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亚十字教历一四二八年。
七月十七日,守卫者联盟南侧防线。
东图腾界,绝境山谷。
地点,战场。
而在沙场成为荒芜之地以前,它的名字还叫做帕尔高原。这是一座宛若竹林般破土而出,面积辽阔邪恶横行的神奇之地。
无人知晓它具体成形于何许年代,可学者与探险家却总能在文明最早期的记载中,找到蛮族对战神的崇拜及祭祀的遗迹。
这座高原将整个米斯特拉完美得一分为二:如一枚圆球半径上的圆环,其笔直延长的精美如神迹般毋宁置疑,令人惊叹。
倘若有谁能将它横向斩开,他则能发现——高原的横截面呈现为等腰体形,由南向北仿佛一条粗壮的经线贯穿世界大陆。
也由此,高原还被称之为「晷界天」与「红土要塞」。因为它的土壤既猩红又粘稠,仿佛被血染过沾着怨恨的不舍一般。
而颇耐人寻味的,如今的战神高原,的确正在被血染,甚至它那刚强而厚实的腰杆,也气势恢宏地出现了一条惊天裂痕。
或者说,那是道教人叹为观止的剑印,镌刻在红土宣告严肃。
只见在大地顶末,那始终不会被树木绿意掩盖的红土之上,存在一道让人看了惊心动魄,思绪不由追寻而去的恐怖伤口。
若是以鹰的视角从苍穹俯瞰,旁人能发现裂痕呈一个横倒的“V”字型磅礴展开,为晷界天削去一层血色外衣,锋利而冷酷。
它仿佛浩瀚无底,黑色的压抑越往深处越让人如履薄冰。就好像有戮兽,在泛着绿意的殷红地毯上撕咬,疯狂却又俨然。
如此程度的地形破坏,也许只能使人联想远古时期,大地曾激烈进行的造山运动,以及当年暗裔降临时带来的天灾浩劫。
在寻常大众的理智中,只有世界的愤怒才拥有此等权威。自然凌驾于众生万物,消灭生物对它来说就和挠痒痒一般简单。
但是。
目睹剑痕是如何产生的达尔斯,却开始对自然无上论产生怀疑。因为有“人”在他的眼前,挥起一把大剑,然后劈砍下来。
紧接着,剑刃裹挟蔚蓝与纯银杂糅在一起的宏光,成为纵横天地的一条直线,携带毁灭与仇恨的气氛,一举斩开晷界天。
那束光在叫嚣,山石在恐惶。一声巨响之后,什么都是安静的。
正因为那瞬光和那柄剑,达尔斯高贵而冷漠的金色瞳孔中,露出了多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紧张和震惊的情愫。
若是没有那一剑,那一线,此时的达尔斯,兴许还是那个威严凶悍,喜怒无常的远征大将,魔人族元首,翼神·钻石金耀。
「可我却受伤了?」
拥有「王」之职阶的翼神达尔斯,本应是能让任何人仰视,并胆怯的帝皇不败。
这不仅凭借,他后背镶嵌有王国皇宫一般硕大的金石龙翼,以及挥使着连世界最高峰帕尔山,也相形见绌的爬行类身躯。
也不论,达尔斯周身由钻石与宝矿组成,豪华肃穆,庄严瑰丽,似乎无坚不摧的元素鳞甲,让下等生物只能跪拜瞻仰他。
他之所以令人感到恐怖,更多是因为:翼神是率领魔人族向正东进军的征服军元帅,以及他冠以战争推进者的响亮名号。
自二十八年前,宣称颠覆安德亚教廷的碎片战争爆发以来,龙王达尔斯,没有尝过一次败果,也未曾在杀阵中铩羽而归。
他带领千万死士,即忍气吞声长达千年之久的魔人,肆意地在联盟防线收割生命,强势掠夺那本就属于他们的肥沃土地。
所有人都陶醉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无能不能。而战争持续快三十年,他还没有体会挫败,得到的永远是险胜和完胜。
翼神达尔斯的名声显赫,由此可见一斑。
「伤口已经没办法复原了么?」
但就是这样不可一世,昔日里的枭雄霸主,此刻的英武面庞,却流露出惊愕与不甘,怀疑和动摇。他竟然能感觉到害怕?
