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察赶到之前,终于艰难从车祸现场离开的张越,搭乘了公交车回到学院。虽然不管是司机还是车上的乘客,都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满身是伤的张越,但张越却不去在意。
在学院前下车,张越去往停车场,将黄月英的雷克萨斯开出来。再次通过校门后,便沿着道路往公寓的方向行驶。
在经过数个红绿灯和十字路口后,张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因为会给他打电话的也只有一个人,所以张越并不看来电显示,一边观察路况一边将手机接通,并将扬声器打开。
“我在这里看到一则新闻。”黄月英上来就进入正题,“说在离这里不远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我看了下车牌号,分明是那个健身教练的车。这起车祸和你有关吗?”
“嗯。”张越回答,“我就坐在副驾驶上。”
电话对面的黄月英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在哪里?”
“在回家的路上。”
“你离开那里的时候,有人看到了你的脸吗?”
“有很多。”张越回答,“我甚至觉得有人拍下了我的照片。”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可不像你。”沉默过后,黄月英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恻恻的,“你以前做事的时候总是干净利落。”
“抱歉。”张越说,“我原本也想干净利落的解决这件事。”
“不管你原本怎么想,现在你陷入麻烦当中却是确实无误的。该死,我得去联系许多人,欠下很多人情才能让你摆脱这些,我只希望我做的事是值得的。”黄月英说,“在经过了这些不可置信的麻烦,费了不必要的手脚以后,我至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健身教练已经死透了。”
“是的。”张越说,“他已经死了。”
“很好,总算是听到一个让我不那么难过的消息了。”黄月英吁了口气,“你回来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开车,不要再出这种车祸。虽然你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但要是我的爱车上出现了哪怕一丝刮痕,我也一定要让你这个混蛋尝到代价。”
电话挂断。
回到公寓的时候,太阳还未完全降落到地平线下。张越用钥匙进入房间,果然看见黄月英还在里面。
她看起来颇有些百无聊赖,横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撑着脸颊,另一只手则用遥控器换着频道。哪怕看到张越走进来,也没有一丝端正坐姿的意思,只是斜眼瞥了他一眼,然后感叹了声,“你看起来简直像屎一样。”
张越现在看起来确实很糟,全身都是细小的伤口,额头上还有凝结的血痂,凄惨得像是被人暴揍过一顿似的。而这离事实其实也算不上远。
“我已经多久没见过你这么一副惨样了?”黄月英一边笑一边从沙发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继续道,“应该是从我捡到你的时候开始吧?那个时候你也是像现在这样,像只遍体鳞伤的流浪狗。”
张越并不说话。他讨厌回顾过去的事,这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停滞不前。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没有一点长进。
黄月英倒也并不期盼回答似的,径自起身去了卫生间。在张越回来的现在,黄月英自然也没有理由继续呆在这里,这会儿大概是去洗个脸然后拿上钥匙离开吧。
张越就先将钥匙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然后自己也坐到沙发上。电视上此时正在放一部爱情剧,男女主人公在午夜开车到海滩去,海水在远处都市灯光映照下显得美轮美奂。
张越听着电视里传来的海水潮涨潮消的声音,把背靠在沙发上,将眼睛闭上。今天发生的事让他感觉累极了,就像之前无数个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的同样的疲惫。他唯一有能够忘记这份疲惫的时刻,说不定只有在和那个叫李莉莉的女孩去聊关于梦想的话题的时候。
梦想。真是孩子气。我现在明白了。事实上也是早就应该明白的事情。明明已经是个成年人,却还在去讨论孩子的话题。怪不得我总是觉得无所适从,因为自己根本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是幼稚得令人发笑。
