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门,突然扑面而来的空气有些刺鼻,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他很快注意到了不对,立马举起枪,但也有一支枪口对准了他。
昏暗的光线让他看不清她的面貌。
“……要帮忙吗?”
勉强瞧见她的衣服之后,他这样问她,眼睛也从瞄准镜上挪开。
“不,”她摇头,没有放低枪口。
他看了看周围,一片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门外走廊上应急灯,但这应急灯似乎也快要熄灭了。
“真的?”再次看向她,似乎有些担心。
“真的。”
她握枪的手很沉稳,但伤口却在流血不止。
“喂……不怕死么?”他努努嘴,示意她留意手上的伤口。
“不。”
她看向他的眼眸里没有透出丝毫情感,单纯的看靶子的眼神。
“这样啊。”
小声嘀咕了一句,他点了点头,继而放低手中的枪,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她没有任何动作,仍旧保持着警戒。
“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
“没有收到相关报告。”利落的回答,没有任何情感夹杂其中。
沉默。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支皱巴巴的烟卷,叼在嘴上。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扭头看向她,指指叼在嘴上的烟:“介意么?”
她愣了下,继而摇摇头。
他便摸索起打火机来。
很快找到了,他摁下去,却只有‘咔咔’的清脆声响,没有火苗窜出。
他叹了口气,直接把烟卷吐在一旁。
“一个人在这,不怕?”
“任务。”
“这么举着不累?”
“并不。”
“那行吧,我躺一会儿,好几天没合眼了。”
这么说着,他躺在地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她没动,保持着原样。
“要开枪的话早该开枪了吧,何必呢。”
“……”
像是在犹豫,片刻之后,他听见了枪放在地上的声音。
并不是因为她放松了警惕,而是握枪的手失去了气力。
“啊……我就说放着不管不行吧。”
“……”她没有出声反驳。
就结果而言,这个男人的话是正确的。
“把手给我。”
她犹豫,但他强行的把她的手给拉了过去。
伤口很恐怖,有着被子弹撕裂过后特有的痕迹。血管,肌肉,骨骼……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只不过被高速旋转的子弹所磨碎、切割,所以现在只剩些混在一团无法辨清的组织。
他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伤口边缘。
“疼?”
“……不。”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从兜里掏出来的纱布一层一层的缠绕在伤口上。
处理这个并不会很费时间,或许是他很熟练的缘故,她的手臂很快被纱布裹上了厚厚的一层。
“没有什么药能用,先这样将就着吧。”
说罢,他背靠在墙上,露出一幅像是心满意足的表情。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
嘴唇张开,又很快的闭上,还是没说出来。
他转了转眼珠,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最近有和别人联系过么?”
隔了一会儿,她摇摇头。
“那上一次和别人联系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
他明白点了点头。
“调用你的资料库看看吧,上一次更新的时间。”
听闻这样的话,她稍稍反感的皱了皱眉。
“你知道我的身份?”
他摊摊手,一幅‘如你所言’的模样。
她扭过头,眼眸里闪过几丝亮光,很快又再次看向他。
“是两天前……”她表情不变的说道,“另外,我现在知道你是谁了。”
“哦。”他不以为然。
“在逃A级通缉犯,携带致命性武器,允许在其拒捕时击毙。”
“这个通缉令发布的时间?”
“……两天前的凌晨三点。”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
“在五点的时候应该就作废了。”
“……为什么?”
“嘛……只是应该。”
他再次从兜里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卷,拿出先前的那个打火机,也还是没有点燃。
“有火么?”
她摇头。
他叹气,把烟卷吐在一旁。
应急灯突然熄灭了,黑暗立即笼罩了这里。她的身体明显的颤抖了一下,但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
她抓起先前放在地上的枪,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也许这样能给她一些安全感。
“咳……”
他突然发出的声响让她吓了一跳,枪口再一次对准了他,不过由于黑暗,她只能依照声音来大致辨别他的位置。
“咳咳……”
他仍在不停的咳嗽,像是被什么给呛住了,却更像是患上了什么病。她有疑惑,却没有问出口。
停止咳嗽之后,他仍喘息了许久才开口说道:
“我这病还真是……”
她试图去看清他的表情,但这里伸手不见五指。
“……”
她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不打算问问我得什么病了?”
