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神浩潦倒落魄地败走高原,侘傺逃出净化骑士的魔掌之际,在雪原上见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萨迪文。
他跑了好远好远,直到手脚抽筋,直到连嘴唇也被酷寒用低温黏牢,将祈法教堂巍峨的建筑甩至地平,拥抱自由的背影。
然后,神浩撞见了除圣徒与脑无外,首个具有五官的家伙。
尽管回忆被风尘席卷,除却远方森林坚韧的铁青,与苍山白雪的银装素裹,视线就只剩下漫无边际的洁白,千里冰封。
可每当神浩追溯往事,萨迪文那副狰狞貌寝的嘴脸,总会不时出现,宛如阴魂不散的鬼怨,在记忆深处啃噬着他的灵魂。
不过,会想起他的主要原因,不是萨迪文对自己做过什么,而是当神浩遇见他时,这位矮个子正奄奄一息地卧倒雪中——
左脸,被无比灼热的高温摧残凋零,浑身散发出令人垂涎的烧焦糊味,就这么蜷缩身体,迷茫雪地,艰难地被天寒掩饰。
在鹅毛大雪下受到烧伤而非冻伤,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神浩却无怀疑的精力,因为萨迪文弱小的生命垂危。
倘若神浩再耽搁几分钟路过,这个侏儒连被拯救的契机都将错失,大雪在浇灌伤势的同时,也把他埋葬在凛冽的寒夏里。
那是个天空布满雪花的夏季。
在进行急救后,神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雪中刨出,本着“日行一善,将功抵责”的念头,他手把手背着他攀下高原。
最终,神浩极其幸运地遇见了奎拉酋的搜救部队,接着,理所当然地成为蛮人的一份子,在酒馆里任了侍者一职。
这一伪装,就是四年的光影逝去。
并且在此之后,神浩也再没有见过萨迪文,慢慢地连他的长相也快忘记,仿佛侏儒只是个方便自己融入蛮族的道具一般。
在那个冬日迎来第二天的黎明后,颓唐地随风消失在奎拉酋部落里。
……
「『罪人』——?你在说什么啊……萨迪文,是我啊,我是罗神浩啊!你忘了四年前,是谁把你从高原上救下来了吗?」
忌惮于巫师夸张举止下深藏的睿智,神浩的内心敲起了战鼓。他没想到与侏儒阔别四年,他竟摇身一变成了咒术咏唱者。
印象中,当年矮子之所以出走高原,是因为自暴自弃——生为蛮人,他却是个畸形侏儒——对自己的人生价值感到怀疑。
面相怖人,四肢短小,还没有力气,这样一名放在人类社会都彰显自卑的个体,会对生活丧失信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虽然蛮人群体尚武而不凌弱,在他出走后还组建过救援队前去搜查,可自打神浩在高原定居,萨迪文却像人间蒸发一样:
不仅失踪后无人问津,连存在似乎都被抹除,原来是在魔物森林遭遇人生惊奇,钻研起魔法了么?
「哈哈哈哈——!神浩,神浩,神浩!我当然知道你是何方!汝为吾之引导者,吾之救赎者,将吾从自愧的深渊转圜逆反之人,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嘻哈哈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头垂得比我的膝盖还低。我的重力术,你还满意它的效果吗?」
然而,与神浩用记忆拼凑出的萨迪文迥异,这名自树干剥落身形的巫师,行为谈吐无一不倾泻出一种异样的亢奋与激昂。
每一句话,每一处语气停顿,萨迪文都呲牙咧嘴地大呼小叫,手中法杖好似乐队的指挥棒,奏响一曲曲扎人耳朵的交响。
他的行为完美诠释痴迷某物的内涵,一举一动尽显排斥他人的气概,会自言自语到如此地步,怕是很久没和人说过话罢?
