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白驹马踏飞燕,天际浮云随风驱赶,追随神浩的白衣部队始终是来了。
在抵达科恩·柯诺——准确来说,是它的入口——之前,神浩的宝骥终于不堪重负,马蹄折断血溅六尺,嘶鸣着倒下了。
它是神浩在「镇国守」军中专用的坐骑,在某日庆功宴上,边境统帅为表彰神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特把爱马相赠。
这之后,每当骏马扬蹄,马鬃耸起,神浩总会产生既使冲锋陷阵,也能脱身白刃的错觉。
尽管,他从来不需要奔赴战场,出生入死。
银马逐奔,鬃似飘雨,四蹄飞翻,色白如霜,这样一幕美丽如画的景致,却因为它的瘫倒,而多了几分凄凉伤感的气氛。
后方追击的箭矢划破它的筋骨,空中如铁幕般降下的圣光灼烧罪恶的眼睛,曾经遥不可及的十字架,如今也亮出了本尊。
什么亡命天涯,相濡以沫,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垂死挣扎罢了,人在麻痹自己这方面,比其他种族都来得出色。
伴随马匹的倾颓,于鞍上正坐的二者,也连滚带爬地摔下草地,接着,被白袍人寒光闪闪的直剑抵住喉咙。
后者胸前,纯白而神圣的十字架泛着令人绝望的光彩。
……
「一模一样?你什么意思?」
听闻神浩“你不过是在蹈我覆辙”的论调,灵兮凶恶地瞪视前者,一对竖状的瞳孔折射火光,好似要吐露火舌。
她为妹妹付出的决心虽不期望被人理解,但若是有人敢污蔑这一信念,不论他是谁,灵兮都得让他尝到苦头。
「说你很用心的意思,你是个称职的姐姐,这么讲会不会让你有些感动?」
神浩咧开嘴笑了笑,他真心认为灵兮是伟大的,这种伟大能作用于天下所有兄弟姐妹,可神浩自己却那么渺小:
「我肯定你为她失去的东西是有价值的,也衷心佩服为了妹妹,跋山涉水来到高原的勇气,但这还远远不够。」
「——怎么不够?就连在极寒之地生活的蛮人,也不过是夕尔的拳下败将。整座西林除了魔物,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退一万步说,就算碰上战胜不了的『异形』,凭我的速度,带着夕尔逃跑也绝不成问题,这点不劳您费神了。」
少女摸着自己平坦的胸脯真诚说道,想必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
可换个角度看,她刚才的一席话似乎没有在意神浩的死活,这就耐人寻味了。
“你逃跑的时候,完全没有照顾我生死的意思,我能不操心吗?”
神浩拭去额头黑线,尽可能平静地说:
「就怕你到时候连跑的功夫都没有,给那些变态秒杀了啊。哎,真是的,也不知道该说你懂事还是不谙世事,在西林土生土长这么久,为什么一点常识都没有?你妹妹有点笨就算了,为什么当姐姐的也不起好带头作用呢?」
说着,酒保松开双手,指向面前的篝火和铁锅:
「这里可是女神瑶附近的绵延森林啊,然而你却不管不顾地点起了营火。先不提火光可能引来什么怪物,这里边又是孜然又是胡椒的……你是不是嫌察觉不到异状的魔物不够多啊?要是被魔物围攻了,你们还拿什么去浪,命都没了?」
「……」
手脚并用地“指点江山”,神浩把今夜挤压的抱怨尽数提出,胸口顿时畅快许多。
魔物,暗裔,异形(虫族),以及低概率出现的影界仆役或深渊生物,这些物种直到如今都困扰着世界大陆的居民。
如果把米斯特拉当做一个平面,那么这个世界,不过是位面之书中的一页薄纸罢了。
影界,星界,深渊,冥府,神外领域……多亏百年前魔网的建立,世人通过法术,发现了这么多的异世界位面。
纵然,魔物一般只在大陆的森林区域进行觅食活动,暗裔也只在灵脉充裕之地,偶尔地出现那么一两只,转瞬即逝。
至于虫族和影界生物,前者不仅被安德亚十字教廷总部镇压在大陆以南,后者更是只在法术召唤列表中巧合出现。
但,即便如此,这些生物也仍然是「世界的敌人」。因为他们残暴凶狠,碰见活物就杀,抓到女人就先奸后杀。
他们是来自数万年前的「鬼魂」。
某种意义上来说,十亚之所以能够长久地获得民众的信仰和拥趸,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义务帮各个王国进行除魔。
猎杀魔物,驱赶虫族,遣散暗裔,收服影胤,将象征和平与公正的十字架,屹立在大陆每一处土壤——这便是十亚。
神浩记得他在珏天生活的时候,就经常能看见十亚的骑士团进入珏天境内,配合「钦神佑」秘密处理掉暗中作祟的鬼怪。
那是些穿着打扮,与净化骑士别无二样的「灰烬骑士」,此二者唯一的差别,恐怕就只有衣着色调一灰一白罢?
