们没有时间救治,没有!与其做其他无谓的努力,真正能停止大流行的就是,一旦确诊,马上隔离。”马上隔离,隔天就死……病人死光了疫情就没有了。
希尔薇在镇静片的作用下脸上的痛苦渐渐缓解了下来,抗生素也在对抗着败血病毒的侵蚀,脸上罩住的面罩也在源源不断输送着氧气。
她好像睡着了,几个小时的等待过去,情况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稳定住了,希尔薇已无性命之忧。
救她一个人,我就用掉了同学最新的抗生药物,他自己命名为盘尼西林,一小瓶的生产成本是三镑。还有许多别的抗生素,镇静剂。
如果是大流行的瘟疫的话……
我立马从上面拿了许多纸张和一管笔下来,草拟好了许多用于发电报的简洁的信。
“所居有疫,需大量药品,请倾力寄送,用共和国急件。doc.k.z”
“上校急向国会反应,所居有疫,市政封城。子,k”
我凉下去的血液在看到希尔薇逐渐从昏迷变为熟睡,终于又慢慢热了起来,但不一会儿又陷入了更深的绝望中,信息是否能送达,药品是否能即时到达?
瘟疫里死的不是官老爷和富人,死的大多是穷人,而穷人又是绝大多数……
我该不该为站出来做些什么……去医院亮出自己的博士学位,又一次站在一线一去……可是我……
人们对疫情的反应是极其迟钝的,他们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降临,所以反应也不会那样的快。
而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感没感染。
希尔薇不时的轻微抽搐说明药效已经开始良性发挥了,我抹去了她沾满额头的汗珠。我在她的眼里是那么值得尊敬……
“特亚莫雷斯!”
“你……你怎么在这里?”我转头看去,服装店的那位妖娆的妇人竟出现在了通道门口,她穿着一身亚麻长袍,头发编成了一个花环一样缠绕在头上,整个人一副罗姆先知的样子。
“人不应该不问自己的一己良知。勿要担心,您尚未染病。”她的语气平静而郑重,说完转身就向外走去。
“等等……夫人!现在镇子怎样了!”我追了上去,可当我到达通往上面的楼梯时,看似动作缓慢的她却已经没了影踪。
“先生……”希尔薇虚弱的声音从诊室里传来。
我回到她身边坐下,控制不住想抽烟,但在诊室抽烟是多么不专业啊,我只能紧紧握住她伸出来的手,任由巨大的焦虑侵蚀我。
“希尔薇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您感冒了。”
“希尔薇真没用……还想照顾您来着,但每次都被您照顾。”
“别这样说……”
“您好像很痛苦,眉头皱得很紧,头也低得那么下去,先生,您经历了太多痛苦了。”
“这都不算什么……”
“假如这些痛苦都是有意义的话,那么痛苦也是值得的。”
“对呀,希尔薇的痛苦就是值得的,因为我最终遇到了您,再痛苦也值得了。”
我苦笑一笑。
“您在犹豫什么吗?”她轻轻抚摸着我的手背,迷离的眼睛充满了同情。
“我在犹豫,假如我又要经历痛苦,而结局仍然是徒劳。”
“您是最值得尊重的人呐,因为您总是在拯救着拯救着,那些痛苦更多是为了他人无法得到他们应得的,很少是为了自己。”
“可拯救他人总是没错的,父亲以前告诉过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假如您真的犹豫着不去做,那岂不是会更痛苦?您不会看不到的,您也逃避不了的,您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