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天阴，欲雨。
有人自东方来。
亦或者说，有二人自东方来。
姜九回头瞄了一眼更着他的女孩，不远，仅仅一步之遥；亦不近，她没有半分靠上来的意思。
注意到他的视线，女孩抬起水色的眼眸，对他甜甜一笑——从水神乡离开后，她已经跟了自己二十里地了。
水神乡没了水神，此后怕是单名一个乡字。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姜九叹了一声。
“因为你把我家给斩了，所以我要跟着你。”女孩甜甜一笑，没有半分埋怨他的意思。
这份宽容反而让他有了几分愧疚。
因为是事实，他确实一剑把江给截断了。
但他在水下并没有看到任何房屋或宫殿的痕迹，所以女孩的话，他只信一半。
“跟着我没好处。”
他在想，找个合适的庙会或者旅馆，让女孩住下吧。
然后他自己离开。
他偏好一人。
“偏不~”女孩对他微微吐舌，粉嫩的小舌有些可爱。
“为何？”
“因为你是我的新娘。”
“……”
而后姜九再说不出话来了，他向来拿女人没办法。
他回过头来，仰头望向天空。
叹了一口气。
要下雨了，但他只有蓑衣——他偏爱蓑衣，因为不用抬手撑伞，那样太累。
但他只有一件蓑衣。
……
……
幸运的是，他们走到了这个小镇。
小镇上有很多店面，有旅店，有茶馆，还有……暂且不提吧。
歇脚更重要。
“店家，还请来一壶茶。”姜九在茶馆的桌边坐下。
而后女孩也坐下了，在他的对面。
而后桌上飘起了袅袅轻烟，还有茶香，以及一小碟花生——花生是女孩点的，用大火爆炒过，撒上盐粒，带着扑鼻的香气。
“嘎吱。”
女孩用筷子夹起一小粒花生，美滋滋地放入嘴中——她偏爱美食。
而姜九只想品茶，缓解一下长久以来行路的劳顿。
不是不想御剑，他只是不会。
剑修不会御剑，可真是天大的笑话——因为剑修都会御剑，除非他是刚入门的剑修。
很遗憾姜九入门很多年了，但他不会御剑。
但这不影响他是剑仙。
就像无论屋外的风如何喧嚣，也不影响他喝下这杯茶。
……
“说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和他们说我是水神。”
女孩往嘴里抛进了一颗花生，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一脸的迷茫。
“倘若你和他们说我是水神的话，说不定更有威慑力。”
她仿佛有些小得意，虽然除了能在水下呼吸，她没有半点像水神的样子——就像姜九也会屏息术，倘若他想，说不定能封个河神。
“不必。”
姜九缓缓抿下一口热茶，一阵苦涩充斥了他的舌尖，回味变成淡淡的茶香。
世界上有很多没必要的事情，就像下雨天没必要带伞，蓑衣亦可防雨；杀人没必要用剑，飞花摘叶便可致命；喜欢一个人没必要在一起，知道安好便足够了……
他抬起眼眸，目色迷离。
“他们没见过水神。”
他放下了茶杯，虚盖着，仅有缕缕轻烟从缝隙中溜出，弥散在了这间小小的茶馆之中。
“但他们见过我。”
……
姜九不爱记事情，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
但水神乡的一剑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不过是一天前的事情罢了。
故而回忆起来不是一件难事。
他踏着江面而来。
缓缓地走到了举着高旗的乡民们面前，走到了祭祀面前。
抬手。
把他手上的高香斩断，连带着他脸上祭祀用的傩面，连带着他耳旁的碎发。
一齐斩断。
“水神让我带一句话。”
众人已经愣住了，他们看着姜九，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剩下缓缓回落的江面，还有江上传来的阵阵烈风，吹动得锦旗剧烈抖动，也吹动了他的长袍，翻涌着，滚动着。
“她说，再往江里扔东西。”
姜九缓缓地收剑入鞘，剑光凌冽，倒映着他的眼眸。
“就把你们全都淹死。”
这句话其实是他杜撰的，不过威慑力足够了。
而后转身。
他离开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水神其实一直跟着他，从未离开。
乡民们还楞在原地，他们还楞在原地。
但他们在缓缓地回过神来。
而后，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水神娘娘显灵了！
——水神娘娘显灵了！
——水神娘娘显灵了！
……
全然不顾站在他身旁的女孩，就是真正的水神。
——
——
等等，
水深娘娘是在叫自己吗？
姜九有些后知后觉。
他轻轻抬眼，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自称是水神的女孩。
群青色的长发散落她的肩头，在轻风中微微摇曳着，她正张开樱桃般的小口，往口中送着一粒花生米。
那双唇他是亲过的，很柔软。
这个女孩说要跟着自己。
有点麻烦。
姜九不是一个很坏的人，他并非不想负责。
他只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去做。
叹了一口气。
他不在言语。
……
反倒是女孩率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接下来你打算做些什么事？”
女孩抬起眼眸，与他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她其实一直知道姜九在看着她。
“去办点事，而后回宗门。”
姜九抬起茶杯再度抿了一口，轻声说道，他没必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
“那我跟着你。”
女孩忽然笑了，她今天已经说了这句话很多次，大概是怕姜九忘了。
但是姜九没有忘。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忘。
“会很危险。”
他叹了一口气，将茶水放回到了桌面上，泛起了一阵阵波纹，茶叶在水中沉浮。
“我不怕。”
“真的不怕？”
姜九忽然也有了兴致，拿起了桌上的长筷，夹起一粒花生米。
放入口中，轻轻咀嚼着。
挺香的。
“真的不怕？”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不怕。”
女孩的话语依旧坚定。
“像现在这样……”姜九忽然顿了一下，手上的长筷微微调转角度，夹在了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也不会怕？”
而后他抬手。
将手中的长筷甩向了侧面。
唰！
长筷将身旁之人的手钉死在了墙上，一阵吃痛，身旁之人手中的利剑抖落在地，剑锋插入了木质地板，入木三寸。
“！”
他的眼神中带着惊愕，这个人是怎么注意到他的！
“上，都给我上！”
唰！
唰！
唰！
这是数炳锋刃出鞘的声音，剑客一下子充斥了整间茶馆，将茶馆中间的二人层层包围。
每一个人的手上都带着利剑。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杀意
每一个人都带着共同的目的。
有雨将至。
有人将死。
……
……
“不会害怕吗？”
姜九盯住了女孩的眼眸。
“不会。”
女孩轻轻摇了摇头，她只是看着他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