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时陆领着五千六百名士兵,忽然心中一动:
“我领着这么多甲兵南下,难以隐匿行踪,那帮贼人若是察觉,定然会清除罪证!”
于是,他将部下分为五十六队,分散南下,又回到宁远的官署,向宁远请示道:“我本为吕宋督,如今猝然南下,必然引得贼人警觉,还请主公配合。”
宁远问道:“我怎么配合你?”
“揍我。”
“啊?”
在挨了卫兵五十大板后,遍体鳞伤的时陆从宁远手中讨得一百名锦衣卫和一份三宝颜知县的委任状,乘坐快艇,赶在大部队之前抵达三宝颜。
原三宝颜知县名为梅天良,其人为沐简亲信,其妹为沐简之宠妾,本人又通晓权谋之术,因此为沐简倚重,坐镇后方。此刻听闻新的知县即将上任,急忙唤来幕僚,他把玩着手中价值连城的象牙念珠,焚上一柱贡品熏香,向自家师爷问计道:
“听说新任吕宋督玩忽职守,惹恼了主公,吃了五十大板之后被贬来代替本官之位。马师爷,你怎么看?”
幕僚以手抚须,沉思半晌,他抬起头望向梅天良:“梅大人,主公对大人可有什么安排?”
“主公让本官去小吕宋做知县。”梅天良吸了吸鼻子,又说道:
“小吕宋乃是吕宋第一县,工农商之税收多出三宝颜五倍,可是主公现在就身处此地,实在是难得自由。”
幕僚闻言,呵呵大笑道:
“大人何必担忧?
主公命大人知小吕宋,这是认可大人的能力,勿做他想,更何况,我等手上,也没有什么作奸犯科之事,身正不怕影子斜,也不怕锦衣卫查出什么。”
梅天良闻言,心中一松,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也对,马师爷,我等在任上可是兢兢业业,怎么说也能评个‘中上’,况且,小吕宋偏僻,主公岂能常驻此处?待她一走,小吕宋岂不是我们的天下?”
幕僚笑着点了点头,末了又劝说道:
“虽然如此,但也不能掉以轻心。那时陆起身不过一介江南流民,冒充和尚的卑微乞丐,一路升迁做到如此官位,一朝被贬,其心中岂能没有半点不甘之心?我料定此人必然会搜寻我等的差错,上奏内阁,以图戴罪立功!”
梅天良深以为然,他当即下令把府上的数队歌姬舞女尽数遣散,又把家中的数箱金银珠宝深埋地下,那些巧取豪夺来的田契尽数散给自己的党羽…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梅天良身穿一件旧官服,戴着一顶被南洋毒辣的阳光晒得褪了色的范阳帽回到衙门办公。
时陆来到三宝颜,他孤身一人,径直走到官府。只见梅天良与一众官吏身穿旧衣,头戴破帽,整齐地站在堂上,向时陆问好到:“时大人可算来了,本官姓梅,讳天良,特来恭迎大人大驾!”
“没天良?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时陆心中暗自窃笑,他忍着恶心,苦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大驾?这可当不得啊!本官得罪主公,乃是待罪之身,而梅大人长者,小弟斗胆,敢认大人为兄长,还望梅大人今后进京述职之时拨冗为小弟美言几句…”
梅天良大笑道:“当然,当然,既然时老弟都这么说了,本官这做大哥的,定然不会亏待了自家兄弟!”
他伸出手,为时陆做了个“请”的姿势:“时老弟,请吧!”
“请!”
时陆拱手道谢,与梅天良携手入室。此刻,官府的接风宴已经设下,四菜一汤,不见荤腥。时陆颇为动容,他吃惊地看着梅天良:“梅兄,三宝颜的物产竟然已经如此匮乏了吗?”
梅天良摇了摇头:“不然,三宝颜盛产海鲜,只是官府的钱粮大多用于兵事民情,我等就是连新官服也不能置办,何况山珍海味呢?时老弟啊,这里日子苦,但还请相信为兄,只要像为兄这样忠勤国事,迟早有一天会得到主公重用的!”
时陆故作恭敬之色,唯唯连声,饱食而退。
待时陆走后,梅天良看着面前的席位,除了时陆眼前的饭菜,其他人几乎是无人动筷,不由得呵呵冷笑道:“看来这时陆还真是乞丐出生,连这一桌子猪食也吃得静静有味!”
马师爷劝说道:“大人,乞丐擅长察言观色,我等一口未食,他定然会怀疑我等!”
