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法朗士说过:好奇心造就了科学家和诗人。
这位活跃在19世纪中期的法国艺术家显然生活实践不够丰富,漏算了一样,那就是“好奇心还造就了高中生”,准确地说,是“造就了南山高中二年级的女高中生”。
我坐在教室正中央的核心位置——4排5号,接受着来自以我为圆形,以教室宽为半径的评头论足。各种发型,各种长相的女生以扇形的姿态占领了南山高中高二(六)班的教室的每一寸地板砖,我作为这个袖珍女儿国中的“国中小国”,对于来自东南西北全方位的指指点点毫无还嘴之力,除了用拙劣的演技假装毫不在意之外,眼下,我也想不到什么能挽回男人颜面的招数。
“稀有物种诶。”
“这下可有苦力能使唤了。”
“一看就是好欺负的样子。”
……
女生三五成群地攒在一起,一边用手掌挡住嘴唇,一边用自以为听不见的碎碎念对处在圆心的我指指点点。毕竟是文科生,不知道声音可以叠加的科学原理,再小的叨叨也能被当事人的听觉器官捕捉到,可是,她们对此却完全不在意,仿佛在她们面前的我是只动物园里的猴子,她们就像围在猴山周围的游客,对着被驯服的我或嘲笑,或猜测,或戏弄。
我对女性并不歧视,我的女神可是艾玛·沃特森,大名鼎鼎的联合国妇女署亲善大使,初中时候每天都在她的海报上留下我的吻痕,以至于那张我亲吻的海报都被口水弄皱了。不过此时此刻,我真是对身边的这56个女生友善不起来。
我就读的南山高中是一所名副其实的性别划分明确的学校,几乎在一年前踏进校园的那一刻起,男女生阵营就打定主意要在高二文理分班时分道扬镳,最终结果,大多数如愿以偿:娘子军都进了文科班,纯爷们也都进了理科班。剩下为数不多,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的另类——比如说我——还有我前面的这个哥们儿。
这位比我先到的3排5号的哥们儿一直用他宽厚的背影背对着我,他把头埋得很低,好像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我想,在我落座之前他应该也是舆论的焦点吧,我的到来成功地吸引了全班女生的火力,现在他解脱了。
感谢我吧,同学,我心里这么想。
“哥们儿,看看这个。”他冷不丁地转过头来把我吓了一跳,接着冲我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递上来一张做工粗糙的表格。他留着小碎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眼睛上那条浓眉像书法家用最粗的毛笔挥毫写下的一个“一”,盯着他的眉毛,总让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火影忍者》里的洛克·李。
我把脸凑上去,说实话,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表格,没一条线段是画整齐了的,我严重怀疑这位哥们儿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工具叫做刻度尺。不过伟大的无产阶级斗士卡尔·马克思先生教育我们说,凡事都得辩证地看,所以我勉为其难地替他抠出了一个优点——字迹很工整。
表头赫然印着8个字——班级女生颜值排名。
3号,黑体,加粗——标准得不能再标准了。
“合着你忙活半天就在忙这个。”我犹豫了一秒半,还是把这句话给咽下去了。
“不错吧。”他得意地冲我挤眉弄眼。
我没回他,而是从头到尾把表格浏览了一遍。说实话我挺佩服他的,这表格上的女生名字我只认识两三个,是高一时候的同班女同学,可是他却把所有人名字都摸透了,排名前三的女生还用红色马克笔给圈了出来。
哥们儿你真有心。
第一名的空里填着“刘芷若”3个字。
刘芷若……她跟周芷若是亲戚?还是说她的父母是金庸的粉丝?
我把目光移到山寨版周芷若的下一行——任莹莹。
我在心里犯了嘀咕,不断地暗示自己,此“莹莹”非彼“盈盈”。
我真是好怕第三名的位置再出现个什么“阿朱”“阿紫”“黄蓉”“东方不败”一类的名字。
目光赶紧往下一行钻。
——罗晓姗。
“感谢上苍。”我在心里祷告着。“罗晓姗的父母,不管你们现在在哪儿,或者干什么,我感谢你们。”
“怎么样?”这哥们儿向我投射过来期待的目光。
“挺……挺好的……”我努力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此时我的表情一定跟面部神经抽筋似的。
“挺好的?这就完了?”他大失所望,我猜他是在等待着我冲他竖起大拇指吧。
“是呀,真是不错呢,你的评价都很客观。”我扯了个谎打起圆场,这时候我可不能说“这里面我一个都不认识”,不能把娘子军里稀罕的男性友谊的萌芽扼杀在土壤里。
“你觉得谁最好?”他一听这话,反倒来了兴致。
我脑袋一下懵了,这可验证了那句老话——扯一个谎得用一千个谎言去圆。可眼下我哪里能找出一千个谎言?