“……既平定了碎片战争,又是人们安居乐业的好帮手,好一个十亚,好一个光明正大,他们真把自己当成了世界宪兵?”
因为看见过许多关于教廷的黑暗面,对于他们的“高尚和包容”,神浩向来抱有嗤之以鼻的态度。
毕竟,在他见到她的最后一面时,神浩还看见了十字架,以及裹挟蓝光的无尽铳刃,那是代行神罚的惩戒者之剑。
同时,也是带来绝望的送信人。
「噗……」
「喂,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这是很好笑的事情吗?只是魔物就够让人头疼了,你好歹认真一点啊。」
等神浩把牢骚发完,篝火的木柴堆又噼啪出几声炸响后,酒保发现少女竟然掩着嘴起忍俊不禁:
「抱歉抱歉,哈哈哈……只是看你那么一本正经的,还以为要说什么?结果说出来的却是早就解决的笑话。就好像你吃苹果的时候,刚想夸它很甜,却察觉自己咬的地方,还剩下半截活动的虫子一样。噗,你难得地很会讲笑话嘛?」
嬉笑着,少女淡然地身体前倾,肩头大衣洒下阴影,把她**的身体保护得严严实实。
「——现在在开玩笑的是你吧?你整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面对意外的时候又唯唯诺诺的,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你说被魔物偷袭是早就解决的玩笑,可我只看见了三个人坐在火堆边上过家家,而四周却满是其他畜生的嚎叫。」
被对方轻浮地反驳,神浩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可灵兮却没给他辩论的机会:
「哦?你说的畜生,不会就是你身后那只吧?」
「……你,你说什么——?」
「你自己回头看看不就知道了,你说是不是,夕尔?」
「咳咳咳,呜?神浩哥哥的背后吗?喔——?好像,是有很奇怪的东西在盯着他看呢!神浩哥哥,你最好不要回头哦!」
「……」
一连串的话语传出,瞬息间让神浩失去了欢声笑语的兴致。
特别是夕尔一边咳岔气,一边望着他背后指指点点的糗样,给神浩一种她没说谎的印象。
“有什么东西在我身后?你想骗谁啊!这种……这种玩笑,我才不会上当呢。”
神浩认怂地咽了口唾沫,尽管他很想装出轻描淡写的大度,但姐妹二人突如其来的警告,却令他汗毛倒立,防不胜防。
人这种生物,总是会恐惧自己无法知晓的事物啊。
黑暗,阴森,未知,彼方,尽头,终点,以及最贴近心脏的:身后,当这些无法确定的物件接踵而至,人就会感到忌惮。
「呵呵……你当这是小说里的故事吗?魔物说来就来,我还真不信有什么怪物,能在你们眼皮底下把我干掉。要是真有,麻烦你们在我墓碑上刻几个字,就写,鄙人罗神浩,谈笑风生死于篝火旁。」
说着,神浩索性一咬牙,脖子发出清晰可辨的咔嚓声,机械并僵硬地转过头去。
“一定没事的,这只是她们在逗你玩罢了……”
给自己打了一针强心剂,神浩再次嗫嚅起“南无三”,“邪魔退散”的论调,视线九十度角越过火堆。
“……”
「……」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一双,椭圆竖瞳,血丝如叶脉般延伸在虹膜之上,瞳孔闪烁着诡异之绿的眼睛,其深邃勾魂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吞掉。
「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我靠……」
待神浩回头与眼睛的主人对视,后者亦发出刺耳的长啸,嘴中獠牙几乎快要触碰到酒保的鼻梁。
