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地悄然流逝,胸口怀表的指针在恍惚间来到下个轮回,白驹过隙总是来得这么彻底,令神浩没有回过神来。
「怎么——?你小子不是说要让我后悔吗?嘴巴张这么大,是嫌刚才吐得不够厉害?你还有什么遗言想说吗?」
将神浩从无尽的震惊中拖回现实,灵兮满脸阴霾地抱起胸脯,视线歹毒的同时并未和前者的视线分离。
在前者的眼中,华丽的金色,荣耀的恢宏,于少女心中烙印下深深痕迹,让她只能把这般色彩联想到一处。
而除了灵兮的自尊,神浩的目刃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切断,弹指间两人对视已过去数秒,瀑布哗啦飞溅的声音击碎沉默。
一切都纲张举目了。
「我,我……这……这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你怎么会是——?」
神浩瞠目结舌地凝视少女,双眸中熊熊炽热的眼神,像是要把对方焚烧成焦炭,脑中的思绪也趁势飘向四年前的过去——
“按照书中所做,找到除我之外能够直视你眼睛的那个人,‘他’是开启属于你之奇迹所必不可少的钥匙,祝你好运。”
没记错的话,阿瑞斯在掩护自己直至终焉时,道出的秘密就是这些,尽管他并没有祝自己一路顺风,但又有谁在乎呢?
剪刀手的慈祥目刃,其实是阿瑞斯自创的专属法术。通过它,神浩可以找到让自己回归祖国的转机,同时也是一个奇迹。
一个能打开他,身上最后一道法印的命运之匙。
自从四年前逃出地狱,神浩就废寝忘食地啃起了那本法术典籍。与世人往常的印象不同:法术咒文需要极长的篇幅记载。
阿瑞斯的这本魔导,几乎每个句式都用串联仪式①编好,套用书里的话就是,这是本猴子也能简单学会的法术教程书②。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式了。
「少给我装蒜!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异色的瞳孔,出众的抗打击体质,你真想让我揍到你浑身骨裂吗?喂,你在……」
见神浩许久不愿回应,支支吾吾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魔人少女信手拈来地拽住他的衣领,可这一次,神浩却没有顺从。
「我没有装蒜,灵兮小姐!请听我说,虽然我们之间可能存在某些误会,但从现在开始,请允许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双手激动地拍在灵兮肩膀,将对方吓了一跳,神浩忽然跪倒在地,使两人的身高位于同一水准道:
「我是来自东境珏天的南族人,姓罗,名神浩。曾经在军中做过伙夫,后来还当过几年客栈掌柜,自认算账能力一流,做菜掌勺也不在话下。可在六年前,我无故被安德亚教廷和联盟通缉,身不由己,才逃到了联盟边疆,最后被放逐出高原……」
将自己的过往半真半假地讲述出来,神浩俨然如一位遇见守望者真身的虔诚教徒,巴不得把头埋进地里对灵兮顶礼膜拜。
事实上,他现在真把灵兮当成了他的救世主。要是少女现在再让他**,估计神浩也会不假思索地照做。
「重新介绍自己……你,你在干什么啊?想靠编造一套履历来欺骗我吗?别以为下跪,就能妨碍我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灵兮一脸懵逼地看着神浩的癫狂之举,这种前一秒两人还有说有笑,下一秒对方却将自己奉作上宾的转变令她无所适从。
纵然,灵兮从小到大就一直追求自己能够拥有令人谦卑的气质,但这种毫无来源的崇拜只让她觉得恶心。
「在下绝对没有骗您的意思!刚才所说若有一句假话,我一定脑子被蛆啃,五脏六腑被乌鸦剖啄,请灵兮小姐相信我!」
斩钉截铁地放下狠话,神浩的目光炯炯有神,怕是这辈子都未曾如此兴奋过。
“我早该想到的,罗神浩!从你第一次看见她眼睛开始,就应该想起来的!她就是你四年来要找的惹,哪怕还是个魔人。”
惊觉阿瑞斯预言之人近在眼前,神浩真不知该如何表达现在的讶异与冲动。
