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从高空失足坠落,在铁拳击碎萨迪文的放纵之前,少女被一股极不真实的浮空感剥夺意识,身体再次不受自己控制。
脚踝似乎被万千只触手垂挂,受惊的叫喊在无尽的黑暗中缥缈消失,身体这么轻盈,是想去往何方?是欲到达哪处彼岸?
不,其实你哪儿也去不了。
下降过程中,灵兮感觉有什么物体在靠近她,但她无法睁眼,手脚在凌冽的风中只能抓住空气,就这么不断掉落,掉落。
从朦胧的眼睑向外试探,灵兮捕捉到阴森的紫黑,大群大群的光斑梭掠,以及,萨迪文的狞笑,后者让她想起事情始末。
她正身处不可别称作空间的「界域」,四周环境被紫晕的光阴点缀,像一双双幽深的眼睛,无声凝视着隧道正中的自己。
噩梦无底,人心有限,在仿佛永恒的下降中,灵兮感觉“脱胎换骨”。
“我中了他的瞬发法术?”
最后,当她孤独地陨下深渊,四肢迎来沉闷苦痛。她的识海好似装满美酒的葫芦,在触底的一刹,荡漾开麻木的呻吟——
睁开血眸,灵兮发现自己的手掌变成粉嫩嫩的肉球,光滑,柔软,仿佛冬日绽放高洁的梅花,在雪白的毛发中酝酿恬静。
那是一只猫类的前爪,货真价实,懵懂可爱,且能随她心意活动,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这不可能,我的赋形是上古凶兽,怎么会,愿意屈服在这种荒谬的驱壳里……”
在攻击的前摇变身猫科动物,这也太迷幻了吧?
法术连自己的存在本身,也能进行更改吗?
「这是我的手——?萨迪文呢,为什么会这样!是赋形使用透支吗?还是我中了幻术……我的声音才不是动物的鸣叫!」
在恍惚间经历失重与堕落的恐惧,待灵兮重整旗鼓一拳捶在巫师脸上,拥抱她的却是更深一层的惊悚和震撼,充斥绝望。
原本灵兮的体型就足够娇小,如今再被不知名法术的暗中作祟,她的身体竟然大幅缩水,变得和萨迪文的头颅一般大小。
猫耳绒毛,长尾蹦跳。在巫师的邪恶掌中,曾名为不灭瞳灵兮的小猫,于此徒劳地做着困兽之争,尖锐的声线撕扯啼叫。
腹部被人类的手指排挤揉摁,利爪的锋利还不及敌人的指甲。没人能想到,在不久前,她还是唤醒赋形始祖的魔人战士。
现在,却退化成了一只渺小幼猫。
而且,还是刚出生的那种。
衔蝉拥有让人心花怒放的美貌,却也带来了劈头盖脸的施虐。她真的太过于弱小,弱小到,哪怕中伤她也没有力气抵抗。
「幻觉,戏法,魔术,催眠,你希望我对你做了哪一种呢?魔人的**哟!既不知道我有多少法术位,也不知道我每日序列中法术的功能,你就这样鲁莽地冲到我面前?啊——!令人钦佩,令人不禁想要骂出愚蠢的一往无前!你还真是美丽啊!」
犹如能洞悉一切的真理之徒,萨迪文咳咔起公鸭嗓,勒住小猫的喉头不让她吵闹。
「法术序列」、「每日施法上限」。确如他言,在上述情报未知的情况中,灵兮贸然出击太不明智,而她也尝到了苦头。
对抗咒术咏唱者,除却需要顾及巫师的隔空施法,不用亲临杀阵,还得防御他们变幻多端的术式,以备防止被暗中偷袭。
巫师,可是用脑子战斗的。文字书页即是他们的坚实铠甲,一笔一划皆为前往智殿的渡鸦。那是精灵王赐予众生的神话。
所以,在某种层面上,使用魔法击溃「碎片余孽」,对咒术咏唱者来说是一种神贫的象征,因为他们用天启战胜了强大。
用法术对付喜欢近身搏斗的魔人,当然胜之不武,但既然能夺得胜利,就没人在乎英勇荣誉。毕竟,战场从无高尚可言。
有的,只有输赢之分。
以及,荣誉由谁包揽。
「喵嗷——!」
「咦咦——?你这该死的臭猫,吾来惩罚你,你该乖乖躺好等我临幸才是!再这么不识好歹,下次我就把你变成骚……」
这时,巫师费了好大力气想分开白猫四肢,可却被后者抓挠划开手指,一气之下将灵兮踩至脚下,**着自己的伤口道:
「好痛!咿呀呀呀呀,我竟然给变形术的造物给弄伤了!你这小妞还真敢放肆啊。就这么瞧不起,我萨迪文的传教吗!」
说着,萨迪文乖戾地践踏少女,坚硬的鞋跟碾碎骨盆,爆裂的声响宣告残忍,直到他觉得有些累了方才罢手,血流悲愤。
白猫的利爪,也在疾风骤雨的糟蹋中停止伸出。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杀人放火不过弹指吹灰,尽管萨迪文的性格实在让人作呕,但不得不说,他的实力允许他这么猖獗。
面对初次相见的敌手,萨迪文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没有给灵兮可乘之机:影缚,重力术,伪装术,力场飞弹,变形术。
