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女们行走在黑暗的森林中。
走在前面的是埃斯特尔，提着煤油灯以及那根曾一度被丢弃的木棍；索菲亚跟在她身后，身形隐没于黑暗……有光、有武器、有同伴，如今的埃斯特尔早已不像刚闯入森林时那般畏手畏脚了。
荧光的花朵盛开于四周，幽蓝的倩影飘浮于空中，但自从有了人间灯火的陪衬，她们早已不像之前那么可怕了。而且不知为何，倩影们已经很久没理过埃斯特尔了。
（是因为她们也害怕这灯光吗？……我为什么要说“也”？……没什么，无须在意，她们只是幻觉罢了。）
回头望向索菲亚，她的身形几乎完全被黑暗所掩没，只能识别出周身的轮廓，显得十分诡秘。
「有事吗？」
“索菲亚小姐，还是你走前面吧，毕竟你认识路。”
「不要，我讨厌火光。」
“煤油灯还是由我来拿着……”
「不要，后背会被照到。」
“好吧……”
（至于讨厌到这种程度嘛……）
「倒是你，为什么总提着那根木棍？」
“啊，这个啊，我担心又遇上那只黑猫……”
「嗯，说的也是。不过它既然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会来自讨无趣吗？」
“以防万一嘛。”
「看前面。」
“嗯？有什么吗……”
回首望去，视野尽头的某处，有一块区域显得很空旷，地面上、一旁的树干上还撒着冷寂的银光。
“路？”
「嗯。」
埃斯特尔认得那条路，此前一直依赖着它。但那条路很调皮，总是不停地变幻着身形。
“终于回到这了，之前我曾走到它的尽头……”
「不可能，那条路的尽头只是两座城镇。踏上那条路右拐，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抵达瑞尔扎。」
“是这样啊。拉威尔在西侧，接下来向右……也就是说我们面朝着的方向是北方吧。”
「嗯。」
“原来如此！我的方向感果真已经全乱掉了……都怪这气味！”
清香弥漫，浓郁到几乎将人的骨头都融化。
（为什么还这么香？明明早已离开墓园了……大概是在墓园的时候身上沾染到的气味太多了吧。）
“索菲亚小姐住在这里多久了？”
「嗯……从我第一次来这算起，大概20年吧。」
“20年！？”
埃斯特尔惊讶地望向那黑暗的轮廓。
「又怎么了？」
“没什么，可我听说这座森林里并没有住民。”
「那只是表象，我就住在这里。」
“原来是谣言啊。其实住不住人什么的……传言这里住着可怕的魔女。”
「我成了魔女？太荒唐了……你瞧，这里并非外人想象中那般可怕~多美啊！」
黑暗的轮廓张开双臂，圆舞似地炫耀着梦幻的景象。
“好像……确实很美吧……但也很危险啊！竟然会有幻觉！”
「放心好啦，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哦。”
（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
二
终于，埃斯特尔又一次站在了那条林间小路上。
“我的家就在那道路的尽头！终于可以回家了，好想念爸爸妈妈啊！”
（不过，事情进展的也未免太过顺利了，我真的能回家吗……不是在做梦吧。是它在保佑我吗？）
“索菲亚小姐，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问吧~」
“之前那些少女之所以会在森林里失踪，也都是因为幻觉吗？”
「嗯。大家总是这样，找不到回家的路，累死、饿死、渴死，还有被吃掉的。」
“都死了？”
「嗯。」
（哪里不对……想起来了！那些倩影说过有的失踪者还活着！……但那些是幻觉吧。真是的！我竟然会将幻觉说的话当真，我的脑袋简直越来越不正常了！）
“可是，既然你知道这种事，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呢？”
「告诉警察？」
“是啊，周围可一直流传着诡异的传说……”
「只是传说而已，又不是什么必须澄清的事。」
“不……我的意思是，只要告诉警察，他们就会通知大家这里存在致幻植物，让大家避开这里，也不会再有那么多失踪者了。”
「不对吧，现实是即便大家都知道这里有许多人失踪，但依旧源源不断地跑进来。这里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
“……是的。”
「如果想要彻底的解决事件的话，我能想到的方法只有两个：其一是彻底封闭这座森林，但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搬家了；其二是除掉这森林里所有的致幻植物……但这本身就是一件不现实的工程，而且我也不希望那些花儿们遭受摧残。无论怎样，对我而言都没有好处，何必多此一举呢？」
