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宋,三宝颜市港口,白浪滔天。
新任吕宋督时陆已经在海滩上伫立许久,他望着港口区上空那面飘扬的日月旗,眼里充斥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迷茫,怅惘,以及一丝跃跃欲试的期待。
“四百多年了,没想到,它们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想到宁远交给他的任务,时陆的脸上挂着一丝讥讽。
空印案。
多么熟悉的剧情啊。时陆抬起头,恍惚间嗅到了当年应天府刑场上那股迟迟不肯消散的腥膻味。要不是这扑面而来的海风时刻提醒着他的位置,恐怕时陆还会以为自己还是应天府里那个杀人如麻,鬼神都怕的铁血洪武。
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的时陆只是一个连锦衣卫都指挥不动的吕宋职场新人,而他的对手虽然比不上应天府那一众从乱世中锤炼出的精英,但也同样不容小觑。
能从铁桶一般的吕宋官署中盗用最高统治者的印玺,这其中不仅仅需要长时间处心积虑的谋划,还需要官署里大量官员的配合,如果宁远执意要追责到底,届时可就不是惩处一两个人那么简单了。
为了加强对基层的掌控力,宁远组织的政府部门官员要比前明多出数倍,这么算起来,此案的涉案人员恐怕根本不会比洪武朝的空印案少上多少。一旦将他们全部依法定罪,吕宋的政府马上就要因为官员太少而停摆。
现在时陆只想知道,宁远是只打算收拾几个出头鸟来杀一儆百,还是宁可付出吕宋停摆的惨重代价也要追责到底。
好了,回到案件本身。不管宁远怎么想,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弄清楚犯罪嫌疑人的情报。
时陆有些为难。锦衣卫的确提供了大量涉事官员的情报,时陆也确实拥有强制传唤官员的权力。但问题在于,时陆根本没有被安排部下。
而宁远不给他调用锦衣卫的权限就罢了,她甚至连调动衙役的权力也没有交给时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连部下都不给咱配备,难道你以为咱落地自带淮西二十四将不成?”
时陆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宁远这到底是过于信任他的能力还是只打算单纯看他的笑话。
在苦恼中思考了一个下午,时陆掸了掸自己身上的灰尘,他穿过三宝颜的街道,目光在道路两侧那些正在叫卖的小商小贩之间来回移动着,想从路人口中打探打探情报。
得益于繁荣的工农业,吕宋公民的生活质量已经实现了飞跃,从连饭都吃不饱发展到可以定期吃到肉食,而市面上的商品的种类也丰富了不少。北方的糕点,南方的陶瓷,西方的电灯泡,都已经出现在了吕宋的摊贩上。
忽然,时陆的眼中出现了一抹金灿灿的光芒,他急忙回头,快步走向了光芒的位置。这是一名失去了左臂的老人的摊位,老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烂军大衣,他白发苍苍,眼窝深陷,满脸皱纹,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凄苦的迷茫,而他面前的摊位上,摆放着三枚用抹布擦拭得闪闪发光的勋章,一枚金质,两枚银质,它们静静地躺在做工精细的木匣中,流动的光泽似乎在诉说着被授勋者曾经的功绩。
直接告诉时陆这其中定然有着大猫腻。
他快步走到老者面前,蹲下,与正跪坐在地上的老者目光平齐。
老者见有人来,浑浊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神采,他缩了缩脖子,直起了身,声音中带着几分不舍和无奈:
“这位客官…你…您是看上了哪一枚勋章吗?”
“我能看看它们吗?”