并且忌惮到不敢轻举妄动。
只见高原大地,一缕缕硝烟不时被风抓紧而又放松,徐徐飞升的烟雾扭出类似蛇形的不堪轨迹,蜿蜒缥缈毫无规律可循。
尘埃道尽灰烬心语,试图掩盖尸体血肉还有腐败糜烂的味道。达尔斯的金色炽瞳,则一动不动地盯着被硝烟弥漫的远处。
「也罢,就看看他还有些什么本事吧。」
他在战栗,在担忧,龙王生怕前方再闪出一道剑影将他一刀两断。现在的元帅,已经不再是传说中见敌必杀的冷傲王者。
尽管翼神族徽于眸中重叠闪烁,代替盔甲的萤石外衣依旧璀璨——达尔斯手中的利爪锋利如斯,稍借清风便能媲美空刃。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悠远古老,宛如不动明王的威慑气势,这象征他的血统纯正,祗是却少了几秒钟前的盛气与高贵。
因为达尔斯不偏不倚地站在剑痕旁边,或者说,那道剑气本就是瞄准他攻击而挥出的。
龙王粉碎了无数战场英豪、神圣骑士、还有传道巫师的宝石左臂,便是消失在剑轨的蓝银光芒之中,连一搓灰烬都不剩。
左手被毁,左翅折翼,就连护甲最繁琐沉重的左肩,也只剩通过元素再生,而勉强恢复伤口的宝石疙瘩。威严烟消云散。
可以说,除却脑袋还长在脖颈,达尔斯被某种攻击完美得一分为二。
如今的龙王看上去毫无美感,宝石晶莹不再,龙威通过阳光掩盖。惨状不禁让人欷歔感慨,究竟是谁不长眼睛暴殄天物。
那些矿物,可是从古代种血脉中提纯而出的至宝,别说触碰,常人光看上一眼就该觉得满足。
但它们仍旧被摧毁了。
所以,达尔斯才会表现出一抹惊疑与不安。不过这种情绪只诞生一瞬,没过多久,就被巧妙隐匿在冰冷岸然的铁面之下。
毕竟他还是一位王者,率领一军将士的统帅。
哪怕平日簇拥他的手下早已魂归天际,亡者灵识腼腆依偎进恕瑞拉①的怀抱里,他也不会对接下来的战斗产生任何迟疑。
龙皇的金眸开启宝石视觉,辉煌目光穿透硝烟笼罩,降临到他觊觎已久的地点。
「你是谁——?」
一道能使常人晕眩,过激者甚至会立即猝死的龙吟,自达尔斯腔内某处传出。这道声线当之无愧为群体杀器,效果拔群。
不一会儿,视线警惕而又夹杂狂热肃杀的敌意,钻石鳞甲与金银珠宝构成的上下颚悄悄咬合,翼神思忖并试探性地说道:
「目的是——?」
虽然只道来短短三个字符的世界语,不过此三音调却仿佛尾随数场地震,轰击并震撼,被剑痕砍得破碎狼藉的帕尔高原。
「咣咣咣——!」
「滋滋滋——!」
阵阵声波晕落插于地表的刀戟干戈,它们绽放出绝望的迷离色彩,坠落进V字剑痕无法自拔,没发出任何回音一往无前。
——“真是讽刺,贵为魔王,还被人砍去一只手,最后竟然不知道来杀自己的人是谁?太逊了吧?”
「哦?我看你发呆了那么久,还以为你是条哑巴龙呢,原来会说话啊。」
晨云薄雾中,有一个颤巍巍的黑影晃了晃,传出轻蔑不屑的嗤笑。
达尔斯默默注视那道黑影,内心沉吟,不再言语。因为翼神·龙王的所有举动,都具备不寻常的威力,就连声音也是武器。
孤军奋战时,他的王者气概绝不失为神技,可在军团作战中,达尔斯的举手投足却会影响友军,严重时甚至使己方溃败。
所以,达尔斯一般通过肢体动作与眼神和侍从联络,如果能谙他心意的侍从死去,则用法术及腹语同下级军官心灵沟通。
在寻常的侵略战役里,龙王出手的次数极少。他的一切行为皆以威慑居多——有这样一尊庞然大物坐镇军阵,自然如此。
可如今,他左臂搬家,部下殉职,别说下达命令,方圆千旗除却那道黑影,连一个活物也没有。战争早已唬走弱小生灵。
于朦胧中矗立不倒的影动,是它摧毁了王者的骄傲。
达尔斯淡淡瞥过脚底,流淌着如彩虹般多姿多彩的血泊,宝石视觉穿越无数刀匕和烟尘,对漠视这些事物的人形君临道:
「你是,人类?」
「人类?不,我早就不当人了。你最好把我和忧国忧民的勇者区分开,不然我会很难过的,我妹妹也会,她可爱哭了。」
飞尘中,黑影的身躯摇曳颤抖,犹如落下枝头的柳叶,然后用“本大爷今天心情很不爽”的语气应答。
——“他是笨蛋吗,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能以人类身份出现在魔王跟前,恐怕,也只有千年前那位守望者才能做到吧?”
「……」
其实在达尔斯的视网,黑影的垂死挣扎,苟且维生,都被它看得清清楚楚,可也正因为看得通透,它才越来越无法理解。
硝烟中的「勇者」,祗是个眉清目秀的黑发青年。他清瘦的面庞已有成熟男人的风范,但仍然没有摆脱稚气单纯的眼神。
他的模样不甚平凡,衣着也称不上有多华美昂贵,即便五官端正,却也不是出类拔萃,只给达尔斯一种稳重老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