“也就是说，你不报警的原因是……”
「我喜欢这里。」
（索菲亚……她在说些什么啊！？）
埃斯特尔听得目瞪口呆。毕竟已经有超过100人失踪于此了，而这个数字大概还会上涨！
（仅仅因为这种理由？喜欢……为什么喜欢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诡异的花草，诡异的幻觉……她真的正常吗？退一步讲，哪怕她真的喜欢这个地方，在这种恶劣的事件面前，她的做法真的合乎道德吗？）
自私。除了这个词以外，找不出更委婉的说法了。
诚然，索菲亚不仅救了自己的命，还不辞辛劳地提供帮助……对于她所做的，埃斯特尔自然心存感激，乃至在某种层面上，她们之间竟萌生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友谊。然而，索菲亚宁可这样“助人为乐”，也不愿将森林的事宣扬出去。归根结底，她所信奉的不过是“眼不见为净”罢了。只要不碰上，就不去管……至于那些运气不好的倒霉蛋，她们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
——某种意义上而言，连续失踪案件的犯人就是她。
“遇难者的遗体呢？”
「我家有专门处理那些事的佣人。」
“这样啊……”
索菲亚的话冷酷无情，甚至令埃斯特尔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恶寒。
“你不怕那只黑猫吗？”
「把面包给它就行了。」
“面包？难道是我吃的那个？”
「就是那个……嗯，放心好啦，那不是专门的猫粮，如果我饿了的话也会吃。」
“这样啊……”
不知该说什么好，埃斯特尔只是随声附和而已。
「其实，被我救下的人并不止你一个，还有许多。但如你所见，外面的人仍不知道这森林里的端倪，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是因为她们都信守承诺了，对这里的事闭口不谈。”
「是呦，你可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哦~」
“……”
（为什么？明明我已经承诺过了，她却又提了一遍……难道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我究竟该怎么做？倘若保守这个秘密，日后一定会再出现牺牲者；但假如我不同意的话，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帮助我吗？还是说，先假意答应，再违背诺言？……不！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知道了，我对神起誓，决不将这里的事说出去。”
「谢谢你能理解我，埃斯特尔~」
了解了其中的缘由，索菲亚那亲昵的语言竟给人一种刀尖般锋利的感觉。
「还有，你刚刚提到了【神】。」
“呃，很奇怪吗？索菲亚不信吗？”
（她很在意？）
「如果你相信祂的话，我也愿意相信~」
……
三
月亮高挂于前方，照耀着回家的路。
走在前面的埃斯特尔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从身后投来的视线。很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被监视。疑神疑鬼的埃斯特尔甚至无法确信这视线的主人是谁……可能是索菲亚、倩影、鲜花……甚至黑暗自身。
（索菲亚，她到底是什么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却又想不起来……算了！怎样都无所谓，能够回家就好。以后再也不踏入这里了，绝对不会！……好想念爸爸妈妈……）
“索菲亚小姐……”
「什么事？」
“其实……我的爸爸也跑进了这座森林，我有些担心他……”
「他不会有事的。」
“哦，可是为什么？”
「你有想过吗？为什么这里失踪的大多是少女，而男生只有两个？」
“我知道，但并未仔细考虑过这件事……也就是说，爸爸也不会有事吗？”
「一定不会有事的。」
“所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为男性不会被幻觉影响吗？”
「嗯……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嘛……这模糊的说法。”
（姑且相信她吧，毕竟事实摆着。）
「……埃斯特尔。」
“嗯？”
