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谁在一六二五年,七月十日的西林群山中,举行一场“今天谁犯下的糗事最多”的比赛,那么神浩一定能摘得桂冠。
就算没有夺得头魁,以他今日多灾多难的悲催状态,怕是也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之媲美了。
正如,他现在所做蠢事的一样,连性命都悬于一线,作死可谓之彻底——
「淙淙淙——!」
「哗啦啦——!」
「呜啊啊啊啊啊!该死的,为什么我醒来的地方是河对岸却没听见水声啊?在深山老林里有这么大一条河犯规啊混蛋!」
于急促的河水中上下起伏,不会游泳的神浩像片落叶似得随波逐流,大口喝着甘甜河水的同时,还不忘咒骂自然的鬼斧。
这条径流湍急而跌宕汹涌,在经过弯道时还会把神浩撞个鼻青脸肿,以至于令他根本无力挣扎,只能疲命于保持呼吸。
时间回溯至数分钟前,神浩一骗过夕尔就拔腿狂策,头也不回地向树木生长稀疏的方位跑去,空留少女一人独守阑珊。
以他多年来森林冒险的经验来看:有大型动物频繁经过的地方,树木一般都会避过此处生长,反之也亦然。
因此,为了保证逃跑时遭遇追击能够快速撤离,神浩没有细想,就冲向目力所及的捷径,把夕尔远远落在身后一马当先。
“没有追过来吗?看来是还没察觉出谎言啊。接下来得一口气拉开距离才行,等夕尔反应过来我在骗她,那可就糟糕了。”
抱着这般想法,神浩没有多想就深入了旷野,这也导致他接下来面临的窘境。
纵然大型生物经常活动的地点树木零星,但神浩却没有考虑——它们为什么要一再途经此处,使得植物散布寥落?
西林这等穷乡僻壤之境,树林丛生,暗沼密布,体积较大的灵种也多为魔物与虫族,而后者无一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既然是可以横行森林的巨戮,那么它们需要屡屡经过一条小径,其原因,也必然只有一个——
那就是,获取水源。
「可恶……咕噜咕噜,下次我再也不,不看路就乱跑了,咕噜咕噜……不快点上岸的话,我在溺死前就要喝水撑死了!」
在河面上沉浮攒动,神浩的脑袋就像草原上的土拨鼠,一会儿冒出,一会儿不见踪影,只有他被冲得六神无主一成不变。
尽管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但因为不会游泳而淹死,这种死法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你可是逃出生天过的人呐。
“对了,还有缠在脖子上的锁链!我可以把它抛到岸上,这样应该就能暂时稳住平衡,想办法爬上去了?”
关键时刻灵机一动,被呛得神志不清的酒保匆忙摸索起颈间的绳索来,想到这种时候它会派上用场,真让自己啼笑皆非。
「嗦啦——!」
一声叮铃,水花四溅,神浩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锁链的绳头绕成一捆,接着将其抛出水面,刚巧落在了一颗古树的枝桠。
“成功了——!现在只要等流水把我至绳索极限,再往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在心底如释重负地长叹一气,神浩首次静下心来,让河川把自己带往远方,直到脖间传来无法抗拒的捆缚感,才……
「咵嚓——!」
「嗯——?咳咳咳咳咳……不,不妙了……我说之前为什么会感觉被勒死,原来,这个项圈绑的是活结吗——!」
可令他大为震惊的,当锁链如他所料将身体固定在水中一隅时,紧缚他的项圈却逐渐缩小,仿佛上吊一般扼住他的喉咙。
直到快要断气,神浩这才如醍醐灌顶,原来少女给他施加的限制有多恐怖——
只要牵住绳头的人力量够大,以猎金的锋利程度,使劲一拉就让他脑袋搬家的事也并非不可能,而夕尔恰好有这个能力。
并且,飞驰远赴的河流也有。
「该死,该死!因为看错路掉进河里,结果却是窒息而死而非溺死的案例听都都没听过啊!我今天的人品有这么背吗?」
十指不顾可能被感染的血痕深嵌进肌肤,神浩此刻仿佛一只浸泡水中的红茶包,正在无孔不入地被溪流夺取体内的空气。
线圈明锐的丝缕镶进他的指节,直到切割血肉摩擦骨骼,酒保也无法将其摆脱。
再加上有那条锁链的牵引,不偏不倚地卡住身体,除了茶包,恐怕没有更贴切的比喻,能形容神浩的现状吧?