与人互动沟通相比,文字咒法才是能陪伴一生的友谊,这对许多巫师而言都是相同的道理。
而这,也许是神浩峰回路转的关键要素。
“搞什么鬼啊?这样疯疯癫癫的,是在魔物森林里孤独太久,以至于寂寞到神经错乱吗?总之,先和他搭上话试试看……”
出于珍爱视力的想法神浩只瞥了巫师一眼,整个人随即被重力术凌驾得五体投地,手指挠碎土壤抓破草坪,俯首切齿道:
「你看我的样子,呜哼……我能感到不满吗?萨迪文,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你怎么能对施恩者释放攻击性法术呢?」
说着,神浩不顾内脏的排山倒海,强行撑起身体仰起额头,不忍看向巫师的单眼也放弃抵抗,目光真诚地与之对上眼神。
因为有过与阿瑞斯相处的经验,他知道动作越是浮夸之人,其内心通常比正常人还要朴实,甚至——更加纯粹一丝不苟。
“正如疯子为何不被常人所理解?因为他们的疯狂,创造出了与普通人相悖的行事准则,就算是疯子,也是上纲上线的。”
脑海中闪过一张面具上的微笑,神浩履行了与灵兮“拖延时间”的约定,至于自己能坚持多久,就全依仗萨迪文他的表现:
「恩人?恩人——?嗯嗯嗯?啊啊啊啊啊啊,我的格伦德尔男爵大人啊!我怎能把如此重要的事情给忘记呢?神浩大人是我的引导者,是我的再生殉道!可我却因为急于求成,想把这四年来的心血展示给他看,而伤害了他!这是多么的愚钝呐!」
让人无法预料的,一听见神浩坦白身份,萨迪文更加夸诞地颤动起身体,好像他这辈子就是为此而生的一样。
巫师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抓扯着自己溃烂的脸颊望天长啸,行为只能用一个“疯”字来形容,教神浩眉头紧皱,嘴角微抬。
这种毫不吝惜身体健康的疯狂,冥冥之中,让侍者联想到了「脑无」的存在。
甚至,它们都是在四年前同时出现的,这其中,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啊,没错!我就是你的带路者,赋予你再造可能的战神信徒!既然你也清楚我俩的关系,那还不快点把我解救出来?」
见自己真诚求饶居然有效,神浩当即学起萨迪文的语调,模仿出他可能想听见的句子。
「……」
「……」
而在一旁,魔人姐妹缄口不语地观察局势,眼睛里的异彩几乎能将巫师融化,说是睚眦必报也不为过。
对于神浩与萨迪文的攀谈,她们既无法插嘴,也不能移动,树冠拂过的晓风是她们仅存的享受。
呆若木鸡的魔人,连向巫师讨价还价的权力都被剥夺,沉默,是灵兮和夕尔唯一的选择。
所以,保护大家的重担,自然落在了神浩肩头。
这让他头一次感到自豪而骄傲,肋骨下的挤压也稍显怠慢,局面大有逆转之势。
「啊哈哈哈哈,多么使人高兴的邂逅问答啊!我的救星,教会我使用法术的恩师!他主动承认我之追求,我之强大,在我冒犯他后,还不曾对我产生失望,多么,多么……多么值得铭记在脑海的一天!我会永远记住今昼,将它镌刻在女神杖上!」
当神浩嘴角淌血,用尽最后一丝力量道出要求后,萨迪文仰天狂笑,接着轻杵法杖,环绕林荫的黑影,倏地暗淡了几分。
若说包围四者的黑雾,在不久前还是喷出鄙人火舌的烈焰,那么如今,这团烈火已化作了燃烧完全的灰烬与尘。
重力像打渔人抛出的天网,在收获劳动的结晶后,被渔夫扒下,再次投身无尽的**。
压迫侍者的重负,也在黑影淡漠的同时,骤然消逝。神浩的全身忽然飘如纸鸢,松释重负的轻盈充满肌肤的每一处角落。
——族耀术派·奎拉酋赋予术式·绿色,低阶重力术解除。
「诶——?身体,恢复正常了……」
「看呐,神浩大人,您怎么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蛮族耻辱,侏儒萨迪文后辈,在您面前可不想维持俯视的姿态。这是亵渎,是**,是对赋予我之恩泽者的极不尊重!还请您快些起身,然后再好好地解释解释,为何您与魔人结伴而行呢?」
发觉身体释然松懈,神浩还未缓过神来,就被巫师行至身前搀扶而起。后者当真把他视作师长,热情中的尊重溢于言表。
而这种无名的敬意与崇拜,也让侍者一时没代入角色,所以只好厚着脸皮一拍脑袋:
「啊啊,想不到你对我的态度还挺端正嘛?至于和魔人三五成群,这完全是天大的误会!我是被她们恶意胁迫的——!」
眼角瞟过依然静止不动,并被重力术蹂躏的姐妹二人,神浩马上用准备好的说辞打起掩护,身体故意倒在萨迪文的胸膛。
“竟然真的解除法术让我靠近,这个侏儒,心境意外得和夕尔一样嘛?”