自己第一次使用这个法术,就遇到了阿瑞斯让他找的人,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欣喜,忧虑,释怀,憧憬,揣测……因为阿瑞斯只告诉自己要找到目刃无法伤害的人,而没有交代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所以神浩决定,向灵兮坦白自己的一部分过去,如果她是阿瑞斯安插在西林的线人,那么一定能听懂被联盟驱逐的含义。
再者,因为不敢贸然使用目刃,神浩等待的时间实在是长久了些……
「……然后呢?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我现在能开始揍你了?」
可让神浩大失所望的,灵兮并不是他朝思暮想的救援,反而将他视作比狗还低级的贱人,视线扫荡之处皆是醉人的猩红。
「只是这种程度的话,我也可以随便就编造出来啊?当过军队的伙夫?呵呵,你怎么不说你在庄家地里挑粪呢?你以为我没去过东境,就不知道那儿离西林有多远?光是地图上的距离就有一万千旗以上!人类又没有翅膀,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少女搡开神浩双臂,身后猫尾适时地从换洗衣物中递来手套,一时间,无数丝线环绕周身,仿佛为她披上一件丝绸羽衣。
虽是由简陋且单薄的银丝构筑起的防线,但神浩立刻感觉到,自己与对方产生了隔膜裂隙。
并且是无法愈合的那种。
「我,当然是乘坐马车……」
「马车?好啊,就算你能找到借口搭乘载具,并且日夜不停地奔赴高原。但那起码也需要三年的时间,而你却说,在六年前就遭到通缉。我实在想不明白,以你个人的能力,是如何在一边赶路,一边遭遇教廷追杀的情况下逃脱的,你是怪物吗?」
灵兮头头是道地理出线索疑点,对神浩的不信任程度陡升极致。
“见鬼!为什么能做到这种事的一定是怪物不成?虽然我很弱啦,但逃起命来还是很强的好吗!”
被少女的一席话逼得哑口无言,神浩低头看着双手不知失措。
在六年前,他的确带着妹妹过五关斩六将,一路从永乐府逃到阿尔法俱乐部,途中岁月婉转,直至今日仍如历历在目。
可这些又如何跟灵兮解释清楚呢?不,现在重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从她身上发掘启动仪式的钥匙。
他正是为此蛰伏了四年。
「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没死,这难道不能算做怪物吗?是,我知道,这么唐突地告诉你非常可疑,但自从刚刚看见小姐您的眼睛,我才明白自己这一生的意义所在。拜托您,请明察秋毫,尽管有很多地方相像,但我真不是什么魔人的表亲!」
还有重要的事情等待自己完成,神浩毫不犹豫地叩响额头,把地面砸得砰砰做响。
「啧,还在装傻!我自始至终都没说过,我怀疑你是魔人了吧?你倒是相当自觉,不打自招了呢。」
双眼仔细谛视着神浩的每处肌肤,灵兮透过猫眼视觉,看穿了对方的心跳、呼吸频率、还有肌肉的使用状态。
这是赋形带来的感官提升之一,灵兮在使用血统时,还能相应地提高反应能力,肌肉承压性,视野范围,以及增幅夜视。
而从以上见闻分析,神浩的心跳没有变奏加速,呼吸也十分平稳没有喘息,甚至在磕头的瞬间,肌肉也没有放水地松弛。
这些都是他没有撒谎的表现,可即便如此,灵兮也不想原谅他。
没错,是不想原谅他。因为神浩直到纸包不住火才直诉真心,这一点和她某个轻浮的未婚夫很像,所以必须给予他制裁。
于是,灵兮操纵起猎金丝线化作蛛网,向神浩包拢过去,恢恢不漏。
「等等等等,都说这是巧合了!因为有特殊原因在里面才会这样子的,喂喂,等一下啊!我有密集恐惧的喂——!」
「咯噔——!」
神浩听见异样的声音愣愣抬头,却发现少女依然把自己当做害虫想要除掉,不由好生落寞。
可不待他抱头鼠窜,神浩突然感觉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捏了一下似得,压缩的痛楚扩散全身,但自己却无法尖叫。
“这是?!”
