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或是相知?我该从何时开始追忆你?
记得那是初中三年级的一个午后,四月份的天气,阳光尚且温柔,春之末芳菲散尽,唯有街边的千岛樱还开的轰轰烈烈。
那天,我、小椿还有阿渡被秃头教导主任训到放学,原因是在棒球部活动的小椿又一次打碎了音乐教室的玻璃。不止挨训,我还要写两篇反省。不过,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从小我就是照顾人的那个,早就习惯了,远足时吊桥坏了之类的,被小椿从十米高的跳台上推下去之类的,那都是小学三年级的事了,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明明是独生子,却好像有个老要我照顾的姐姐似的。
就快要到家的时候,阿渡收到圭子的简讯就丢下我跟小椿跑掉了,小椿大骂阿渡是个轻浮的男人,是女性公敌。阿渡很受欢迎,我们都知道。
后来小椿问我,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她说有了喜欢的人以后世界都会变得多姿多彩。“没有人会喜欢我的…”我给出否定回答。小椿说我的眼神充满黯淡,斥责我没有14岁的样子,青春期的眼神应该闪闪发光才对。
看着小椿的眼睛,我明白了她说的闪闪发光是什么意思。小椿的眼睛有在闪烁着光芒,她的眼睛所看到的风景,一定是五光十色的吧,和我的不一样…
第二天的课堂上,她的话仍在我的脑海中反复演绎,挥之不去:“有了喜欢的人世界都会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和他相遇的瞬间,我的人生就改变了,所见所闻所感,目之所及全都开始有了颜色。”但是——在我看来…在我看来一切都是单调乏味的,就像曲谱一样,像琴键一样。我回想起那个秋天,11岁的我趴在钢琴上掩耳哭泣,对眼前这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从那时起我就没法再弹钢琴了。
放学后我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戴上耳机,将手机中播放的曲调记录在五线谱上,这是我长期以来的兼职。小椿找到我,说她有个在玩古典乐的同学想要认识阿渡,希望我能陪他们一起去,这样气氛尴尬的时候还可以聊聊乐器。听到古典乐的我心中掠过一丝紧张,我已经不弹钢琴了,已经两年没弹了,虽然兼职偶尔要确认音准,我不得不回到钢琴前,看起来好像是我死命拽着钢琴不放手一样,也许弹钢琴的我才更完整。
那曾是妈妈的梦想,将我培养成能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的钢琴师,开过音乐教室的妈妈的钢琴课,每天都会如约而至,其中夹杂着对我的惩罚和责备,即便用我的眼泪也无法使她心软。妈妈希望我代替她,活跃于欧洲古典乐坛。那时候我只想如果这样能让妈妈开心的话,如果这样能让她健康起来的话,我会拼尽力气不顾一切去加油的。
可三年前当我终于得见欧洲的音乐赛时,妈妈死了。我开始讨厌钢琴,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愿放弃,肯定是除此以外,我已一无所有了,没有了钢琴,我不过是个空壳而已,徒留难听的余音。
最后我还是答应了小椿,可是周末我到了约定地点,却迟迟不见她和阿渡的踪影。在我用目光搜索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时,挂树枝上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记号吗?还是辟邪的?好像是女孩子才用的东西。来不及过多的惊噫,道路深处飘出口风琴的声音。春风带着两色的樱花瓣漫天飘散,我踩着斑驳的树荫,缓缓循声而去。你站在雕塑上,花瓣花香亦或是我的听觉视觉全都被你吸引而去,你的眼眸滑下泪滴。
几个孩子也登上雕塑,你们年龄各异,用不同的乐器合奏着,似不莱梅乐队一般,你们演奏,嬉笑,鸽子也在朝着你们飞旋。我本能地拿出手机,想记录下这图画中才有的绝美。按下快门的瞬间,袭掠过的风吹跑了一个孩童的帽子,还有你向上翻飞的裙延。意识到什么的你慌忙拉下裙子,正发现了举着手机的我的存在。