“当然可以,客官…”
说着,老者小心翼翼地打开自己破破烂烂的包裹,取出一小块洁净的蓝色丝绸,缓缓包起自己的三块勋章,递给了时陆。
时陆接过勋章,仔细端详,三枚勋章形制相同,它们为常见的圆形章,正面为嵌套在一起的日月星三辰浮雕图案,背面为铭文“国之勇烈”四字。很显然,这是绝大多数北明勋贵家中都会有的传家宝——战斗英雄勋章。
时陆心中如同霹雳炸响,他吃惊地望着老者:
“老丈,你为何…”
“唉…”老者摇了摇头,他的眼里透露出一丝悲苦,正要解释,一旁的青年摊贩撇了撇嘴,插嘴到:“外地人,你不知道,傅老丈一家以前屯田,被鬼佬(粤人对泰西人的称呼)偷袭,全家死得就只剩他、他的独子和三名舰娘,战后官府分田,让他们去小吕宋做府兵。
之前张将军攻打安南,他儿子带着全部的舰娘从军。这小子是个好汉,争气,挣回了两块铜章,可后边又兵败了,他们…官府为傅老丈发了一块金章,还安排人补发抚恤金,理论上能让他过好下半辈子,可谁曾想,那群…”
说到这里,青年面露愤激之色,开口就要爆出几句国粹,身边的同伴慌忙捂住他的嘴,惊呼道:“住口,二郎,不要命啦?”
“哼,一帮又当又立的…呸,晦气!”
青年骂骂咧咧地走到老者身边,为已经泪流满面的老者递上一块丝巾,他正要为时陆继续讲述老者的故事,但时陆早已不在此处。在青年把故事讲到一半时,这位新任检察官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无非是官府中某些人贪墨了老者的抚恤金,逼得对方通过出售勋章来维持生活。他紧咬牙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内心深处似乎有一头张牙舞爪的深渊老龙正在疯狂咆哮。
“这群虫豸还真是死性不改,不弄死你们,咱这辈子可就是白活了!”
直觉告诉时陆,眼前的案子,其涉案人员大概率和空印案的涉案人员高度重合,而且性质更为恶劣,影响更为严重。空印案或许只代表几个小人物的不当得利,而府兵可是宁远用来控制国内指挥官们、同时巩固现有疆域最重要的制度,要是府兵出了问题而中央未能有效解决,最轻的后果也是国防崩溃。
这帮家伙就是国家的叛徒,民族的败类。时陆哪里能忍?登上快船,一路北上,连续航行三天三夜赶到宁远的驻地,他两眼通红,披头散发,脸色乌黑,恍若来自于地府的恶鬼,一进会议室便大声喊道:“有贼人迫害府兵,意图谋逆!”
“谋逆?!”
方才还伏在文件堆上呼呼大睡的宁远慌乱地抬起头,她的脸上还沾着一张公文,这模样和锦衣卫画像里那些摸鱼的官吏几乎毫无二致。
“这…实在望之不似人君,她到底靠不靠谱?”
时陆心中暗骂,但还是向宁远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宁远一开始还处于刚睡醒的懵圈中,但很快,她的神情便由迷茫变为严肃,紧接着又带上几分冷冽,最后却又逐渐平静。
宁远低下头,调整着情绪。听着时陆的讲述,她仿佛看到一个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红色流星跌落山崖,并在崖底的一众毒虫野兽的嗤笑中摔成十五块光芒黯淡的碎片,再也不能拼凑在一起。
北明自然是不能和这个伟大的国度碰瓷的,但宁远可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建成的国度落得个支离破碎的结局。
待她再次抬起头时,脸上确是已经带着一抹春风般的温和笑意。
“就这些?”她轻声问道。
“没错,就这些。”时陆已经从方才的愤怒和疲惫中恢复过来,他的目光同样平静如水,恍若正待对猎物发动致命一击的巨鳄。
给时陆塞了一个卫的士兵后,宁远回到自己的住处,找到了写凤,她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凤,现在北方联合怎么样了?”
“姐,你忘了?北方联合快散伙了。基洛夫她们进了我们的枢密院之后,北方联合实际上就已经被我们合并了。”
“唔…这样啊…”
宁远牵着写凤的手,笑眯眯地问道:“锦衣卫的职能太杂了,难免会有疏漏之处,我要组建一个专门用来收拾内部虫豸的机构,你看怎么样?”
次日,一个名为“内务委员部”的部门便在北明政府内部挂牌成立。
内务委员基洛夫看着自己面前的名单摩拳擦掌,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那个激情澎拜的大革命时代。
“这些人…看起来真的好像反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