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举行到中途的时候,张越终于忍不住呕吐的欲望,从座位上起身,在李莉莉问他要去哪里的时候,张越回答去一趟卫生间,然后就一边说抱歉、对不起,一边穿过坐在长椅上的众人走到礼拜堂中间的过道上,连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也来不及掩饰,仓皇从葬礼上离开。
他先搭在过道上走廊的墙壁干呕一会儿,然后顺着廊道随意乱走。目的地并不确定,只要离那个礼拜堂越远越好。
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张越问自己,我有什么毛病?明明是个无可救药的人,还要学着心怀良知的正常人到这里来祭奠死者吗?如果这份良知真的存在,为什么在别人求饶的时候不放过他们?为什么在他痛苦挣扎的时候不放下手?我到底要可耻到什么地步才会觉得满足?
内脏隐隐发疼,好像五脏六腑错位了一样。张越惨白着脸沿着廊道向前走,遇到教堂内部的工作人员,问清了洗手间的方向后,就朝那个地方进发。
用冷水泼了几次脸,张越才终于清醒过来一些。他以险恶的神情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想对面的人真是个可怖的存在,可以轻而易举夺走他人的生命,也不会因此觉得良心不安。我想成为他那样。
从洗手间离开的时候,张越觉得状态好了许多,但是也不想再回到葬礼上去。便打算先去和李莉莉和一众新认识的人告别,再去附近的餐馆吃饭。不过该用什么理由呢?什么理由可以让人觉得就算在中途离开葬礼也是情有可原的?该说需要去幼儿园接孩子,还是说家里煤气没关?
穿过走廊重新回到接近礼拜堂的地方,张越刚打算抱着因为工作上突然有急事的理由进去朝李莉莉解释,说自己并不是不想要成为支持她的力量,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却在礼拜堂外的台阶上,看到一个令人意外的身影,这也让他的脚步不由停顿下来。
坐在台阶上的,是一个高中生年纪的女孩。张越不久前还看见她在神坛上发表悼词,她就是理查德的女儿。
女孩还像先前那样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短裙下露出白皙的腿。她将双腿并拢,身子缩起来,下巴放在膝盖中间,似乎在朝远处看。
她叫什么名字?张越突然想,李莉莉好像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一边想着这件事,张越再次觉得那种内脏错位的痛苦朝他袭来,以至于连站立都做不到,几乎要跌倒在地上。
女孩也这时也看到了他,兴许是看见张越难看的脸色,脸上也浮现出奇怪的表情。
张越立定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朝女孩走了过去。
“你好。”张越朝女孩打招呼。
“你好。”
“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因为想要一个人。”
“原来如此。”
张越点点头,在女孩身边坐下。虽然她继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张越,倒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你是父亲的朋友?”女孩问。
“不。”张越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的父亲,但是我认识你父亲的朋友,我是受她的邀请才到这里来的。”
女孩点点头,表示了解了。
“你很喜欢你的父亲?”
“嗯。”
“我真抱歉……”
“抱歉什么?”
“抱歉你的父亲已经不在了。”
“谢谢。”女孩竟然笑了笑,“不过就算抱歉也无济于事呀。”
“……说的也是。”张越点头认同。
“你参加过几次葬礼了?”这回换女孩发问。
“这是第一次。”
“哦,那这想必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经验吧?”
“我也不知道……”
“虽然是不太有用处的经验,但只要活得够久,不管什么样的经验都会派上用场。”女孩看着远处的塔楼,朝张越笑道,“我可不是第一次参加葬礼了哦,迄今为止,已经参加过好多次了,都是父亲带着我去的。不过那些时候,我一次都没感受到过悲伤,这也没办法,尽管父亲认识那些人,我却不认识嘛,要是一一去为不认识的人的死悲哀,那也太累人了。那时候我牵着父亲的手,看着遗族家属们落泪,却一直在想不相干的事情,心里认为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和我的父亲身上。”
“是……这样啊。”
张越想要出声附和,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咦,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眼前这个女孩的身影突然缥缈混乱起来,甚至有了叠影,为什么我看到的一切都变得一片模糊?