恶臭的口唾,血盆獒张的大口,以及,末端倒映着新月之白的锋利长牙。
这般面容,这般邪恶,正是常出没于森林的「魔物猎影狼」之貌。
与此同时,在篝火附近的暗影、树梢、枝干、乃至任何一处不被火光所覆盖的地方,都钻出与神浩所见一模一样的绿眼。
幽若鬼火,莹似池塘,这些眼睛无一不像夜间遨游的萤火虫,在森林,在暗处,开始了大规模的集团式行军。
「呜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鬼哭狼嚎用来形容此景真是天作之合,因为在神浩附近,的确有许多狼匹尖声歌唱,喉头奏响幽雅诡谲的乐章。
狼群于影中蛰伏,又于暗中浮现——它们的现身方式确实能用浮现形容——身披细若烟丝的滑顺毛发,四肢长有令人心惊的森然骨爪,仿佛巡游森林的守夜人一般,此起彼伏地在篝火四周肆意攒动,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恐慌与腥臭。
黑暗好似孕育它们的温床,狼群犹如鬼魅一般,长鼻与前爪先于影中露出,之后在星光斑驳的地上拉扯出后半部身躯。
如此,悸然地在黑暗中行走寻觅。
三人围坐的营火,自然被它们十面埋伏围得水泄不通,场间唯有狼群的眼眸之绿永恒不朽,黑夜也成了衬托它们的底色。
「这下霉大发了,怎么好死不死地碰上这群畜生……」
与这样阒然怖人的生物对上眼神,神浩几乎吓得尿裤子——嘛,准确来说是差点喷对方一脸浓汤,两颊鼓起像气球一样。
因为自己所处的树桩,刚好位于狼头的正前方,所以神浩的视线一挪开狼眼,便来到了它大开大合的口腔与肠道。
黏稠,血腥,肮脏……那一刻,侍者的视听都受到了严重的污染,但他却又不敢做声,或者说他被吓得动弹不得。
“灵兮这个混蛋,我后面有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她竟然不早说!”
神浩的嘴角不自然地咧了咧,任谁毫无防备地转身,看见的是一颗比自己脑袋还大的狼头,都会虎躯一震吧。
更何况神浩还不擅长打斗,见此状况只有九死一生,被猎影狼咬死似乎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呜嗷嗷嗷——!」
不过,魔狼看见神浩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攻击,而是仰起狼头吼了几嗓子。
狼嚎的音波震撼了侍者的耳膜,獠牙的近在咫尺更令他无法逃避,眼看自己就要被猎影狼视作晚餐——
「诶……」
「嗷呜呜呜——!」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神浩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身体?被它穿过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引颈待宰引得脖子发麻,神浩还犹豫着要不要拼死跑过去抱住灵兮大腿,却发现猎影狼的牙齿居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他。
并非刺穿他的肌肤茹毛饮血,也并非对神浩产生了攻击欲望,猎影狼之身仿佛幽灵,身体与神浩接触时变得逐渐透明。
然后,像是越过水帘一般,径直从神浩所在之地信步离开。
“它,看不见我——?”
身体未传出被物体贯穿的不适,神浩不可思议地目送着狼匹远去,双手上下其索地摸遍全身,确认自己没有缺斤少两。
“自己被奇怪的东西进入身体又出去了!咳咳,这是我在做梦,还是猎影狼又诞生某种不为人知的新能力了?”