「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你在这森林里都曾看到过什么样的幻觉？」
索菲亚平淡的语调中蕴含着强烈的好奇心，她似乎对埃斯特尔的经历很感兴趣……可不知为何，明明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种关心的询问却令人觉得有些不舒服。是哪里感到不舒服呢？埃斯特尔自己也搞不清楚。
（算了，管那么多干嘛。）
于是，埃斯特尔便把自己进入森林之后的所见所闻一一讲述，包括会动的人偶娃娃、男青年模样的黑影、以及此刻正飘浮在四周的蓝白色倩影……还有曾遇上的那两位父亲。
「还挺丰富的~」
“真的吓死人了。”
「可是……那只人偶娃娃是怎么回事？」
“那很奇怪吗？”
「很奇怪。无论幻觉或梦境都是现实的映射，只不过那些通常都是人类内心某处的放大与夸张罢了，就像哈哈镜一样。其他的幻觉都可以解释，倩影的原型应该就是幽蓝色的花朵以及失踪的少女，青年黑影的原型是亚尔，而你父亲自不必说，但唯独那人偶娃娃的事……你平时有那种喜好吗？」
“没有，从小就觉得很诡异。”
「这就怪了。我猜你可能真的在地上看到过一人偶娃娃。」
“我也这么觉得。只有那次，有些记忆很真实。而且那时候，我还得到了一把剪刀，虽然那剪刀已经插在黑猫的身上被带走了……”
「可能是某个失踪者落下的吧……回头要去处理一下，乱扔垃圾可不好。」
……
四
清香依旧浓郁，看来这气味一时半会都不会散去了。
（回去先洗个澡吧，如果父母问起还得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埃斯特尔小姐，你为什么和父母吵架？」
“干嘛突然问起这个啊？”
「好奇罢了，不想说的话也不会强迫你……只是，因为吵架那种理由跑进这里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呵呵呵……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啦，而且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是父母不对。”
「嗯，介意说一下吗？」
（又来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明明依旧是无关紧要的琐事……）
“一年前，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名叫吉姆（Jim），是一家酒吧的侍应生。我们聊得很开，打算以后在一起，但是父母不同意。”
「为什么？」
“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人、没有财产，也没上过几天学……我的父母嫌弃他，称他是无赖、地痞……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风趣幽默，为人正直而且踏实肯干，绝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
「这样啊……那确实是你的父母有错在先。」
“你也这么觉得吗？他们很过分吧！”
「算是吧。人的一生，知音难遇，见到真正情投意合的人也不失为一种幸运。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注定是一出人生悲剧。如果两个相互喜欢的人在一起，即便生活艰苦一些也一定能充满欢乐……哎？你干嘛不走了？」
埃斯特尔转过身望着索菲亚……月光的照耀下，她的面庞显得格外阴森可怖，然而，这份本应存在的异样感此时却被她激动的心情彻底驱散。
（索菲亚站在我这一边！终于有人站在我这一边了！）
“终于有人能够理解我了！谢谢你……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别让那光靠近我，离远一点！快拿走！」
“哦，抱歉！”
埃斯特尔连忙将煤油灯移到自己身后。
“那个，刚才是我有些激动了……不过你刚刚说的真好！回去之后，我就这样反驳他们！”
「这样行吗？」
“我想一定可以！他们只是不懂爱的价值罢了！”
「爱的价值么。当然，爱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没有爱的人无疑是最悲惨的。」
“嗯嗯！所以他们真的很过分……”
「所以你就觉得自己懂得爱了？明明是个离家出走的人。」
突然，索菲亚话锋一转，带有指责的语气打得埃斯特尔措手不及。