抛开魔导书和法杖,五个法术便令神浩三人垂死挣扎,其中一人命丧黄泉,其中的暗算筹划,都隐藏在夸张的嘲笑之下。
在已目前探明的数万个魔法当中,所有法术都被严格地定义为:塑造,赋予,召唤,真实,变量,荣耀,元素,等八类。
从萨迪文释放的法术来看,他应该很擅长变量系魔法——操纵影子,修改重力,伪装潜行,压缩空间——在一个法术序列中塞下四种相同类型的术法,这种专精与自信的程度,使人惊叹。只是灵兮却不懂其中深意,自然也找不到扭转战局的关键。
天知道他的法术列表还剩下多少呢?可供施法的触媒又有几何剩余?不……灵兮压根不解施法三要素,所以只当是奇迹。
即便她知道法术存在,也会使用魔导,但「莱恩」建设的魔网,在百年前就将魔人排除在外,因此灵兮永远不可能学会。
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伯仲明朗了。
「谁要,谁会摆出笑脸欢迎你啊。你给我等着,一切的嚣张都只是暂时的。我会撕碎你,不留余力地杀死你!萨迪文!」
不过,任她如何迟钝,现在也能明白:自己再苟延残喘,不付诸行动,夕尔和她可能都要步神浩后尘。那是早晚的事情。
可自己又能办成什么呢?
「喵嗷嗷嗷嗷嗷——!」
在由两滩血泊汇成的凄美红毯上,灵兮一边承受着重力术的高压,一边被巫师随心所欲地凌虐,连惨叫都失去气力呐喊。
视线模糊,呼吸微弱,就连少女引以为傲的不灭业瞳,在疯子的连番摧残下都缓缓暗澹。一双红眼仿佛风中摇曳的烛火。
只要稍加低语,便会冰消瓦解,无人在意烟消云散的灰烬。
灵兮的右眼,甚至也变回蓝色,被浩瀚**淹没头顶的无助之蓝。
“太无能了,太弱小了……这才是你平时藏匿在坚强下的自我吗?我到底在干什么,连自己的妹妹都守护不了……”
之所以褪色,是因为右眼被鞋跟践踏,眼珠受到不轻的压迫。少女拼命地睁开右眼,微弱的红色向妹妹寄出沉重的思念。
正如萨迪文所说,灵兮本可趁赋形全开,强行携带夕尔撤离这个是非之地,可那样做的话,又有谁来帮神浩报仇雪恨呢?
“对啊,神浩……因为他我才留在现场,想为魔人的形象做出改变……我想要,为他报仇?”
眼球挪动,来到侍者尸首,灵兮的眼眶不禁湿润,但在法咒的威严下,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唯一渗出的液体,只有血迹。
说来也奇怪,和酒保才认识不到一天,放在平常,如果遇到解决不掉的危险,她一定会首先让夕尔逃跑,自己殿后才对。
可在他死后,内心却无法平静。
诧异,愤怒,犹豫,伤感,同情……自诩孤高的战士,面对死亡也会溢出如此多的情感么?
“为什么要为陌生人做到这种地步?‘命中注定’,‘心生怜悯’,还是……对彼此间的命运感受到深深共鸣?魔人才不哭泣。”
如此想到,灵兮因剧痛而抽搐的爪子微微颤抖,她还是想爬起战斗,不管自己有多弱小,但不去做的话就永远没有可能。
是啊,自打那晚长谈,灵兮对神浩总有种相见恨晚的惺惺相惜。他只是个人类而已,却能为了妹妹漂泊游荡,四海为家。
空中飘扬着十字架的肃穆旌旗,纯白骑士手持长剑,将一切守望者不容的罪恶赶至绝境,故事书里总是这么形容十亚的。
只是为了安德亚的利益罢了。
就像四年前,父亲瞒着她把夕尔带出部落,口头上说为妹妹进行私人训练,可事实却是将她引诱到山穷水尽的魔物森林:
然后,以“处理不安定因素,保证族人血统纯正”这种丧心病狂的言论充当借口,把夕尔抛弃在荒野,任她一人自生自灭。
只是为了不灭瞳的将来罢了。
“幸好,我当时有好好看着她。不然,我也会像神浩一样,后悔一辈子吧?所以……这一次,我也不能让自己留下遗憾。”
凿定心中向往,灵兮重新展开视线,尽管一双红瞳黯淡憔悴,但里边汹涌的血色却教人不敢小觑,望风而逃。
魔人始终是魔人呐,哪怕被无法逾越的冰山所镇压。
狂神一族的眼眸,也是永远都不会熄灭的,可是——
「差不多也玩够了呢,对付你们,只需要用五个女神的眷顾!现在,也该开始祭祀仪式,将汝等灵魂引至图腾仙境了。」
在灵兮困难蠕动欲做拼死一搏时,萨迪文忽然停止了暴力孤僻的施虐,语气变得严肃而深沉,和刚才的他甚至判若两人:
「原本,我想找更多的善男信女献祭雏神。可高原之下,除我以外根本没有崇拜女神的圣徒。那些骄傲的蛮子,天天只知道顶礼巨灵和战神遗像,对这个世界即将迎来的巨变,竟然熟视无睹!没办法,那就只能用『异教徒』的鲜血浇灌神圣了!」
说着,萨迪文身体后倾,两只手臂伸到后背几乎平行,好像要支配这片森林一样,灵兮也在他的怪诞中重新被踩在脚底。
他哪里是想拥抱树林?巫师分明是想毁灭这里!