惊魂甫定,神浩东张西望地确认起周遭的环境。
据他所知,猎影狼这种生物,虽然外观上普通的狼类没有二样,但既然能被称作魔物,猎影狼本身就有其与众不同之处。
所谓猎影浪,便是在影子中蛰伏潜藏,借此伺机捕猎的狼型魔物。在西林,猎影狼是和哥布林食人魔一样泛滥的掠食者。
生为狼,潜于影,猎以光。
狼群喜欢昼伏夜出,因为在夜晚,它们与影子融为一体的能力能最大化发挥出来,这也是魔狼最为人称道的习性。
于黑暗笼罩大地的夜间,狼群会成百上千地进行觅食游猎。若是发现有落单的大型生物,或是判定为比自己弱小的旅者。
魔狼便会一拥而上,依靠出其不意的奇袭,还有数量上的优势,顷刻间压倒对手,接着将猎物生吞活剥。
它们会将死者的骨肉啃噬殆尽,一滴血也不会留给食腐的乌鸦,如此,在阴暗中肆意潜行,堪称「夜之森林的巡游者」。
“而他们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技能,和刚才穿过我身体时的现象很像,这之间会不会……”
这样想着,神浩将全部注意放到篝火外的丛林。可当他为自己的镇定感到欣慰之时,接下来发现的状况却让他心里发毛。
「喂喂喂,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魔物在旁边啊?灵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周围怎么会有这么多魔物在动!这也,太乱来了吧,简直就和——」
魔物的夜间狂欢一样。
只见在营火的四周,除却从影子中如烟雾般幻化形体的猎影狼源源不断,一众奇形怪状,叫声诡异的生物也悉数登场。
手拿烂树根做的狼牙棒,头顶长满一开一合的单眼,体积巨大,身附兽皮和化脓的肉疣,那是高原下常见的食人魔头目。
可这般面容可怖,身上还长有四只手臂的林中佼佼,此刻却正在夕尔身后不远处,费力敲打着不停扑倒他身上的猎影狼。
食人魔的身高起码有五旗,有六个神浩叠起来那么高,光是手臂上的肌肉就有树干那么粗,可以是说力量的代言人。
然而面对数以百计的魔狼冲刺,食人魔的肌肤不断被利爪撕扯,遍布头颅的眼球也一只又一只地被狼群啃咬而下。
血液像被肆意践踏的浆果,爆裂飞溅,它的处境,可以说凄惨无比。
而在复眼食人魔头顶,一只长有八条颀长无比,乍看之下孱弱无力,但实则孔武凶恶的高跷沼泽蛛正在暗处觊觎着前者。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伎俩,可猎影狼和食人魔却战得不可开交,好像没有发现有谁在悄悄观察。
不止如此,在森林的上空,神浩还发现有更巨大的物体在睥睨脚下,它有着比云彩还广阔的身躯,身体薄得像一页纸张:
它宛若旌旗一般,洒下大片黑暗的鳍翅,不过是被称作「沼泽飞天鲼」的大型浮游魔物的冰山一隅罢了。
在林中穿梭飞跃的飞天鲼,把所有途经所触的魔物尽数用黑夜包裹,随着它的缥缈离开,灵种的身躯也不复存在。
就好像,它的生命被抹消了一样。
而最让神浩合不拢嘴的,当属飞天鲼身后——那一大群聚集成灾,翱翔天穹,蔽空掩月的阿泽尔蓝蛱。
本就虚幻旖旎的蓝色蝴蝶,在月色的辉映下好似一件飘舞空中的霓裳,当然,是能吃人的那种,因为它正在追逐飞天鲼。
它们挥舞翅膀的震动好似一阵飓风,数以千记的数量更是让人望洋兴叹,连它们本是食腐者的身份都淡然忘去。
除此之外,灵兮背后的盛况也一茬比一茬争斗激烈,不等神浩回过神来,一道道折磨人精神的惨叫自远处传来。
神浩越过少女的肩头向那边眺望,看见有一大群扑朔翅膀的喰隐鸟,正在与不断于暗处衍生的猎影狼抢夺哥布林的尸体。
鸟儿的羽翼仿佛打磨得寒光冽冽的剑刃,羽毛的末端尤其尖锐,以此,喰隐鸟一次次逼退了狼群的进攻,守护了战利品。
而后者的尸骸,则在狼鸟争斗的间隙,被生长出藤蔓触手的百年古树群给偷偷取走,它们的血液,将会成为树木的养料。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图景,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大战,可为何,灵兮却能安然无恙地端坐火前,嘴角还挂着洞悉一切的浅笑呢?
夜晚,还长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