“……离家出走……是指我？”
「埃斯特尔小姐，“爱”这个词，你有仔细地思考过吗？」
“爱？”
「爱有许多种分类，我倾向于将它分为两种，一种是平等交换的爱，另一种是无偿给予的爱。」
“……平等交换？无偿给予？”
完全搞不明白。
「人世间大部分的爱都需要平等交换，当你收割爱的同时，也必须付出些什么，就比如你和你的心上人之间的恋情，就需要双方互相给予来维持，这和无偿给予的爱是不同的。」
“那无偿给予的……是指父母对我的爱吗？”
「亲情之爱根植于血缘，子女的幸福本身就是父母的期盼，即便子女不爱父母了，父母也依旧牵挂着孩子，因为你是他们的女儿。」
“……”
（我……做错了吗？）
「而你竟然离家出走！？」
“……我、我没想过要离家出走，只是…无意识地……”
「你觉得人类真的能做到毫无意识地行动吗？」
事已至此，索菲亚的语气变得十分刻薄，容不得半点反驳。
不知不觉间，四周弥漫着的那股清香变得更加浓郁了，甚至令埃斯特尔又一次感受到了刺骨的阴寒。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等等！这香味不是……！？）
此刻，埃斯特尔终于意识到那股浓郁清香的源头——正来自她的对面，从索菲亚的身上源源不断地弥漫出，甚至令埃斯特尔不由自主地想要捂住鼻孔。
（不是致幻的气味吗？怎么会浓郁到这种程度？）
就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感觉，死亡的气息以索菲亚为中心疯狂地向外扩散……与此同时，不祥的倩影们纷纷聚集过来。
「你本身就是爱的背叛者，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不…我没有……”
索菲亚瞪着埃斯特尔，双臂耷拉着，五根手指僵硬又抓狂。
「幸福的人，可悲的家伙，可怜虫……愚昧，蠢货、垃圾、渣滓、废物……」
索菲亚诅咒似地呢喃咒骂着。
（这家伙疯了！她想杀我？要过来了！）
埃斯特尔本能举起木棍准备砸向索菲亚……突然，一阵冰凉的触感包裹住了她的手腕——是倩影毫体温问可言的纤手！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使得埃斯特尔根本无法挥动下木棍。
索菲亚伸出双手，不断逼近埃斯特尔的脖子。
危急关头，埃斯特尔只得丢下煤油灯，用腾出的左手拨开了索菲亚的手。然而……
（她的手……不对，那是什么啊！？）
埃斯特尔终于注意到了，索菲亚不仅有着尸体般的眼睛，她的肤色也极不正常！在此之前，照到她的、或者说映衬着那皮肤的只有银白色的月光以及那蓝白色的荧光而已……可现在，金色灯火的照耀下，自己的手、索菲亚的手同时映入眼帘，展现出完全不同的颜色——索菲亚的皮肤极其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白，没有一点血色，透露着紫色淤青般沉淀的皮肤，是一种腐烂似的白。
“你…究竟……”
*啪！*
清脆的巴掌声。
“…诶？”
不过，比起疼痛的脸蛋，更多的则是疑惑。
（她不是想杀我吗……不是吗？）
*啪！啪！啪！啪！……*
埃斯特尔的脑袋被抽得左摇右晃，像是拨浪鼓一样。
「埃斯特尔……你这不孝顺的女儿！」
“……啊？”
*啪！啪！啪！啪！啪！……*
“…别、别打了！我、我知道错了！”
恳求与道歉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听到埃斯特尔认错之后，索菲亚便停手了。
不知不觉间，埃斯特尔的右手恢复了自由，环绕在手腕的冰凉触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抚摸着两侧略微肿起的脸颊，痛得差点哭出来。
“索菲亚小姐……你怎么突然……”
「是你自己先抬起木棍的……而且无论怎么说你都在讨打！」
“诶？……可那是因为……”
「因为什么？」
“我以为你要杀我……”
「早猜到了，一定又是幻觉。你太过焦虑了。」
“貌似是这样……”
「好点了吗？」
“脸有些疼……”
「脑袋呢？」
“大概……算是清醒吧。”
「似乎已经没事了。」
“嗯……”
索菲亚歪着脑袋，困惑地点着自己的太阳穴……但她的肤色确实很不正常。
（大概又是幻觉吧……）
「要杀早杀了，要不然也不会帮你包扎伤口，这不是很矛盾吗？」
“说来也是……只是，如果有下次的话，希望你稍微温柔一点……”
「是你自己没心没肺罢了，知错了吗？」
“是……回家后我就跟父母道歉。”
「这才对嘛。」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