少女的眼睛再次被暴躁的铁蹄玩弄。
「萨——迪——文!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停下来!我叫你停下来!不准靠近她,夕尔她什么都没做,给我停下来……」
巫师用脚碾压白猫右脸,法杖一震泛起鱼纹状的绿光,重力术在顷刻把灵兮困死,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向呆立一旁的夕尔。
「割腕,放血,剜鼻,刺目。我会穷尽一切『女神』所希望看见的酷刑,把你们肮脏迂腐的魂魄,自七层地狱中解脱!嘿嘿,反正魔人除了死,对其他人就是天大的威胁吧?魔人的跋扈坏到骨子里,其他生命的在他们眼中都是蝼蚁,嘻嘻嘻……」
头也不回地撂下狠话,萨迪文“开心”地怪笑起来,仿佛要去做做快乐的事情。
而虐杀「异教徒」这般幸事,对他而言又兴奋又刺激。
有神意,在渴望着饮血。
「你们还真是『献祭』的合适人选呐,被世人畏惧,却没有抵御强权的实力。桀桀桀桀桀,能让我在这命中注定的日子里遇上你们,我感动得都要尿裤子了。没有人能打扰我,在完成仪式后,也将无人再敢对女神的伟大发出质疑!桀桀桀桀……」
满口不着边际的语句,转眼间,萨迪文来到夕尔身边——实际上,三人相隔的本就不远,只是方向各异罢了——邪笑着。
「等等——!等等!你不能那么做!放过我妹妹,她没有伤害任何过人!你对我做什么都行,不要对她下手!不要啊!」
届时,孕育许久的情绪被巫师一语镇压,灵兮惊恐地嘶吼起来,她万没想到,自己拼尽全力地抵抗,对方却只是在玩闹。
「住手——!住手!你不能杀她!又为什么要杀她!换成我不可以吗?只是身处不好就非她不可吗!求求你,不要……」
就连神浩死时,灵兮也没有现在这般歇斯底里,肝肠寸断。唯独她,灵兮不能漠然置之,唯独夕尔,自己绝对要去守护。
灵兮正是为此来到红土要塞。为了将夕尔锻炼成,不依赖她也能独立生存的战士,这么做究竟妨碍到谁了?她无法理解。
“妹妹,夕尔,我的骨肉血亲,我的手足羁绊。”
“不许你,我不许你伤害她。”
“求求你,让我代替她进行你那该死的仪式吧……”
“不然,我真的会杀死你。”
「凭什么,为什么啊……我妹妹活在世上就有错了吗?你们一个两个,为什么都针对她!生为魔人,就一定得去死吗!」
眼睁睁看着巫师端详妹妹容颜,灵兮的眼眶填充绝望,两行纤细的血泪由此汇进身下土壤,这个世界首次向她展露残酷。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魔人,本就是失去斗志就无法生存的草芥,一旦被更强的人抓住,后者就拥有了随意审判他们的权力。”
那是,神赋予多数人的资格。
「姐,姐……呜呜呜。」
「不要太难过哟,可怜可爱,可歌可泣的魔人少女呀。为『雏神』献出生命,对于集万千罪恶于一体的你来说,是荣幸,是天机!要不是身为殉道者,我必须亲自主持这场仪式,我都想替你去深渊尽头遨游驰骋呢!所以,笑吧,笑吧,哈哈哈。」
无视变成小猫的灵兮自言自语,巫师举起幽深法杖,将光之花蕾置于夕尔额前,显然,一个法术在他的沉默中悄悄释放。
他真的想代替夕尔“殉道”,但在时机成熟以前,萨迪文依旧是「雏神」的无主走狗,即便没有谁的命令,也会自发行动。
不一会,被法阵绽放的莹绿一色所包裹的金发少女,被萨迪文从影界呼唤的利刃仆从,切断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