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自夹缝中复苏——
一个狭窄到让人难以呼吸的房间。
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吊灯,但不知是因为过于老旧还是其他原因,房间使用者并没有将其点亮。
四周是青色墙壁,那是囚禁少男少女们自由的牢笼,中央放置着雪白病床,那是安葬孩子们的苍白棺椁。
在这片空间中,唯有一扇铁窗连接内外,清白月光穿过其中,稍稍驱散了房中的昏暗。
不过腐臭仍在空气中弥漫,衰败依旧在墙缝中滋生,这一切依旧宛如褪色的人工照片,毫无生气可言。
仿佛只要一声轻咳,便能将这一切摧毁殆尽。
唯有“病态”一词,能够形容这般光景。
而在这“病变”中,却有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让人无法不去在意。
他们身着白衣,在这片漆黑下,犹如雪山精灵般柔弱,仿若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彻底吞没。
两人犹如小猫一般紧紧相依,不知道是为了抵抗在房间内肆意弥漫的寒气还是因为对那宛若深渊的漆黑感到恐惧。
其中一个是位女孩,留着齐肩短发,脸上一直挂着浅笑,给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感。她似乎大病初愈,但并没有给人形容憔悴之感。在这片黑暗中,她的皮肤显得尤为白皙,但并非毫无血色,倒不如说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错觉,双眼犹如湛蓝宝石,虽然稍显疲累,但难掩其奕奕神采。
另一个是个男孩,相较女孩,他瘦弱不少,仿若初冬早雪,轻轻一捏就会融化,让人忍不住想要小心翼翼地对待。男孩眼神迷离,似乎是因为缺少睡眠,他时不时揉一揉眼睛,打一个哈欠,仿佛下一秒就会沉沉睡去,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由睡魔摆布,似乎在期待什么似的,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世界。
和屋内不同,窗外世界并非一片漆黑,凛冽月光将一切化为银白。
当然,对于他们来说,那银色的世界仅能停留在想象当中,能够“触碰”到那抹“银流”,已是一件幸事。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们不愿点灯,与其看着那顶吊灯苟延残喘,不如用尽全力感受这皎洁月光。
“姐姐,月亮婆婆在哪里啊?”
仿佛不愿惊扰这抹清光,声音细弱游丝,不仔细听,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一声叹息。
不过,也不可否认这句话话语中隐含着一缕失望,男孩看着只有一幅写生画布大小的铁窗,眼神中飘过一丝黯然。
“小鹿,今晚我们可能还看不到月亮婆婆哦!”
轻柔女声在这片寂静中响起,像是要拂去空间中的不安因子一般温柔无比。
“为什么啊,我们是不是被她讨厌了。”
他神色不安,声音也微微颤抖着。
“不是哦!”少女脸上挂着仿佛可以浸入人心的笑容,安慰男孩道,“月亮婆婆是不会讨厌我们任何一个人哦!”
“那…那为什么我们看不到她啊?”
这个回答似乎并没有驱散男孩心中的不安,他靠在少女怀中,表情复杂地询问道。
少女温柔地抚摸着男孩,声音平静无比,如水一般缓缓流入他的心中。
“那是因为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孩子期盼着她哦,所以她今晚是在实现其他孩子的愿望哦。”
“其他孩子的愿望?”
男孩抬起头,看着姐姐那犹如宝石般美丽的眼眸。
少女轻柔地抚摸着男孩的脸颊,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哦,世界上有很多孩子有着和我们一样的愿望哦,他们也期盼着可以看到月亮婆婆,那月亮婆婆自然也要回应这份期待啊,否则那些孩子不也会很伤心吗,当然,她也没有忘记我们哦,你看,她也不是给我们带来了礼物吗?”
“礼物?”
男孩一头雾水,像只小猫一般歪过脑袋。
少女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过身去,缓缓举起手,像是握手一般轻轻扶住那抹清白月光。
“小鹿,看。”
她看向男孩,莞尔一笑。
时间仿若静止,银流仿佛贪图少女掌间的温润,停在空中,黑暗中,它好似化为一条“细绢”,在少女掌心“盘”了起来。
陡然间,像是要彻底驱散黑暗似的,月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顷刻间,少女掌间的“细绢”飞舞起来,仿若瑶芳绽放,抑或是碧波荡漾,不消几秒,少女周身便被皓彩照亮。
普通人面对此景,语言恐怕已经无法发挥作用,就连思考也变得断断续续,唯一能够做的,恐怕只有不断惊叹。
对男孩来说,更是如此。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真是……)
脑海中思绪万千,但他不知该如何表达;
(好美啊……)
面对此景,一切赞美词句都是无意义之词,一切称誉文句都显得虚伪至极。
对于如画之景,出神观赏才是最佳肯定,男孩虽然并不明白这一点,但是他的行动无疑证明了这才是真理。
像是魔术一般,月光驱散了黑暗,银白代替了漆黑。
素晖仿若在流动,房间变幻为霄晖之海。
而身着白衣的少女,无疑成为了“深海公主”一般的存在。
与月光相融,与月色相依,今夜,她与这个世界合而为一。
这难道是“魔法”吗?
男孩注视着眼前之景,心中不免产生疑问。
“怎么样,很漂亮吧?”