毫无预兆地触感像一颗子弹打进酒保胸膛,并且教他难以忍受的,这枚子弹竟然还是颗爆破弹,在他的身体里炸开了花。
「砰隆——!」
在那一霎拉,神浩身处的世界仿佛被神明挑拨了时间。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飞扬在空中晶莹的水花他能看见,飘离灌木悠扬在风里的落叶他能看见,并且——它们的行动轨迹变得缓慢无比,仿佛只要一伸手,神浩就能在落地消散前抓住它们。
随后,更加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心脏袭遍全身。
「砰隆——!」
「咳咳咳咳咳,这是,这是什么……该死!该死!难道是镌刻在身体里的法阵启动了?就因为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吗?!」
面对猎金天网朝自己隆重展开,神浩的心脏像是被车轮碾过的瓜果,但不同的异状在于,明明爆裂才是后者最好的选择。
可神浩的心脏,却依然生龙活虎地跳跃不停,仿佛这份痛楚不曾传出一样。
所以,这就是阿瑞斯没有说出后续措施的原因嘛?
「阿瑞斯没说过法术有这种副作用啊?可恶,再这样下去会失去意识的,得……得想办法做些什么……要做什么才好?」
被剧痛折磨得声嘶力竭,但在这个时间都似乎停止的空间内,他的每一声呐喊,每一次求救都无济于事。
无人回应,无人在乎,树木黝黑的洞窟和疙瘩,像一双双默立湖边的大眼,窥视着他的,是生灵之下孕育的深渊。
少女看不见他,猎金之网也仿佛定格在空中的一张照片,唯有这份痛感是那么的真实,似乎要将神浩从里到外整个吞噬。
“心脏,在呻吟!”
于是,神浩的金眸再次聚焦到现实,沉重而又迷惘地,落在了天边的落叶之上,落在了岸边溅起的水花上。
紧接着,这个时停空间的一切,恢复了正常的速率,万物失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时空流转稳定的那一刹,神浩一直没能嘶吼出的痛苦骤然迸发,在充沛午后恬静的森野,掀起一阵阵嚎哭悲凉的声爆。
「嗖嗖嗖——!」
伴随着声爆的磅礴,神浩眼眸中的金色也不受控制地闪烁起来,光辉犹如超新星的自我融化。
一时间,整条白水瀑布都被倒映成辉煌的黄金色,仿佛连湖水也沸腾了起来,上浮的气泡繁若温泉,更似火山。
不止如此,在神浩金光大放,整个人都被眼中的神圣渲染成华美雕塑之际,他之前瞟向的落叶支离破碎了。
或者说,它凭空消逝了。
就连最锋利的刀,也只能切断纷飞落叶的一半,可在金光的强力的刺激下,目刃的威力提升了好几个等级,直逼念刃。
落叶从神浩辨识它的优先级发生崩解,顺着河流干道状的叶柄,侵袭向叶片边缘延伸的脉络,最后,将托叶切至粉碎。
连渣都不剩的粉碎。
「这是什么东西?罗神浩,你是想与我为敌吗?就因为我戳穿了你的谎言?」
从未见过如此盛况的灵兮合不拢嘴,她早就猜到神浩不是一般人,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登峰造极,克制着自己。
先前示威性质的撒网,在瞬息间被无形的力量肢解为齑粉,连坠落一地的资格都没有,或洒进湖水,或迷失在风。
烟消云散了。
「我……我不知道!会这个样子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总之……总之你不要过来!我现在没办法控制这股力量,很危险!」
痛苦地抱紧脑袋,神浩极为隐忍地推出一掌,五指以近乎鬼爪的形式拒绝了灵兮的询问。
「嘀嗒,嘀嗒,嘀嗒……」
就像有有某种物体在自己身体里疯狂生长似得,神浩觉得他正在不停膨胀,不停膨胀,若是放任不管,自己肯定会炸掉。
所以为了不让自己爆炸,神浩毫无限制地通过释放目刃,来消耗体内喷涌而出的力量。
准确来说,那也是他被封印的力量。
「等一下,你这样子叫人怎么放心啊!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这和从刚才起,就响个不停的滴答声有关吗?」
被神浩严令表明不要接近,**的少女仍然不听劝地走上前探视。
她完全想不到,自己不过是怀疑神浩身份,怀疑他是不是家族派遣在身边的卧底,便会导致此等异状。
因为一些原因,灵兮和夕尔的安全,被视为不灭瞳族中大事,所以哪怕是成人礼,也有人不顾灵兮反对,主动保驾护航。
这种公然尾行的行为让喜欢逞强的她作呕,所以灵兮和夕尔花费许多精力才摆脱跟踪,却不想又遇到神浩这个可疑份子。
然而,以他现在这般暴走的状态来看,酒保怕是被她误打误撞,揭露了更加恐怖的面罩吧?