张越一边想,一边觉得浑身冷得要命。是因为失血的缘故吗?还是因为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气温骤降的缘故呢?不管是哪一边,张越都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他希望去过一个可以让他有着活着的感受的人生,希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够做出改变。但这一切却超乎他想象的艰难。
这时候,有人用手按住他的额头。
那手柔软又温暖,叫张越忍不住将眼睛睁开。黄月英就站在他身边。
“额头有点发热,是感冒了吗?”她皱了皱眉,“你要是身体不好,对我也有影响。不是说了,这段时间是生意最繁忙的时候,可没有让你休养身体的空闲。”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药箱打开,从其中挑出棉签、消毒水和绷带,用对小孩子似的的口气道:“你先把上衣脱掉,我看看你身上受了多少伤。”
张越愣了一阵,直到黄月英有些不高兴的再次催促,才慢吞吞的将外衣脱掉,又将衬衣卷上去。因为离车祸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一些伤口已经和衣物黏在一起,没奈何只能用剪刀剪开。
在黄月英为张越处理伤口的时候,张越低头看着女孩,虽然不是出于本意,但还是一点点回忆起过去的事。那时候黄月英和他都还只是孩子。张越在贫民窟里摸爬滚打,过着揍人与被揍的日子,连一刻也没体会过有人朝他释放善意。
和黄月英相遇的那天,是张越最凄惨的一天。他被人从住着的纸箱里赶出来,抢走所有东西,全身被用铁棒打得不成样子。
“真是凄惨。”
那时候是下雪天。薄薄的白色的雪覆盖了地面,张越躺在地上,鼻青脸肿,血从嘴里流出来,看着从天上落下来的雪。明明全身疼得要命,并且也知道,可能自己今天会冻死在这里,却突然觉得这雪好美。
一双银色的靴子在他视线里停下来。
“真是凄惨……”
此前从未见过的女孩站在张越身边,一边说一边将身子蹲下来,双手抱胸,歪头看着张越。
“你马上就要死了,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是啊。张越想,我好不甘心。我好想活下去,但是活下去也只意味着更多痛苦的事。
“想要复仇,朝让你变得这么凄惨的人复仇?”女孩问。
也许吧,复仇。那也不错,让叫我变得这么痛苦的人,也品尝到同样的痛苦。张越想。
还是孩子的黄月英穿着一身红色的羽绒服,虽然打了补丁却洗得很干净,脖子上则围着白色的围巾,她用手去摸张越的脸,轻轻拭去从眼角渗出来的血。
“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那么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会尽力照顾你,让你不至于在这个冬天死掉。但你往后要听我的话,我叫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你要是答应这个条件,我就带你回我的地方。我那里还有一些收集来的药品,可以治好你的伤。”
两个贫民窟的孩子在雪天里对视,张越挣扎了好久才勉强发出声音。
“好……”
时至今日,张越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时候黄月英会选择救助自己。在那个雪天里,落入像他这样境地里的人在贫民窟其实不算少数。就像他也疑惑于在那个时刻,明明还是个孩子的黄月英,究竟是哪里来的力量把自己搬回她住的地方,又是怎么做到照顾一个行将死去的人并最终让他活下来的。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现实里的黄月英拍了拍张越的肩膀,正好触发了伤势,叫张越呲牙咧嘴地吸气,她却毫不在意的将沾满血的棉签丢进垃圾桶,把急救品放回医疗箱。
“最近天气转凉,要是不注意保暖,真的很容易感冒。”黄月英竖着手指,语气听起来相当认真,张越也就忍不住去认真的听,只听她道,“我也不想像老妈子一样这么叮嘱你,但你真的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我不可能一直看着你的背后。要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非得时刻保持警惕才行。”
她说完便将茶几上的钥匙拿起来,又打了个哈欠,才站起身往门口走。
在出门的前一刻,她又是突然想起似的,朝沙发上的张越道:“我在等你回来的时候,因为太闲就用你冰箱里的食材随便做了点东西,都放在厨房里了,记得把它吃掉。”最后终于打开门走出去。
听着关门的声音,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张越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到厨房去。
摆在厨房里的,是炖菜之类的家常菜,张越将这些端到客厅里,一边吃着这些,一边心想自己好久没有吃过别人为自己做的饭了。想着这些的时候,又突然想,得把阳台上的衣服收起来了。被子也得晒一晒了。家里得做一下扫除,积累下来的垃圾也需要分类再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