少女看着男孩,微笑染满了整个脸庞,在这片皎洁月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嗯……”
语言系统还没有恢复——他仍旧说不上话——
不过,这并非因为疼痛而失语,而是纯粹的,不知该用何种言语形容美的事物而做出的默然。
“姐姐没有说错吧,月亮婆婆绝对不会忘记我们的哦!你看——”
她将视线移向窗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亮。
“她来了哦。”
愿望实现的欣喜,从少女的话语深处涌出。
男孩顺着她的视线向外看去,下一刻,他犹如石化一般僵住了,全身上下只有眼眸还在不停颤动着。
不过这并非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惊喜,在这一瞬间,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之物。
银色辉光驱散黑暗;
璀璨繁星装点苍穹;
如诗般瑰丽,如画般跃然;
而在这如诗如画的世界当中,明月是那般超凡脱俗。
清白如玉,幽玄典雅。
仿佛与现实割裂,并入幻想之道。
即便世界崩毁,她仍会亭亭玉立。
男孩透过铁窗,一直恍惚地望着这轮碧蓝明月。
仿若魂魄被吸走,精神被抽离,意识被遣散——他从未看到过如此美丽的事物。
——啊——姐姐没有说错——
原来,月色,真的如此——绮丽。
真想、真想,真想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不禁意间,男孩内心蠢动起来,那娇小躯体下的任性逐渐显露出来。
无需感到奇怪,也不必要苛责,因为眼前这轮明月,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外界,或者说现实是确实存在的。
在过去,这土墙白窗,这牢笼棺椁便是男孩的一切。
不被允许接触外界;不被允许认识外界;不被允许有任何期许,他就犹如一个玩偶一般被锁在“储物柜”中,与黑暗为邻,和寒气做伴。
那时候,男孩看不见生存希望,却又无法英勇地直面死亡,他就宛如在峭壁上走钢丝一般,进退两难。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种生活实在是过分沉重。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甚至就连自我都被要求丢掉——
没有温情,没有亲情,就连维持至今的人性都被强迫掩埋——
表层被强行打开,内在则被视作障碍拆除,像是给娃娃填补棉花一样,“父亲们”将“那些”不断塞入他的体内。
无法回归日常生活。
不能再被当成常人看待。
怪物?
这种说法都满是怜悯。
他逐渐感觉到,自己正在成为“父亲们”所期望的那个“他”,而自我存在则在排斥这个他。
就这样,男孩逐渐变得不再相信自己,无法再将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
最终——他坏掉了。
不仅仅是肉体,更是内心——彻彻底底,像是本就满是裂痕的镜子再一次遭受重击后,彻底碎掉了一样。
他无法修复,也无心修复,为了不让“碎片(自我)”去伤害他人,他把自己“关”了起来,将全身心交付给绝望。
就这样度过余生,就这样迎接死亡——不再对外界抱有期待,不再对生命怀有希望。
直到最后,就孤零零地去死吧。
但是,这位宛如皎月的少女走进了他的生活,将一切改变。
她不像“父亲们”那样将男孩作为玩偶对待,而是视他为“人类”;
少女不会毫无来由地向他恶语相向,更不会疯狂地大动手脚,男孩在她身上体会到了之前人生中不曾体会到过的安心感;
她就宛如家中的大姐姐一样,照顾男孩,告诉男孩外界有什么,外面的世界是何等精彩;
她很愿意向男他倾诉,也很愿意仔细倾听他的诉说。
不知为何,男孩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才会变得活泼起来,逐渐拾回孩子的模样。
他称少女为姐姐,不仅仅是因为它年级比较大,更是因为在和她相处时,自己仿佛能感觉到自己从未感受到过的感觉。
甘甜,但并不让人讨厌。
像蜜一样,让人无比欢喜。
姐姐告诉他外界和实验场不一样,人们不可以无缘无故伤害他人,更不可以杀害他人,人们可以自由选择如何生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随心所欲;
姐姐也告诉他世界由一个又一个国家组成,而这些国家又由好多城市组成,每个城市里有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其中有好人,有坏人,不过也有人表面上是好人,实际上是坏人,也有些人看起来很坏,但实际上是好人,人们看起来自顾自地生活,但实际上紧密联系在一起,难以分割……
本来逐渐坏掉的男孩,拜姐姐所赐,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回原来的自己。
不再否定自己;
不再封闭自己;
更重要的是,开始对外界产生渴望,对生命重燃希望——
而这轮月亮,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世界上原来真的会有如此美丽的事物。
对他来说,这不单单只是一轮明月,更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姐姐没有骗我——
原来月亮如此美丽——
原来世界并非只有绝望——
“只要活着,不管是多么美丽的事物,总有机会看到的哦!”
轻柔的话语。
少女凝望着清白之月,温和地说着。
“世界纵然残酷无比,但是还是有很多美丽之物值得我们生活下去哦!”
她转过脑袋,任由笑颜在月光下像花一样在月色下绽放开来。
这个时候,男孩还并不能理解这句话——但是,他也并非毫无感觉。
至少,他愈发觉得自己应该要拼尽全力活下去。
直到深夜,两人都这样相依着,共同遥望着那轮明月。
最终,男孩无法抵御睡意侵袭,靠在姐姐怀中,沉沉睡去,少女微笑地注视着他的侧颜,轻轻抚摸着那柔软的脸颊。
“姐姐,我们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男孩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讲着。
“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一起去外面的世界。”
男孩自言自语,浅笑在嘴角浮现。
“到那个时候,姐姐就由我来保护。”
男孩十分认真地讲道。
少女听着这样的梦呓,会心一笑。
沉默良久,她俯下身子,在男孩耳边轻语道。
“那样的话,在离开这里之前,就由姐姐来保护你吧!”
少女道出了心中所想,满足地望着远方的月亮。
明月不曾离开,仍旧一直熠熠地生着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