内心偷偷打起小阴谋,酒保佯装失去平衡——实际上,他的脏器已然受到重伤——靠在萨迪文的肩膀,与他零距离接触。
在他看来,埋伏者虽然精通魔法,但似乎对魔人的大闹酒馆的事迹闻所未闻,会抓住她们,也只是偶然的巧合罢了。
远离日常生活长达四年的巫师,他的思维方式就像个野人,分不清朝三暮四,只知道眼见为实。
抛开萨迪文从哪里学会的法术,以及自己何时成为他的导师不谈,只要用好三寸不烂之舌,骗过这愣头的认知应该不难。
这一想法,直到动手前都让神浩充满信心,可是——
「嗡嗡嗡嗡!」
「砰——!」
「神浩!你……没事吧?!嘁,蛮族的败类,你们何时变得这么阴毒了!」
「……」
「哼,噗嗤,你这是什么意思?萨迪文?你为什么又对我使用重力术,我不是你的恩师吗?为什么,要故意陷害我……」
待侍者悄悄接近巫师,后者仿佛能洞悉未来一般,手中法杖利落下砸,将重力术提升数个档次,把神浩摔了个稀里糊涂。
因为毫无防备,酒保的身体急速倾斜,眼睛掠过萨迪文的紫黑长袍,伴随一道脑壳坠地的闷响,在草地上炸开一滩血泊。
不光如此,加上重力术陡升的倍率,神浩没有经过丝毫缓冲就砸中地面,身体一侧的肋骨尽数崩裂,痛楚宛如跌落山谷。
如果之前,他还将重力的增幅比作巨人的磅礴踩踏,那么此刻,君临森林与意识的,俨然是一座山峦压顶的遮天震撼——
萨迪文,从释放法术限制魔人起,就没想过要纵容神浩。
「嘻哈哈哈哈哈哈,恩师?你说恩师呢——!我信口唬你的谎言,你竟然也毫无保留地相信,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只是一个不懂法术奥秘为何物,与魔人尸腐狼狈为奸的叛族者而已,竟然敢奢望成为我萨迪文的导师!你觉得你配吗——!」
一脚踩在神浩崩碎的牙齿上,侏儒巫师开始了最放肆,也最得意的讽刺,神浩的如意算盘,也被他随手打翻:
「你当我是瞎子?嗯,我的眼睛长这么大,难道是个摆设不成?我告诉你,我看得可清楚咧。萨迪文虽然是个侏儒,但对看书视物却没有障碍!你假装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对我苦心钻研的魔法抱有非分么?狂妄!那可是战神之女赐予我的荣耀!」
说着,巫师张牙舞爪地窜到神浩后背,用树根手工磨制的尖靴不断踢打,黑焰萦绕他的法杖,衬托出邪恶阴诡异的气场。
“疯子,他真的是个疯子……”
被萨迪文粗暴地殴打欺虐,神浩深藏的苦笑掰开嘴角,遁入喉咙深处,用声带弹奏出凄厉惨叫,他毕竟只是个人类啊。
血肉之躯,怎敌自然惩戒?
“凡是由巫师本人释放出的对敌法术,在魔网的收束规范下,该法术的一切杀伤性效果,均对施法者本人无效。”
识海中回响起魔导书上的诠释,神浩仍不死心地想要唤回巫师的理智,在灵兮她们逃脱前,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他可有底牌没有使出呢:
「战神……之女?连使用活人祭祀巨灵的蛮子,都不承认阿图腾孕有子嗣,你说这话,就不怕遭天谴么?萨迪文——!」
利用怒吼发泄躯体的伤痛,挡住神浩右瞳的眼罩也适时坠落进法阵,一时间,场间金光大盛,目刃将巫师杀得片甲不留。
在计划中,本该是这样的,只是——
「天谴?嘻哈哈哈哈,你说天谴?我可是真正见识过『雏神』的窥视者!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妨碍我萨——迪——文的捣蛋鬼?蛮人们不要我,连满溢亡灵的深渊也不接受我!只有,那一团明亮的圣火,在引领我前往慧法的殿堂,米斯特拉万岁!」
侍者的叫喊,似乎为巫师理智的彻底沦陷添上最后一根草稻。萨迪文结束单方面的胖揍后,终于久违地翻开了魔导书页。
那是一本封面烫金,书皮之上爬满荆棘藤蔓的古老书籍,若非巫师确实在将之翻阅,旁人还会错以为那是颗奇怪的果子。
一枚,贮藏着光晕对立面的黑暗果实。
「米斯特拉万岁——!今晨,今界,今刻!就由我,『雏神』最忠实的追随者!扫清被红尘混淆视听的愚蠢之凡人罢!」
「噗嗤——!」
赤诚地喧嚣着,痴迷地呐喊着。
萨迪文高捧森林之书,令书页苍翠的柔光,绽放在群魔乱舞的法阵黑影之上,右手法杖轻触光晕,将木柄遍染翡色亮彩。
最后,木头的末端笔直刺穿了神浩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