似乎是感觉这样自言自语很无聊,所以沉默了一阵之后,他问。
“没兴趣。”得到的是这样简洁的回答。
他有些无奈。
“啊……那我们来聊会儿天吧,什么都行。”
“聊天?”
“对,嗯……比如说说你以前的经历什么的。”
“……没有和在逃犯聊天的必要。”她握着枪,犹豫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
他苦笑,继而把两只手并在一起,伸向她:“我让你逮捕我,这样总可以和我聊天了吧。”
手碰到了枪,她的身体颤了颤。
他很快碰到了一双柔软的手,在手掌的某些位置有着粗糙僵硬的茧。
他把自己的手塞进她的手心,让她仔细感觉他并没有拿任何武器。
他的手很干燥,也布满了各种可怖的伤痕。
“这样总行了吧?”他再次问她。
“啊……嗯。”
她模糊的应了一声,似乎被他这样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那先说你吧。”停顿了片刻,她说道,“为什么会成通缉犯?”
“呃……可以的话我还真是不太想讲啊。”
“我也不想讲。”她赌气似的这样说道。
接着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杀了人。”他的语气低沉,带着悲伤。
“杀人。”她重复。
“很多人,多到我自己都数不清。”
“……”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在继续说着,没有留给她的空档。
“我几乎破坏了一切,所有的生命,所有能让生命存活的空间,我每天都在噩梦中醒来,却每晚都难以入眠。”
他的手在颤抖,她能很清楚的感觉到。
“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她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
他没有再说下去,她也没有再问些什么。
已经够清楚了。她想。
“我是一个被改造之后的维序人。”她开口,像机器一样语速不变的说着,“你知道的,为了不影响作战而完全使痛觉麻痹的作战机器,为了接受资料而将大脑植入芯片和辅助系统的被操控者。”
他轻轻的发出‘嗯’声,他的确知道,而且知道得比她还多。
“我只被派出执行过两次作战,由于机密性,我不能告知你具体位置。”
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他的确认。
“嗯。”他点头,但这个动作她并不能看到。
“第一次,我失去了我的左腿,但我也击杀了近五百名敌人。没有疼痛并不太好,因为我注意不到自己的伤口,所以那次因为失血过多,我直接在战场上失去意识倒下了。”
“……那之后呢?”
“我没有那之后的记忆,醒过来的时候我直接在参加第二次作战,也就是这一次,”
“想问你是在和谁作战的话……也会被算作机密吧?”
她犹豫了一下。
“企图引爆超武库的恐怖份子。”
“……嗯。”
这样的人他很清楚,思想极端,言语恐怖,而且行为残忍。
和他的初衷不一样,一群背道而驰的家伙。
“接到了前往这个地下室的命令,在执行途中被子弹击穿了手臂,但在那之后便没有接到任何指令亦或是系统更新了。”
“毕竟他们也都完蛋了嘛。”他这样悄悄嘀咕了一句。
“这些就是我的全部经历了。”
她看向他,尽管什么也看不到。
“你的经历真短暂。”
“我的记忆只有这些。”
“嗯,我知道,维序人都是这样。”他说着,换了个坐姿。
“是因为经常和维序人打交道,所以你变得不怕我了?”
沉默了一阵,他叹了口气。
“……也许是吧。”
我倒觉得反而是我和维序人打交道太少呢?他这样想。
她的手指摩挲着手臂上缠得严严实实的纱布。伤口渗出的血被很好的阻隔在了纱布里。
“疼……是什么感觉呢?”
他愕然。
却又很快答道:“不太好的感觉。”
“你疼过?”
“那是当然啊。”
从一生下来就在疼。他想。
“……我没疼过。”她轻声说着,“所有的感觉我都知道,唯独疼。”
“呃……疼是感知之一,用来警告我们的信号吧。”想了半天,他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理论上的知识我早就了解过了。”
他挠挠头。
“五岁的时候,我被卡车轧断了腿,很疼。”
她“嗯”的应了声。
“七岁的时候,有人试图杀掉我,他割开了我的喉咙,很疼。”
“被割开喉咙……”
“我没死掉,被救得很及时……”他继续说道,“十岁的时候,我被人抓了起来,用烙铁在背上印下一大串字母。”
“嗯。”
“十六岁的时候,家里烧起来了,我被堵在家里,烧伤了近一半的皮肤,很疼。”
“……”
她似乎在仔细想象那种感觉。
“十八岁的时候,我被人用钉在墙上挂了三天,伤口由于被撕开,很疼。”他继续说,“这些就是我还记得的疼过的经历了,怎么样?”