「……他妈的,都说了『叫你别过来』!你们魔人,难道就这么想死吗?给我滚开啊啊啊啊啊啊——!」
当少女快走到能拥抱神浩的距离时,后者忽然一反颓萎的常态,无法掩饰的金芒从眼中如火山爆发般奔涌而出。
「啊呜!你……你的力气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被神浩鲁莽地推倒,灵兮愕然地发现,以她的力量竟然不敌现在的酒保,仿佛只要他想,随时就能杀死自己似得。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摇晃着起身,神浩再也说不出能凑成人话的句子,一切焦虑,一切不解,在此刻,通通化作眸中圣芒,向少女席卷而去。
「啪——!」
「滋歘——!」
「轰隆——!」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神浩给了自己一巴掌。
随后,他眉下的金光倾泻在波澜不惊的湖面,掀起道道堪比海啸来袭的参天巨浪,连带着将整片森林沐浴在天赐之泪里。
雨,下个不停。
※以下内容为额外注解,看与不看都不会影响此书整体剧情,只为延伸世界观所示。
注①:“串联”意指阿瑞斯赠予神浩的魔导书中刊载的链接式法术。虽然这个世界有魔网存在,可法术释放仍有诸多限制。
一个效果简单的法术,将它的咒文用通用文字写下,使用书籍可以堆满一个书柜,而更高阶的法术甚至能堆满一栋楼层。
法术的使用看似轻松,但却凝聚着巫师们无数日月中的心血,并且由于魔网的规则限制,法术位的填充异常困难冗杂。
每使用一个法术,巫师对该法术的咒文记忆即被清空,这也是为什么法师至今不能做到量产,而魔导也弥足珍贵的原因。
一位巫师,纵使每天有成千上百个空缺的法术位,可没有与之想当的记忆力与思维能力,一切皆是空谈,没有利用价值。
所以阿瑞斯为了避免应对突发事件时没,手边有合适的法术使用,于是将大量的魔法原咒,事先储备在「未知」之中。
最后,通过自己随身携带的魔导书,用压缩的文字谱写链接法术(即串联)——如此一来,在需要用到相关法术的时候。
阿瑞斯只需发动魔导书上的媒介法术,便可将事先谱写好的法术派上用场。而代价,仅仅只是额外消耗一个法术位而已。
注②:“教程书”意指通过高密度书写方式记载咒文,是魔法原典和魔导装置上特有的,扩大单位面积上文字容量的方法。
前文提到过,原始的魔法咒文载量非常庞大,如果普通的文字信息记载那么无疑太过繁琐冗杂。
所以巫师们为了提升法术咒文的背诵效率,以及魔导装置上可记载的法术数量,自然会竭尽所能地利用记录资源。
以现有的压缩能力,原本单位区域内只能容纳一个字符的空间,在高密度的要求下可以做到存储一整篇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