“你、你这是怎么了?”女孩突然慌乱起来,她试图将手伸向张越,但很快又将手放下,脸上露出苦笑,“老兄,你怎么比我还先哭起来了?”
哭起来?是说我吗?我哭起来了?
张越用手拂拭面部,果然感到湿漉漉的,这让张越震惊得说不出话。我这是怎么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变得这么多情善感?在贫民窟厮混的日子里,明明是根本没有泪水存身的余地的,哪怕跟着黄月英从贫民窟出来,其实也早在内心打下了贫民窟的烙印。在那种地方,只有强者才配生存下来,弱者只有被别人吞吃的下场。而流泪,正是弱者的证明。
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自己也松懈下来了吗?已经变成了弱者吗?所以才会这么难受……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女孩看着张越,虽然评价说他奇怪,却没有嫌弃厌恶的样子,反而似乎有些好奇,“明明比我还要大,却是个爱哭鬼呀。”
张越摇摇头,想解释说这是因为风迷住了眼睛,或是其他可以敷衍场面的借口,但说出来的话却是,“我叫张遥,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或者不记也行。我想说的是,我想尽量给你可能的帮助。你说不定会觉得这个提议十分突兀,又或者觉得这是客套话,但请相信我,我这一生也很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刻。我想要帮助你,不管在什么方面都行。我现在在做的工作薪酬不错,所以存款也有一些,包括这些,我都能给你,如果你想要去报复什么人,比方说那个初中时欺负你的男生,只要你愿意,我也能帮你查到他的下落,再给他一个狠狠的教训……”
没有等张越说完,女孩皱眉打断了他。她歪着脑袋,像是要看清楚张越的灵魂深处似的盯着他,缓缓道:“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帮助?难道你这是在可怜我吗?我可不想要任何人的可怜。还有那个男生的事,我已经自己亲手给了他一个教训了,哪里还需要你来多管闲事?”
说完从台阶上站起来,像是不想再和张越扯上关系似的又匆匆进入教堂,只剩下张越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袭击了他,让张越用手捂住脸,恨不得就此消失才好。
他不再打算离开,但也不准备进入礼拜堂,便只坐在外面,过了一会儿,张越的手机震动起来,有人发信息给他。是李莉莉发来的,问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外面。”
张越简短的回复后,下一则短信几乎是立即就到达了。
“等着我。”
在一边呆呆的看着这条信息,一边想着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李莉莉从礼拜堂内走了出来。这时一阵风刮了起来,让她的裙角向上飞扬。
李莉莉原本一脸担忧的样子,忽然间红霞满面,她将裙子按住,站在原地一会儿,才慢慢朝坐在台阶上的张越靠近过来。
“看见了?”
“看见什么?”
“没什么。”李莉莉立刻道,“没看见就好。”
她整理了一下裙子,也在张越身边坐下来。
“怎么了?一个人坐在外面。”
“因为有些难受。”张越说。“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别人的葬礼。”
“这样啊。”李莉莉叹了口气,“应付这种事总是很艰难的,不会有轻松的时候……但也许这也正证明了我们是人类。会为他人的遭遇感到共情,这是很珍贵的品质,你不是对我这么说过吗?”
张越转头看着李莉莉,直把她看得脸再次红起来,小心翼翼的问怎么了吗的时候,才朝她道:“你真是个好人。”
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表扬摸不着头脑吗?李莉莉露出疑惑的表情,张越继续道:“理查德是你的朋友,在他的葬礼上,明明是你更加痛苦才对,却还想着要来安慰我。”
李莉莉小小的笑起来,脸上的红晕却消散不去。她看了张越一会儿,轻声道:“因为你是应我的邀请才到这里来的呀,我当然要照顾好你。”
这就是所谓的责任心吗?张越心想,在我身上也有这样的责任心吗?
“不提这些,我正好有一件事想要同你说。”李莉莉又道,“在葬礼之后,我们几个人决定去附近的一间酒吧喝酒,也算是为理查德举办一场小小的追悼会。我知道你甚至不认识他,但我想问,你是否愿意陪我一起去呢?当然,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
“我很乐意陪你。”没等李莉莉说完,张越便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