“见鬼,想我罗神浩一世英名,要在一条河里毁于一旦?和阿瑞斯约好了要赴盛夏之约,我怎么能如此窝囊地死在这里?”
脸色因为缺氧而憋至深铁青紫,神浩总算对奥拉之前的经历有所感悟,连嘴唇也充血变色。
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还有重要的人值得他为之付出,在履行约定,与那个人见面之前……他怎能心甘情愿地去死?
所以,神浩想起了能够扭转局面的关键之举,并果断地将其付之一炬——
「在暮色穹隆的山谷之巅,殉葬者的祷告徘徊于您的墓前。」
「曾化身梦魇,曾遮盖黑夜,您的莞尔一笑铭记在怒放之丘的圣殿。」
「快乐之心已然凋谢,寻觅红尘不见您的侧脸,来自影界的不可视之主啊,请赐予我斩断一切的黄金之眼——!」
一时间,本应耗尽生气的神浩怒目圆睁,将胸脯深藏的最后一口正气喷涌外界。
古老的咒语,深邃的旋律,以及接近音速的「快速咏唱」,在危急关头,神浩再次展现出强大的应变能力。
法术是酒保在阿瑞斯临走前,送给他的那本典籍上学来的,哪怕他的魔法资质并不杰出,但长久的练习却弥补了这点。
不过若光有咒语,就算是世间最强大的巫师也不能正常地释放法术,任何人都得遵照施法三要素,按步骤进行魔网补给。
触媒、咒语、记忆,三要素中的后二者神浩早已具备。他自始至终,差的就只有触媒而已,但现在,他拥有了。
并且,就在自己的脖子上。
随话音沉寂,融入滚滚长河中化作同僚,神浩双眸中的黑色物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光彩的金色暗影占据眼眶。
金之瑰丽,照亮大地,那一瞬间,整条白水犹如流动的黄金,即便被夕阳赋予厚爱,也没有如今这般绚烂活泼。
被飘云赐予阴霾的密林自川流中盛放,金色的光辉普照万物,俨然如一颗新星冉冉升起,投射的荣耀无人匹敌。
——慧法术派·阿瑞斯赋予术式·紫色,剪刀手的慈祥目刃发动。
出于某种原因,神浩无法发觉他瞳色的改变,但这般变化用来脱困却是足矣。
吟唱结束,视线含芒,神浩顾不得河水湍急伤害虹膜,张大金眸聚精会神地聚焦一点——即锁链搁浅在岩岸上的一节。
「啪嗒——!」
紧接着,仿佛被神浩充满怒意的目光恐吓,坚固执拗的铁链骤然崩解碎裂,只一声叩响,便解除了对酒保生命的威胁。
「目刃……竟然真的有效果吗?咳咳咳咳咳,他妈的,要是天赋足够,真想在死前再多学些法术啊,咕噜咕噜咕噜……」
目睹第一次释放的法术成效显著,再没有无力抗争的神浩闭上眼睛,干脆仍河水把他冲往未知之境,也算顺其自然了。
然而,神浩不知道的是,这条汩汩溪径正在把他带往束缚自己的源头,还不等他安逸地沉眠在水中,不再喧闹……
河床的断层便将他抛至高空,与万千东流的水沫一起,落拓于蓝天白云的怀抱之中,然后,跌至谷底,惊扰噩梦。
「哇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森林的尽头会是悬崖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啊!这种高度一定会没命的啊!」
于是,宛如约定俗成的一般,神浩抛弃了豁达的拘谨哭爹喊娘起来,最后在一道盛大磅礴的水柱中绽放自己,失去自由。
「咕噜噜噜噜噜……」
身体与湖面接触亲密,神浩仿佛一条上岸的鲤鱼,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鲤鱼尚且还能打挺,而自己却折腾不起波澜。
被夕尔抱断了几根肋骨,加之水流滔滔不绝地洗礼冲刷,神浩的身体沉重不堪,如一枚顽石般沉进湖底,不愿醒来。
“可恶啊,当了一辈子的旱鸭子,以为自己与水无缘,结果……却和那个雪天一样,真要命赴黄泉了吗?”
识海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让神浩睁开双眼,他的眼珠四处打转,散发出的辉煌好似水面下的太阳,胧光烂漫。
眼前的投影是水之下的蓝天,和这湖泊一样,它那么清沥,那么澄莹,好像一面永不会倒映呈像的镜子,维持空灵。
肺部灌进的液体令酒保痛苦无助,水压带来的胸闷也榨干了他仅剩的呼吸,情况随着他的沉底急转直下,眼看就要断气。
「咕噜噜噜噜?」
「……」
「咕噜噜噜噜——?」
可就在这时,神浩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触碰他失重的手心。
“那是什么……滑滑的,软软的,是水里的泥鳅吗?”