“那又如何?本官已经处理好了后事,他能查到什么吗?”梅天良撇了撇嘴,他看向在座的官吏们,口气忽然一冷:“南洋之事,本官可是从未伸手,倒是你等贪心不足,要是出了事,可不要怪本官不留情面!”
众官吏连连摆手:“大人放心,小人必然守口如瓶!”
梅天良领着家小北上,刚到小吕宋便被内务委员会秘密逮捕,严刑拷打,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而时陆自然接任三宝颜知县,他拿到往年的文件,见户数不变,税收减少,不由得心中大疑。
他召来管理户籍和管理税收的官吏问道:“我大明连连征战,所用府兵多来源于南洋,因此户口难以增长,本官能理解。
三宝颜链接吕宋和兰芳,两地行商多经由此地,因此本地税收大半为商税,而近年行商极多,为何税收大不如前?”
官吏们面面相觑:“大人,依我朝律法,一地所征之税,需要先用来补贴折冲府,之后才上报天听。近年来府兵多有伤损,抚恤所用钱粮极多,因此税费不足。”
时陆点了点头,他对这些官吏的话只信了一半。
户口没有增长,可以理解,毕竟近年来仗打得很凶,吕宋靠近前线,前后征调府兵数万,而从内地来的流民宁可去重樱也不来吕宋,这种情况下户口别说增长了,就是减少也正常得很。只不过税收方面问题可就大了。
首先,南洋和内地之间的贸易关系越来越紧密,而宁远设置的税率并没有改变,理论上,三宝颜的税收应该是越来越多的,但现在,吕宋府兵的伤亡总数已经破万,配给三宝颜的抚恤名额约三千户,依法扣除大量抚恤金后,本地上报的税收的确可能会减少。
只不过,这些抚恤金究竟进了谁的口袋,可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时陆心里知道,这笔钱一定没有进入它们该进的口袋,但他没有证据,也没有锦衣卫那种先抓人再找证据、甚至没有证据就手动制造证据的权限,所以,在确保能够一击必杀之前,时陆还得和这群蛀虫虚以委蛇。
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我在进城时,怎么看到有府兵家属说没有拿到抚恤金?”
官吏们面带苦色,心中暗骂梅天良做事不周,他们解释道:“大人,您不懂,我们也不容易啊!
税收一上报就被收走了,剩下的钱才是抚恤金,yon…发一点少一点。而府兵的家属本身分散在三宝颜各地,而且,由于历史遗留问题,不少年纪大点的人根本不识字,他们看不懂法律,根本不知道该要多少抚恤金,一切都要我们帮他们算,领钱的人中还混杂着不少冒充府兵家属的混账…
这么一来,总会有三两家拿不到抚恤金,可官府的钱粮已经耗尽,总不可能凭空变出多少钱粮出来吧?”
时陆皱起眉头:“按照法律,既然是你们的过失,那就应该由你们来垫上这笔抚恤金,怎么能拖欠不给呢?”
官吏摇头叹息:“谁家没个百十口人丁要养呢?我们过得也不容易,要是不能养活家人,我们怎么可能有足够的力气来管理这个县城呢?”
时陆眼皮直跳,心中暗骂:“百十口人丁?彼其娘之,能养得起这么多人,你们还敢说‘不容易’?”
时陆很清楚,南洋地区的大族大多在宁远大军抵达时直接投降,因此势力保留较为完好,一族之中有个百十人也算正常——在北明,大家族的存在本身就是合法的。
但从“百十口人丁”这个词开始推理,时陆随随便便就能推测到事情的真相。
虽然这些官吏嘴上说是“百十口人丁”,但实际上他们手里掌握的人口绝对不止这么点,毕竟,在“上等人”眼里,佃户、奴仆这些根本算不是是“人”,充其量只是作为消耗品的牛马罢了。
一个“人”配三五头“牛马”,则一名官吏家中的人口约为五百,而要养活这五百人就需要相应的田地和更多的钱粮,所以官吏们除了倚仗官威侵吞抚恤金,一定还抢夺了府兵的田地,甚至强迫府兵家属成为他们的佃户。
唐朝时的府兵制就是这样慢慢绷解的。
只不过,时陆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这帮虫豸迫害府兵家属的时候,农会在做什么?
他们也被收买了不成?
按下胸中冲天之怒,时陆微微颔首:“原来如此,本官受教了。”
ps:在宁远的默许下,内务委员会的抓人借口是原北方联合法律定义里的“反革命”。由于政体原因,按这个标准,现东煌绝大部分官员都是“反革命”(没错,基洛夫可以依法逮捕宁远),所以内务委员会抓梅天良合理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