“……你真是多灾多难。”
他哈哈一笑。
“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你的后福在哪呢?”
“比如现在。”
他笑呵呵的这样说。
“在这个黑漆漆的地下室里被一个维序人给抓起来也能被叫做福?”
“活着就是福。”他的语气很认真,“尽管很疼,但至少活着。”
“嗯……”她点头。
他停顿了一阵子,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其实吧,别看我是个通缉犯,我还是有过一个女朋友哦。”
“哦?”她饶有兴致的凑了过去。
“嘿嘿,她可漂亮啦,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爱上她了。”
“这么夸张。”
她似乎不信。
“等有机会我给你看看她的照片,你看了肯定也会惊叹的!居然还敢不信。”
谈起这个,他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固执。
“那你说说你和她的故事吧?”
“嗯……我想想,从哪开始说呢……”
她一脸期待的等着他的后话。
“就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嗯。”
“那时候我生病了,是一场重病,我每天都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每天都要往身体里输送各种各样的药物,那些针头器具让我发慌,我很怕,每次都要闭上眼睛,忍不住哭起来。”
“胆小鬼。”
“去去去……”他继续道,“那天,我像以往一样,要往手臂里插入针管,但我还是一个人,很怕,所以我又哭了出来。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旁边病床传过来的声音。她在鼓励我。”
他的神情似乎是在回忆,脸上有着幸福的笑容。
“她也和我一样,手上插着针管,每天一个人,要输各种各样的药。她对我说她也很怕这些……很怕一个人面对这些。但她还是在鼓励我。看着她,听着她的声音,我就觉得我不怕了,她说,和我说话,她也变得不怕了。肯定是我们俩都很怕寂寞的缘故吧。”
“小孩子一样。”
没理会她,因为他现在说的很投入。
“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很快就可以下床走路了,我常常跑到她的床边,和她一起玩,我俩很快混熟了,那之后,我就向她表白,虽然她很害羞,但她还是同意了。”
“哦~”她忍不住鼓了个掌。
“很快,我出院了,她还在接受治疗,我每天都去看她,给她读读故事,讲讲外边发生的一切,我所见到的有趣的东西……她会很感兴趣的听我说完,陪我一起开心欢笑。”
“嗯,那之后呢?”
“……她没能治好她的病。”他的语气低沉,和先前的欢悦不同。
“那个时候……我很疼……”这声低喃只能被他自己听见。
“……这样啊。”
“不过呢,她有给我她的相片哦,还说这样就能一直陪着我了~”
“……”
她没有应声,连动作也没有。
像是被这个故事感动。
却更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给操纵了。
“咦?怎么了?”
“……”
她打开了手中枪的保险,拉了下枪栓,‘咔嚓’的声音很明显。
他身体猛地一颤,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你干嘛……”
“我收到了命令。”她冷冷的说着,依靠声音辨别他的位置,枪口也对准了过去,“立刻对你执行处决。”
“命令?!”
他愣住。
哪里来的命令?
明明谁也不剩了。
“砰!”
火光闪烁了短暂的一瞬,照亮了这里。子弹也在那瞬间镶进了他的肉体。
血溅在她的脸上,有些温热。
传入耳朵的是他倒地的声响,接着是死寂。
她开始颤抖。
手中的枪落在了地上。
她跪在地上,朝着他的方向。
“……对不起。”她的话语中带着哭腔。
他第一次听到她这样的声音,她也是第一次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被谁操纵着……我的思想在那瞬间被冻结住……我控制不了……”
她这样不知所措的说着各种各样解释的话。
但没有回应的声音。
眼泪第一次涌上她的眼角。
她呜呜的哭了。
“咳……”他咳嗽一声,身体颤抖了一下。
“诶?”她愣在那里。
“别哭嘛……我又没死……”他用手慢吞吞的把身体撑起来,“打歪了一点啊,打中我的腿啦。”
“……你没事?”