懵糊间眯起双眼,神浩只捕捉到一缕水草般自在浮动的银影,随后他被某种物体拽住手腕,整个人向水面上方缓慢游去。
残影缥缈如雾,时而游离若丝,特别是在不知深浅的水底,大团大团的银色齐聚一堂,让神浩根本看不清物体。
通常来说,罹难者丧失意识后,于水中获得除己以外的浮力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死后尸体被泡烂浮肿,自行升至水面。
而二,则是有谁对自己伸出了援助之手,「它」或是水里的妖精,或是刚好路过此处的人,总之,神浩得救了。
「唰啦,啪嗒啪嗒……」
朦胧之中,神浩察觉自己业已脱离水面,手腕处传来的真实触感让他无比安心,却又不禁产生怀疑——究竟是谁救了我?
而这个答案,随着救助者的自言自语不言而明:
「真是晦气——!夕尔那个混蛋,是有蠢才能把他放跑啊?这下可好,衣服也都湿透了,这家伙还来个生死不明……」
将有气无力的神浩拖拉上岸,灵兮也懒得管被浸湿的衣物,担忧地试探起神浩的呼吸,准备做些急救措施。
以人类的体质,即便从几十旗的高处坠入水中,对身体也是不小的打击。所以她此时也顾不上生气,只得先照看起他来。
「喂,喂?你没事吧?要是还活着,就给我出声哦。喂,喂——?看这样子,不会真的嗝屁了吧?呼吸不均,心跳也很微弱……该死,天知道你是做了什么才会从瀑布里掉出来。难不成夕尔那家伙想要**你,才让你宁死不从地跳进河里?」
说着,灵兮把他的身体摆放整齐,平躺在草坪上。少女忧虑地拍拍酒保侧脸,接着又做了几组心脏复苏,但是均无效果。
眼看神浩的生命体征愈来愈弱,灵兮性格再如何也不由担心起来,不得已,她只好低下头去,水面倒映着两人的涟漪——
“会没有效果也是当然的啊……因为我在装死嘛……”
这时,身负重伤的神浩暗自沉吟,自发现救自己的人是灵兮,他吓得差点吐出一嘴喷泉,幸好胃大活好又吞了回去。
自己为了逃走而忙活这么久,甚至连命也快丢了,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未免太过造化弄人了吧?
所以为了逃避嫌疑,神浩决定暂且装死,如果对方因为自己失去意识而丧失兴趣,不也算因祸得福吗?
可当他这般想象时,神浩却迎来了这辈子都不曾妄想过的美事。
“南无三,南无三,‘钦神佑’啊,请保佑我不会被魔人残忍对待吧……诶诶?等等,有什么东西跑到嘴巴里来了——!”
唇间传来一股异样的触感,神浩忧心忡忡的思虑被迫打断,待他反应过来这种感觉为何,神浩几乎要惊愕地尖叫出来。
“我,我靠……这不会是真的吧?这……这种事情,在这种时候发生,也太喜闻乐见了吧?”
难以置信地绷紧身体,神浩生怕被少女发现自己是在装死,而不是真的溺水不省人事。
只不过这一次,神浩怕被发现的原因,不再是担忧少女责问自己为何出逃,以及不用想也知道会发生的恶意刁难。
“而是,我怕我现在醒了,你会大受打击地把我杀掉啊,为了区区一个人类,你有必要做这么多吗……”
神浩尽量保持自己思维的冷静,同时默默地承受着别样但却舒适的触感,不敢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因为在此刻,水波不兴的碧粼湖边,魔人少女正井然有序地,为有“生命危险”的神浩进行人工呼吸。
她的动作相当自然却熟稔,可虽说熟练,但在双唇与酒保相连,并将气体送如其中时,神浩还是能感觉到一丝生涩。
“而这青涩的谨小慎微,也代表她其实以前根本没做过吧?老天爷啊,我以后一定不再逃避责任了……”
不知如何是好的神浩有苦难言,谁能想到少女竟将他看到如此重要?居然连初吻也不犹豫,一心一意只想救活神浩。
于是,在今天,神浩这辈子所做过的所有糗事记录上,又多了一条内容:那就是,因装死而夺走少女初吻陷入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