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并没有在宴席上待得太久,桌上各种名贵的日料更是动都没来得及动一口,便又在他人带领下离开了,只留下黄月英与肥胖的男人继续洽谈,大约是商量关于以后合作事宜的事吧。
那个男人口中需要调查并且灭口的人的情报倒是留了下来,全装在一份文件袋里,由张越带走,于是张越便坐在公交车上将里面的资料倒出来,挑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查看起来。
一个样貌偏中性的俊美少年的照片呈现在张越眼前。
照片里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样貌清秀柔媚,如同古代贵族家的公主,左眼角长着一枚泪痣,整体显得楚楚可怜,唯有一双眼睛却像鹰隼般锐利地直视着镜头,为其增添几分勃勃英气。
“名字叫做天童直虎吗?”张越喃喃一句,将资料重新放回信封内。
这份资料自然不会详细叙述天童直虎的生平,只着重提到了需要注意的特点,让张越几眼便寥寥扫完。或许是出于谨慎的缘故,诸如专长或是爱好这类信息的告知也只浅尝辄止,这其中对张越最有用的事物,或许也就只有这张照片而已。所以张越并不能只依靠这些便认清天童直虎是什么样的人物。不过要强夺某人性命,倒也不必对其人了如指掌就是了。
为张越准备不至于为人识破的正式身份尚还需要几天,虽然有新的工作下来,但其实属于张越需要做的事倒也不算多。在家里看电视度日的空虚时光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为理查德举办葬礼的时候。
“谢谢你能来。”李莉莉今天换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或许是哀伤的气氛衬托,倒显得她比往日更成熟了。她朝张越笑道,“我还担心了好一会儿呢,想着要是你不来应该怎么办。但现在来看,果然你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葬礼在市内的教堂举办,这是一间历史悠久的建筑,据说由数百年前东渡而来的传教士所建立,每一块砖石都历经沧桑。二人在教堂外不远会合,一起踏上大理石台阶,穿过拱门。
在朝遗者亲属致以问候过后,葬礼几乎变成了某种社交场。宾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轻声交谈着。
“他们就是和理查德在表演课上的同学。”李莉莉身边也围绕着一群与她相熟的人,都差不多年纪,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李莉莉一边笑一边朝张越介绍道,“这位是曹阳,他是个乐观开朗的人,一直是我们当中调剂气氛的一位。”
站在李莉莉身边一个微笑着的男人朝张越伸出手,张越便也与他握手。
“这位是姜雯。”李莉莉手指向另一人,继续介绍道,“她是个知识广博的人,比我还要常常待在图书馆里,不管哪方面都有涉猎。据她说最近正钻心于古代历史。”
“她实在是太吹捧我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最多是怀有一点对于未知的兴趣而已。”一边说一边朝张越伸出手的,是个戴着眼镜的女孩。她看起来容貌倒不算差,只是头发太长,加上硕大的眼镜将眼睛遮住,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
“你太谦虚了。”张越与她握手,“很高兴和你见面。”
接下来李莉莉又向张越介绍了几人,张越也都和他们一一握手,这便算作互相认识了。
“理查德的逝去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被评价为乐观开朗的曹阳此刻倒没有太多开朗的模样,他眼帘低垂,看起来十分悲伤,“他是一位难得的好人,总是慷慨解囊,前段时间我被老板炒掉,衣食无继,连房租也付不起,差点就要放弃继续进学的时候,就是理查德鼓励我不该为路途中片刻的崎岖而放弃希望,还借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立足,我这才能又找到一份工作。”
“是啊,他对所有人都热情友好,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这么好的人会就这么……”一个人说到这里,不由哽咽起来,急忙转过脸去,朝众人说声抱歉。
又有几人絮絮叨叨的说着理查德生前做过的事,也都露出遗憾悲伤的表情,只有张越一个人如坐针毡,背后冷汗直冒。
这时李莉莉突然用手肘悄悄撞了撞他,在张越朝她看过去的时候,李莉莉朝教堂内一个方向指去,低声朝张越道:“那就是理查德的女儿。”
张越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孤伶伶一人坐在教堂前排座位的一角。她穿着黑色的学校制服,头低垂着看不清脸。
“这样啊……”张越道。
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从张越内心升腾而起。虽然迄今为止他已经杀了许多人,但亲眼再见到所杀之人的亲人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这让他呼吸困难,直欲冲出教堂。
这个由理查德同窗与张越形成的小团体又聊了一会儿后,便有人宣布入座。待到全场肃穆以后,牧师携着圣经缓慢走上神坛,以庄重的语调念了一段悼词,随后是亲人上去讲话。
理查德的女儿第一个站起来,走到牧师身边。这时张越才看到她的脸。她并非像黄月英或是李莉莉那样拥有吸引眼球的容貌,最多算是可爱而已,但不知为何,张越却因此有一丝触动。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她澄澈的眼睛,还是她的气质呢……