逼上梁山也是没办法的,既然如此,那就随口说一个吧。
正当我决定“牺牲”冠军榜的刘芷若同学来换取这份还没开始的友谊时,一双高跟鞋的出现拯救了我。
No.2
一双白色的高跟鞋闯入了众人的视野,紧接着,顺着高跟鞋的目光往上游移,是一件卡其色的包臀裙,一件素淡的女士开衫外套。再往上,就是一张扣着方框眼睛的娃娃脸了。
娃娃脸极不自然地走上讲台,步伐僵硬得让我以为她的两条腿是不是被电瓶车剐蹭到了。她站在讲台中央,身子被堆满粉笔盒的讲桌拦腰截断。她心虚地扫视了全班一眼,准确地说,是被59双大小眼睛扫视了。然后,细长的手指颤颤地从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笔,转身在黑板的中央写下了两个字——赵敏。
这一定是金庸的阴谋!
我现在严重怀疑隔壁理科班的班主任就叫张无忌。
“大家好。”赵老师发出和她的脸型一样圆润的声音,她说话的语气格调和《倚天屠龙记》里的汝阳王的女儿赵敏迥乎不同,温柔平和,甚至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害怕,我猜她是赵敏的身子,小昭的灵魂。“我是咱们六班的班主任,我叫赵敏。”
台下一片死寂。
台上一双大眼睛,对着台下几十双大小眼,双方都在等待彼此的下一句。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开了个窍,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老师好。”这一声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撬开了所有人的声带,陆陆续续的“老师好”从教室下面冒了出来。
“大家好啊。”班主任尴尬地跟大家打了招呼。“那么……接下来……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彼此认识一下吧……”
又是一片熟悉的死寂。
“不愿意吗?”班主任试探性地问道。
“不是。从谁那里开始呢?”角落里冒出一个女生的声音。
“那就……”班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按学号来吧。”
坐在第一排靠窗位置的女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身边的同桌主动往前挪了挪凳子,给她留出了侧身而过的空间。她向下扯了扯纯白色的体恤衫的衣襟,颇为自信地来到讲台中央,站在了刚才班主任所站的位置。
“大家好,我叫刘芷若。”她的声音带着青春期女生特有的声线美,甜美中略带沙哑,透着一股女强人的自信和独立,梳着长长的马尾辫,鼻子高得溜尖儿,棕褐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能转出水来,一说话就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玉齿。那一刻我终于知道我前面这哥们儿为什么把刘芷若列为班花了,除了无可挑剔的颜值和身材,她说话的自信才真正为她加分不少。
说实话,她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女神艾玛·沃特森,可我也知道,这样的女生个性要强,不能招惹。
“……希望今后能在学习上和大家共同进步,考入理想的大学。”她的收尾干净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在她刚打算把手离开讲桌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担任班长一职。”
“好的,我会考虑的。”班主任显然对刘芷若的自我介绍满意非常,巴掌拍得啪啪响。
女强人是吗?我开始对任莹莹和罗晓姗有点好奇了,不知道她俩又是怎样的性格。
刘芷若坐回位子上,她旁边的女生也站了起来,往讲台上走,不过相较于刘芷若的介绍,她的同桌的气场可就素淡了许多,我除了记住了她的名字,其他的信息也就捕捉了一星半点。
同学们按着学号陆陆续续地走上讲台,又走下讲台,好像流水线上的零件加工。等了十来分钟,任莹莹和罗晓姗同学还是没闪亮登场。
我前面的这哥们儿左手边的女生回到了座位,接着他猛地一起身,后退的椅子震响了我的桌子,把全班的目光抓了过来。他悄悄回头说了声“不好意思”,便大跨步地来到了讲台前。不知为何,他一上台,台下就泛起一串笑声,我也跟风笑了起来。
在笑声的包围中他多少显得有点害羞,挠了挠后脑勺,开口说道:“大家好,我叫叶雨时,我的名字来自李商隐的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名字够文艺,可惜人给长歪了,这名字也跟着废了。
不过,倒是不影响他的幽默,台下有几个女生估计是诗词歌赋爱好者,一听这名字和古诗有关,眼睛里便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很好的朋友。”话毕,叶雨时尴尬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第一个上台的男生的缘故,台下的掌声明显热烈了许多。
“怎么样?”叶雨时屁股一沾座位就忍不住回过头来问我。
“还行吧,效果挺好的,我看有几个女生都笑了。”这回我倒是诚实了。
听到这话,叶雨时满意地笑了笑,乐呵呵地把头转了回去。
真想给叶雨时的额头上用胶棒贴一张标签,上面写上两个大字——单纯。
我心里默数着学号一个接着一个向我逼近,倒不是说是害怕,从小到大哪次开新班不得自我介绍。自我介绍这东西,或多或少都是有技巧性的,只要把基本信息按照一定的语序排列好就行了,当然,如果你是社交恐惧症或者结巴,那这话当我没说。
我心里这么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左边的女生已经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我得承认我这次是犯了迟钝,于是赶紧起身,从她背后绕了出去。
是我的错觉吗?总感觉台下的目光异样得可怕。果然是“珍稀物种”登台,勾起了全场观众的好奇心吗?
