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图里卡先生,您困了,换我来吧。”桌案前汉斯甩了甩已经因长久握笔而僵硬的手,本想稍微缓神的他刚一闭上眼全身顿时失去支撑栽倒了桌子上。
“不不库图博士……”他迷蒙地揉了揉自己的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后便调试了自己的眼周肌肉,准备继续从那一堆调查来的情况中写出统计分析。
我走上前去把他从座位上扶起来,台灯下他的字迹已经略显潦草了。
镇长办公室已经被我临时改组成了小镇防疫战线指挥部,其中我和医生们组成医疗部,汉斯和文员们组成了统计部,米欧奇代表的工人们组成工程部,而曼森.赫尔佐格则组成了治安部。
棚户已经在近郊我的屋子周边大量空地上建造起来,分为临时医院,尸体集中处理处,隔离处。
传染已经初步得到了抑制,可也只是初步,现在的小镇缺乏外部的援助完全无法自给物资。
地下室的药品尚还算充足,但分析报告中小镇还有许多还未人没有住进临时医院,设备和医疗人员也极其匮乏,如果这些问题不得到解决,后果是大面积的饥饿恐慌,最终造成瘟疫集中爆发。
这不是没有根据。我清楚地记得第四集团军里的某个前线团部就爆发了瘟疫,起先指挥官凭借丰富的经验迅速控制了疫病传染,可后方物资迟迟不来,最后造成了全团集体饿死。
“所以您真的是上尉么?”我埋头替汉斯完成统计,听他那么说我稍微一顿,随后点了点头。
“有时真看不懂您。一会儿像绅士一样彬彬有礼,遇到了紧急的事情又可以瞬间变成歹徒。”他靠在办公室的皮椅上哈欠连连。
“您知道的,鼠疫的潜伏期是五天,死亡时间是两天,致死率是百分之六十。我难道还该预约广播,预约见市长一面,预约见医院院长一面吗?”
他闭上眼睛点点头,“您有恋人么?”
“您这是在闲谈吗?”我转头对他一笑。“没有恋人。”
“希尔薇小姐不是您的恋人?”
“哈哈,您既然打定主意她是,何必问我,不如直接问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来的快。”
“不不不,我是想说我有个恋人。”汉斯发黄的脸上浮现出甜蜜的微笑,“她叫蕾娜,在曼维利昂读大学。”
“您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并不是个冷漠或者过于工具理性的人,他在现在和我谈起这些,让我焦虑的心态也稍微得到了缓解。
“顺便一提,曼维利昂是我的家乡。”
“真好啊……我和她是邻居,她喜欢弹钢琴,每天早上我都会被她的琴声叫醒,透过窗户抬头看,就能看到她美丽安静的脸。”
我脸上止不住地微笑,一边听他说一边为地图标注上情况。
“主人,库斯图里卡先生,您们要吃点什么吗?”希尔薇推门进来,瞬间让正在讲述恋爱史的汉斯红了脸尴尬的不说话了。
“您怎么还不睡?”我略带责怪地看向希尔薇,她为了照顾我的起居也陪着我几天没有睡觉了。
“我陪着您呀。”她嫣然一笑坐到了库斯图里卡身边。
我叹了口气,这几天我从来没劝住过她,“那既然来了,就听库斯图里卡先生讲讲他的恋爱史吧。他说到了美丽安静的脸。”
“哎……我为了接近她,每次都在遇到她时和她打招呼,渐渐地我们就熟络了起来。得知她家里的人为了她能安静学习,专门在镇里买下了那间房子,并有女仆照顾她。”
“正好我的数学不错,便经常给她补习,不知不觉她也喜欢上了我。”
我和希尔薇脸上都挂着微笑,听着这段甜蜜的往事。
“她的家教很严,自然不允许我这样的穷小子和她在一起,所以我们一直小心翼翼的。”
“最后在一个情人节,我送了她一朵红玫瑰,她的女仆发现了这朵花……”降到这里汉斯睁开了眼睛,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眶。
“她的父亲找到了我,给了一个狠狠的警告,害得我差点被办公室开除,她为了保护我只能答应被送到曼维利昂,甚至连书信都不准和我来往。”
“但是在见最后一面时,我从她的眼泪中知道,她还是爱着我的,我愿意等她。怎么了希尔薇小姐?”
我转头看向希尔薇,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目光中闪烁着泪光。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的……”汉斯尴尬地笑着不知所措,“让您伤心了?”
“对不起主人,库斯图里卡先生。可是……可是互相喜欢是多么困难不是么?为什么要……要这样呢?”