“不是都说过我还有后福嘛……疼疼疼……”他用手去碰了碰伤口,忍不住这样叫唤起来。
她又哭了起来。她也不太清楚原因是什么。
“都说了不要哭嘛……命令什么的我知道,你们维序人不能违抗的,不怪你啊。”
安慰了她好半晌,她才止住了哭泣。
“真的没事吗?”
她已经是第十遍这样问他了。
“你再问说不定就问出事了!”不耐烦的他忍不住这样吼了一句。
“唔!”她连忙用手堵住了自己的嘴巴。
没来由的一阵好笑,他靠住墙,让上半身直立,吸了两口气,却又咳嗽起来。
“咳咳……”
她坐起身,似乎又想问了。
“没事的……早就有的毛病……咳咳……”他摆了摆手,因为咳嗽,说起话来有些急促。
等过一阵子,他止住咳嗽了,她才放心的坐了回去。
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默。
一直都是我在发起话题呢……好累啊。
他想着。
想睡一觉。
眼皮渐渐的靠拢,本就黑暗的视野似乎要陷入更深的黑暗,那种带着诱惑的黑暗。
就这样悄悄的睡着吧?
然后睡到哪个时候呢……
这样想着,眼睛闭上了。
“呐,我说……”
她的声音让他的眼睛再度睁开。
“……怎么了?”
“我突然很想出去看看。”
他的脑中一下子清醒了。
“……不会违背命令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再打算遵循那种东西了。”
“哦?是吗?”
他似乎有些欣慰。唇角不自觉的上扬着。
“你想看什么?”
“我想去看看这个地下室以外的地方!”
“嗯。”
“除了战场的以外地方!”
“嗯,有的。”
“那些被我保护在身后的地方!”
“嗯,它在。”
她越说越激动,甚至跳了起来。
“我也能去认识更多的人,和他们一起聊聊天吗?”
“嗯,当然可以。”
“真的吗?”
她问。
不像是在问他。
是在征求认可。认可她所期盼的那一切。
“真的!”
他重重的点头,很恳切的回答。
“太好了!”她忍不住欢呼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
一个人,肯定会寂寞的,所以要去认识很多人。他明白。
他的手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了张皱巴巴的纸片,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递给了她。
“那……拿上这个吧。”
“这是什么。”
“拿着它,这里黑,等出去的时候再看。”
“哦……”
“现在出发?”他想了想,问。
“好啊!”
她拉起他,向着铁门所在的方向跑去。
他没再捂着伤口,尽全力跑着,跟上她的脚步。
枪被扔在了地下室里,他们大概也永远不会再回来拿。
即便是黑漆漆的一片,他俩也像看得很清楚一般跑出了铁门。
一直跑,一直跑,像不会累一样。
跑过长长的走廊,爬上长长的楼梯,穿长长的隧道……
他们没有停。
视野里出现了光,很亮,甚至刺眼。
他们依旧没有停。
直到他们一齐让身体沐浴在这有些灼热的光线下。
“我们出来了!”她欢呼。
没有应声。
她扭头看过去,他倒在了地上。
衣服被血浸湿,血流下来,被龟裂的地表贪婪的吸收掉。
胸口的伤很瞩目,被子弹钻出的孔。
“……喂?”
她似乎不知所措了。
他也应该不会再回答她了。
他骗了她。
子弹明明击穿了他的胸口。
他却强装着。
是为了不让她哭吗?
她的眼泪却还是钻了出来。
她抬手去擦,注意到了手里他给她的那张纸片。
那是一张照片,里边只有一个笑着的女孩,大概有十来岁。
和她一样的面孔。
只是照片里的她在笑,这里的她在哭。
照片背后有一段用稚嫩的字体写下的娟秀小字:
“我会陪着你。
所以,不要悲伤。
请继续走下去。”
她抬起头,止不住哭泣。
又只剩她一个人,明明她很怕寂寞的。
远方依旧是龟裂的地表。
她开始向前走。
逐渐走远。
他躺在原处,闭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