“我叫姜一辙。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很好的朋友。”
——和我初入高中的头一次自我介绍一模一样,连一个字儿都懒得换。
前半句话我是实话实说,后半句的“成为很好的朋友”,连我自己都对此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不过也罢,我选择南山高中本来就是冲着“一只脚踏进南山,另一只脚就离名牌大学不远了”这份保险来的,至于能不能和这56位“佳丽”成为至交,还真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大家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后半句,可惜,让她们失望了,我的自我介绍就到此为止,我可不想和叶雨时一样把爹妈给的名字来个因式分解,再来个文献检索,挖掘出什么隐藏在诗词歌赋中的文学涵养,况且,“姜一辙”这名字本就无可探究,普通素淡。
“姜同学有什么特长吗?”出乎我意料,倚靠着前门站立的班主任老师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也许是注意到我投射过去的“why you ask”的半是指责,半是怀疑的目光,她补充解释说,“因为,你的自我介绍很短啊,我们想多了解你一点。”
“你的‘我们’其实只代表了‘你’吧。”我在心里默默吐了个槽。“老师,你这么多嘴,可是很容易失去我的。”
不过“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既然都问到这儿了,不管班主任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得再吐出一两个字来,否则今天是下不了台了。我能感觉到一个个脑细胞在脑壳里开始活跃起来,像上了发条的玩具车,在我的左右脑之间超速行驶。
“特长的话,网球吧。”我再次实话实说。
“是吗?咱们学校的运动会也有网球项目呢,到时候你就代表班级参赛怎么样?”
我在心里给班主任的这个提议画了个大大的红叉,然后把它和我家楼下每天的“江南皮革场倒闭了,每件只要10元”的吆喝声一样给忽略了。倒不是我没有奉献精神或者集体意识,而是我纵横网坛十七年,唯一拿得上台面的成就就是小学组的季军,而且当年的参赛选手就4个人。我可不想被班主任误会成越前龙马那样的网球高手,免得到时候真会把脸丢到裤裆里。
“我会考虑。”我尽力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说着自己都觉得恶心呕吐的假话。
班主任对我的回答相当满意,我算是明白了,这位可爱的娃娃脸老师一定没有恋爱经验,不然怎么会听不出这是“男人的谎言”。
我坐回了座位上,不再理会周围人的理论和目光,也没把班主任的提议放在心上。
“大家好,我叫罗晓姗。”
——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钻入我耳廓里。把我从精神恍惚中摇醒,我猛然发现,右边位子已经空了——原来班级颜值第三就在我的右手边。
我抬头望了望前面,发现罗晓姗的身子完全被虎背熊腰的叶雨时给挡完了,真是一根头发丝都逃不出这个人肉遮板。我把脖子轻轻一歪,瞧见了她的真面目。
罗晓姗的个头很矮,是字面意义上的“矮”,哪怕在女生中也算偏矮的,额头前留着齐刷刷的空气刘海,发鬓垂在耳前,一副圆框眼镜把她滴溜溜地眼睛衬得大大的,眨巴眨巴能泛出水来。我明白叶雨时为什么把她列为颜值第三了,与冠军刘芷若的女王霸气不同,她的可爱激发起了男性的保护欲望,给人一种“萌态”美。
“……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我完全没听罗晓姗说了什么,只顾着盯着她的脸看,她的内向不是伪装的,她的眼睛在不停游移,寻找视觉的定点,在卡壳的地方会慌神,用手背触摸脸蛋。
这么呆萌的女生就坐在我的右手边,我居然丝毫未察觉,我觉得我患了一种眼疾,学名叫做“瞎了眼”。
