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灯火阑珊
静静的夜晚,飘着遥远的记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不是凌波仙子,也不是巫山神女,而是一双寂寞的眼睛。那是一双冰冷的眼睛,仿佛万年不化的坚冰。然而,如果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森然的冰川,那个人就会看见冰山脚下有一株在风中颤抖的雪莲。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久违地没有梦见柳家被抄家时官兵脸上的狞笑,没看见在皇榜上自己被划掉的名字,听见刀剑相交咣当落地的声音。他感受到一双手正在帮他擦汗,小心翼翼的,生怕将自己惊醒。冰凉的手的温度,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这是梦吗?不管是还否,他都无法睁开困倦的眼睛。
阳光顺着窗棂漏了进来,金色的粉末仿佛昨日星辰的灰烬。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房间是用青竹做屋架。一门一窗里面放着一床一桌一椅一书架,床置小榻,一本半开的书籍放在上面。他舒展着许久没有活动的手脚,慢慢往外面走去。门外是一片小小的院子,篱笆里面种的不是艷压全芳的牡丹,也不是清丽动人的芍药,而是种着一些水灵灵的油菜与紫茄。唯一的花卉是边上的一缸水里浮着的半开的白莲。
然而,他等了许久屋子的主人从来没有出现,仿佛是故意避着他似的,巧妙地错过了所有和他照面的机会。
他有一点点失落。也许里面有一个陌生人,然而他却有一种被人等待的感觉。这样的等待,有时候显得有点漫长,也并不是人感到厌烦。他回到屋子里,百无聊赖地在屋子徘徊,注意到里面的诗集。那是一个书生行卷的一份抄本,书生的名字是柳风。这是他的名字,不过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了。
“凉雨浇叶林,杯酒怅今昔。离别春冬雨,飘零天下地。[ 原创。]”后面的标注写着“靈注:君言不得意,妾言寸寸心。世界微尘里,吾愿爱与恨。”那是很清秀的字迹,他仔细琢磨了一下。那个梦里的倩影,一点点清晰。她似蹙非蹙的眉间、似喜非喜的笑容,就像初遇的那个夜晚一样,瞬间俘获了他的心。有这么一瞬间,他曾想过也许有这么一个桃花源,而这里会有他的位置。
他暂时要离开了。他想,被贬谪的犯人没有资格去寻找——那朵冰山下颤抖的白莲花。
秦楼楚馆,满楼红袖招。他们的交集,就像鸟儿划过天空,不曾留下痕迹,然而却已经是满满都是对方的影子。
他站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他远远地望见了她,她宛如一幅美丽的画;她在楼阁上半隐匿着身子,她也远远地瞧见了他,他就像羽化的仙人。他以为她没有没发现他,一如她以为他没有注意到她。一分一秒,空气仿佛不曾流动,时间仿佛静止。——如果有来生,希望可以在最恰当的时候遇见你。
相守需要用一辈子,爱上一个人却只需要一瞬。那一眼,仿佛一生那么长久。
“砰”一声巨大的声音响彻天际,雷鸣般地震动从西边一直延伸到东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朝街市的另一头挤去,带着逃奔似的疯狂。路上有被冲散的小孩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喊着妈妈。世事变迁,就如佛语所云——如幻如电。两个近在咫尺,转眼便远在天涯。
兵变,于是引起了。战争,带来了饥饿与流离失所。蝗虫、水灾、旱灾,不曾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人祸而心存怜悯;榷酒、盐税、除陌钱,不曾因为交加的天灾而放缓增税的脚步。荒废的良田,偶尔传出人食人的传闻;云雾缭绕的泰山,还举行着不知所谓的祭祀。
离开的思念,让原本就漫长的时间更加漫长。
赤兔马奔驰在黄沙之上,铁衣冰冷透彻心扉。他的贬谪之后,总算有了一次量移的机会,随即又随军出发。边塞秋雁南回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脚起,将军与战士犹在边城挣扎与生死一线。这样的守卫,能否为那个她带来一点安宁?这样简单的自我安慰,是他活着的支撑力量。
一盏黄色的油灯在木屋摇曳闪烁,就像一条垂垂老矣的生命在风里挣扎。她缩在墻角,抱住自己的纤弱的身体,冬日的寒风吹得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但是她还是要庆幸这个地方给了她一个可以温暖的场所。这样的相似场景,就跟小时候流浪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昨日相思人,是否是河边的无定骨?
“砰”那声巨大的声音响彻天际,从遥远的那个时间传到她的面前。她从回忆也不知道是想象的境界里回过神来,自己还是站在阁楼的窗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朝着街市的另一头走去,延续着白天上巳节的热闹。
路边走失的小孩牵起母亲的手,反而拽着母亲兴冲冲地往前面走去,嘴里吵吵嚷嚷着:“快走,快走,再不快去,烟花就被‘偷’走了!”
一道亮光从平地上升起,在空中散成了明亮的流星。带着余火的灰烬,纷纷扬扬地飘满了日落后的天空。烟花离开繁华,一如风尘离开了家。她伸出手,试图去抓住灰烬。那没有温度的灰烬从指间划过,就像时间的味道。
然而,她的手还是抓到了什么。
此刻,他就站她的边上,彼此十指相扣。
看,烟花离开繁华。
——不等来生,不求将来,只是求这一瞬。
——一瞬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