“是我配不上雷娜。”
我点起烟稍微往背靠上压了压。希尔薇的眼泪让我心头一酸,心中感到无比异样,似乎什么要冲破我心中某些阻隔的,叫我想不顾一切地对希尔薇说……
“她父亲是什么人,我记得曼维利昂只有国立艺术学院在那里,可不是一般人能去读的。”我赶忙转下一个话题以免本来就焦虑的气氛沉入伤感中。
“这个……”汉斯把椅子挪到我的旁边犹犹豫豫地思索着。
“不能说么?哈哈,那不说便是咱们说点别的吧。”我伸出手拍了拍汉斯的肩膀道。
“并不是……”他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您还记得镇里的化工厂么?”
我当然记得,疫情现在的阻力有两个:一是教堂坚持认为瘟疫是神罚,呼吁只要在家祈祷就不会有问题。对此我不好评价,假如我有这么愚蠢且坚定的虔诚,我的内心会多么平静,某方面我羡慕他们,可惜我是个医生。
好在他们说的是在家祈祷,而不是上街祈祷,不然我不保证自己会不会一枪毙了那个所谓的主教。
二是小镇化工厂。其老板不详,似乎是个非常神秘的人物,至今不肯关闭工厂,米欧奇说此企业的工人均没有自己的住房,居所全部是工厂提供的宿舍。
于是工厂便以此为要挟不准工人停工,否则就扫地出门。我也想过让工人们来到医院参加抗议,但工人们没有一个响应的。
这个老板我很认真的想过怎么可以杀掉他,也已经得知他的别墅所在和安保情况,杀他并不是难事。
但当我听到化工厂这几个词从汉斯的嘴里说出,我一下子便有种预感,此人就是汉斯恋人的父亲,如此一来我就该为难了。
“蕾娜的父亲就是……就是化工厂的老板,克莱登.安德雷德。”
我没忍住用手扶额,真的就是他。
“蕾娜小姐应该是个可爱且值得尊敬的人,但她的父亲着实……”我长叹一口气不知道如何说了。
“您知道我一直想征用他的别墅改造成一间更专业的医院,他一直闭门不见,甚至还打伤了几个工程部的工人。”
汉斯吞了口唾沫,“您是干的出用枪杀人事情的人……”
我转头看向希尔薇,她闻言不可思议地也看了看我,“主人不可能会杀人的,他那次只是威胁威胁您而已。”
我尴尬地转过头吸了口烟没有回答希尔薇。事实上,我杀过人,杀过不少人,这听上去很荒谬,一个军医哪里有机会杀人呢?
在阿林河的堑壕里,早已经没有厨师医生通讯员,大家全都是士兵。我枪杀过人,用白刃捅死过人,甚至用牙齿咬死过人。
我不喜欢战争和杀戮,但不得不承认,在搏斗中夺取他人性命,这件事情我是多么在行。
事实上我也的确有些疯魔了,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情形下,我只想把所有的阻力都除掉,假如那个阻力是人,我只想尽早送那人去地狱。
“去睡吧汉斯……”我站起身笑着扶起汉斯,不理会他有些抗拒的动作,把他推出门外。
“先生……假如您一定得做,您就去做,要是我可以帮到您,付出生命我也会帮助您的,杀一人救万人,太值得了。”汉斯行至门口,倔强地停了下来严肃地盯着我。
我叹了口气,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晚安就关上了门。
“所以……您真的想杀了那个克莱登么?”希尔薇来到我的身边抱住我,我也紧紧搂住她,在她柔顺的银发上蹭了蹭。
“杀一人救万人,太值当了。”
“可怕啊……真可怕……”她小声呢喃着可怕,却没有放开我,而是把我抱的更紧了。
“这个世界要让最善良的人去杀人,真是个可怕的世界。”
我苦笑一阵。事实上我不止是痛苦战争给我带来了许多可怕的回忆,还因为它早就把我扭曲了,让我手沾鲜血,让我性情中暴戾的那一部分显露。
“我也很可怕对么,希尔薇。”
“主人……希尔薇爱着您呐,爱着您的全部。”
台灯下希尔薇美丽的面庞泛着和煦的暖黄光晕,她微笑着抬头看向我,温柔得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溶解掉,只剩下平静和温暖。我抚摸着她的面庞。
“我不会杀人的……我和那位克莱登先生谈谈吧。”
“杀掉他吧。”希尔薇抬起头露出一个痛苦的微笑,“还记得带我来的那位商人先生吗?”
我被那摸痛苦的微笑刺得说不出话,就好像是见到流淌着鲜血的白色百合,伤痛浸染着纯洁,红色入侵着洁白。
“我记得他……安德拉德……安德雷德……”我瞪大眼睛,看着希尔薇。
“您想到啦。也是他把我卖给阿斯坎尼亚侯爵的……”
“杀掉他吧,这个人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停止牟利的。只是主人,一定要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