人都有这样的经历:除非意识到手上的伤口,否则不会感觉疼痛。罗晓姗给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她的隐身墨水被众目睽睽洗刷了干净,回到座位上的她端坐着,像个不会说话的俄罗斯套娃。我俩的手肘近得只隔一寸,竟然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牛奶沐浴露香气,这味道勾着我的眼睛,忍不住向她的方向飘过去。我和她的眼神在水平线上交汇,我感到脸颊微微发烫,为刚才的失态安安焦虑,她似乎没有察觉,露出浅浅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大大的眼睛完成两个弯弯的月牙,贝齿微露,像一块净白的和田玉,不带一点瑕疵。
我礼节性地回了一笑,非常不自然。
“那个,其实我也喜欢网球。”罗晓姗说。
我吃了一惊,还好脑子还没被沐浴露香气麻痹,很好地把吃惊的神经递质拦截在到达面部神经的半路上。
罗晓姗觉得自己说了莫名其妙的话,略微有些慌乱,不知道该等我接话还是继续说点什么。
“挺好的。”我说。
“是呀,挺好的。”她说。
“挺好的”一词真是两个有交流障碍的人的福音。
No.3
自我介绍开展了足足有30分钟,“金庸双女”我只见了其中一个,后半节课我和罗晓姗都陷入了交流障碍的后遗症中,试图用B话题、C话题、D话题缓解尴尬,可是,26个英文字母显然不够用,我俩就这么欲言又止,你来我往地耗了整整二十多分钟,最后除了彼此的名字,对对方一无所知。
“那么,来几个同学来搬教材吧。”在学号59的最后一名女生坐回位子后,班主任说道。
我和前排的叶雨时缓缓站起。
搬书这样的体力活,我在心里已经默认为男生的任务了,59颗脑袋里冒出了3颗葱。
等会儿,三个?从哪儿多出一个来?
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还有个人站起了,我有点近视,这个距离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身高上看这个人确实是男生。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叶雨时,只见第一排一个熟悉的身影“兀”地站起。
“不愧是女帝。”
——再也没有人比刘芷若更适合“女帝”这个绰号了。
在女帝的带动下,周围还有好几个女生也跟着站了起来。
“教材在礼堂,男生记得帮女生多拿点哦。”班主任握紧粉拳,必出一个“干巴爹”的姿势。
我和叶雨时走在大队伍的最后,我发觉他是个有多动症的学生,走路的步子跟我不一样,没有章法可循,配上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也毫无违和感,上三路也不闲着,一路上沾花惹草,把花匠打理整齐的园景都给捣鼓了一遍,身后留下一路的残枝败叶。
那个男生走在我前面5米远的地方,穿着干净的条纹T恤,棱角分明的脸上配着一副颇有厚度的眼睛,身材显得有些单薄,一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学生模样。
“那是谁啊?”我问道。
叶雨时停下手里对盆景的摧残,有点惊讶地望着我:“自我介绍的时候你没听?”
“我忘了。”我随口撒了个谎,可信度1%都不到。
“姚宪章,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神。”
姚宪章?
我隐约记起在教学楼前的红榜上瞧见过这名字,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不见。
我对成绩好的学生没有恶意,对成绩差的吊车尾也没有成见,可我隐隐约约感觉到这家伙不是能和我和睦相处的类型,或者说,这样高高在上的高材生对我这样成绩在中上游徘徊,偶尔还会去下游溜达溜达的学生根本不放在眼里吧,在他眼里应该只有排名在他之前的少数几个强者吧。
搬书回来的路上,我和叶雨时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姚宪章和我们搬的书一样多,可能是优等生的通病吧,他搬起来似乎很吃力,中途在路边歇了歇。“女帝”从后面追上了我,她左右手各提着一摞书,塑料绳在掌心上留下了两道鲜红的勒痕。
“要帮忙吗?”叶雨时问她。
“不用。”她回答的语气很平和,却带着不容丝毫质疑的坚持。
我和叶雨时对望了一眼,默契地耸耸肩,看着“女帝”把我们越甩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