“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好。”女儿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声音中带着青涩的味道,却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她没有带稿子,不知道是即兴演说还是将内容背了下来。
只听她道,“我已经记不得母亲的事了,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于是就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生活。虽说如此,我却还朦胧地记得几个关于母亲的画面。我记得她抱着我,温柔的对我笑,阳光从开着的窗户照进来,白色的窗帘被风轻轻吹起来。我记得这一幕。我还记得母亲跳舞的画面,她穿着漂亮的衣服,带着珠宝,在有许多人的派对上跳舞,那时候父亲就会在一边看……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我是从什么时候见不着她的?我竟然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没问过别人,这又是为什么呢?我记得我是很喜欢母亲的……”
她沉默着,盯着地面。教堂里安静得可怕,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听见。
“我和父亲共同生活。”她说,“他是个好父亲,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因为独自一人抚养我长大,想必承受了很多艰辛的事情吧。他要去工作,也得来照顾我,还有许多其他不得不去处理的事情,这种叫人疲惫的事必须日复一日的做下去,却也少有人对他做出表扬。我记得以前父亲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遇到过一些朋友,那些朋友都劝父亲,这么独自一人生活不能当作长远的打算,他还年轻,需要找到一个妻子,我也需要一个母亲。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娶一个新的妻子的打算,这是因为他爱母亲吗?还是说因为我呢?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这背后的理由了。原本想着,就算不急着去问,总有一天能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的吧,结果就是眼下这幅惨样。”
她转头看看摆在神坛一边的棺椁,很快又把头转回来。
“我和我的父亲关系不好。”女孩重复了一遍最开始说的话,“原因是什么我也忘记了,大概是因为一些愚蠢的原因吧。总之是渐渐不再说话了。父亲总是很迁就我,不管我想要什么都会争取为我实现。但只有一次父亲生气极了,甚至狠狠打了我一巴掌,虽然事后向我道歉,但我把那一巴掌记得很深。天知道我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故意疏远父亲,想要用这种手段来惩罚他。我是这样可鄙的人吗?我也不清楚……父亲之所以这么生气,是因为我的错。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个同班的男生对我很不满,时不时拽我的头发,或是往我的书包里塞泥土和虫子,再不然就是把室内鞋藏起来,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午休的时候骗他到体育馆的背后,用棒球棍砸他的脑袋……他当然没有大碍,不过当时却流了很多的血,校方打电话给父亲,父亲就抛下工作到学校来接我,然后打了我一巴掌。”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女孩道,“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对这么对待我的父亲很生气,甚至有了离家出走的念头。但后来父亲向我道歉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原谅他。虽然他做了不近人情的事情,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嘛。虽说这样,我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当时他是这样说的。‘爸爸不该打你。’他说,‘但你要做一个好人。’这是他的原话。‘做一个好人。’”
“好人……”女孩露出苦笑的神情,“我的父亲应该可以算作一个好人吧?至少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比他更好的人存在了。但是这样的好人,却这么年轻就死了,那么做好人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活在这样不讲道理的世界上,成为好人的意义到底在……”
她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哽咽起来,眼中也流下泪水。一旁的牧师上去将她搀扶下去。
张越坐在座位上,身体僵直,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