你的双眼燃起怒火,觉得我是个偷拍狂,变态,真是巧合。我在解释与挨揍中纠缠不休,耳畔响起小椿的声音时,那个用竖笛作为武器,就要将我勒到窒息的你突然像触电一样,态度如平角度数般俶尔转变,这惊人的变脸速度,让刚刚看你入迷的我无所适从。
在小椿的介绍下,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喜欢上阿渡,与小椿同班的那个女孩——宫园薰。我们四人的碰面,就在这么多误会和巧合中告一段落。
你拿起地上的红色琴盒,进而解释说作为小提琴手的你该出场了。顺着小椿的指尖望去,“藤和馆”坐落其处,我的心头泛起一丝悸动,因为那曾是我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小椿和阿渡都想去为你加油,我本能的选择逃避。你拉起我的手,没有过多的解释就兀自朝场馆而去,那是14岁的春天,我和你一同向前奔跑——
藤和馆内充斥着我听不清的闲言碎语,这里是专属于我的地方…干燥的冷气,尘埃的味道。
比赛曲目是贝多芬,第9号小提琴奏鸣曲,克莱采。明明好久没听现场演奏了,但为什么…我感到如此不安。选手们都很很紧张,失误频频,我在心里为他们加油。
这个比赛是新设立的全国级大型竞赛,所以备受瞩目了点,主办者有点怪,一般预选赛指定曲都是巴赫或帕格尼尼那种无伴奏的曲目,但是这个比赛却都用指定带伴奏的曲目,真稀奇,而且优胜者最后居然还能用主办者的瓜瓦内利来演奏。
你是第四个出场,洁白的长裙,金色的披肩发自然垂落而下,你搭上琴弓,曼妙的音符并没有循着轨迹缓缓流淌,节奏和音的强弱都乱七八糟,甚至无视钢琴的伴奏乱拉一气,这简直是对作曲家的挑衅。但音色天然、淳朴、自由,洋溢着幸福!我确信是指定曲目「克莱采」没错,但这已经不是贝多芬的曲子了,这首曲子…毫无疑问是属于你自己的。明明是比赛,却像你的个人演奏会一般热烈,真了不起啊,这份不盲从于作曲家的自我个性,所拥有的特质更是与众不同,为什么之前会寂寂无名呢?观众都在为你鼓掌欢呼,经久不衰…
蛮横暴力,性格又差,印象糟糕透顶,但此刻——你好美。
不过,在这里一定要按照乐谱演奏的,如果是演奏会的话没事,可惜这是比赛,不可能优胜更不可能得到名次。你所追求的肯定不是那种身外之物,为什么你能将曲子演奏的如此欢快呢?“不是第一的话将毫无意义。”我开始对这教条一般束缚着我的话语产生了怀疑。
在后台,结束演奏的小提琴手,向等待她的人飞奔而来,穿越层层人潮,手中怀抱鲜花,就好像…电影的特写镜头般,只不过那时的我以为,自己只是路人角色友人A罢了。
后来几天,我的脑海中一直浮现你的身影。喜欢的人已经心有所属了不是很正常嘛?阿渡说的没错。为了避免在学校碰到你,我放学后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当我注意到的时候,已成茜色的云幕中,反复演绎着跳动在我心底的旋律,一直…一直…一直…每当此时,在我心中扎根的母亲所留下的一切,都随风而逝了,我想再听一次,但又不想再听到,我想…再见你一次,但又不想再见你,这种感觉,该如何名状?这份心情,又该如何言喻呢?
你驻足于一片春色之中,我遇到了「正在等阿渡」的你,撞见喜欢的人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会很失望吧,为了阻止你,我谎称阿渡还在足球部活动,夏季大赛近了,你这样会打扰他,阿渡很在意这些…
就这样,我被你任命临时替代阿渡。
我们来到一家甜品店,你点了苹果和坚果华夫饼,纠结从哪里吃起的同时也是拿着手机拍个不停。明明是那么厉害的演奏者,看上去却和普通女孩没两样,临时演员之后又是替身吗?和孩子处的真好啊,因为精神年龄相近的关系吗?我托着腮,微微低头俯视着你,又一次入迷。
在不远的街道,遇见一只跟我养过差不多的黑猫。我们抚摸它时你问,获得如此多殊荣的我为什么要放弃钢琴呢?
我沉默片刻回答你:因为我…听不见钢琴的声音了。很俗套的情节吧?刚刚在店里跟孩子们合奏《小星星变奏曲》也是——开头还是听得到的,但是中间开始,越是集中精神去听,越沉浸其中时,弹奏出的音节就好像春风拂花一般,随风而逝,渐行渐远…日常生活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听不到的只有我自己所弹奏的音节而已。这是惩罚…明明能听到指扣键盘和琴键下沉的声音,却听不到弹奏出来的音节,这肯定是妈妈给我的惩罚。彼时,我陷入无尽的自哀自怨中。
你说:“就算悲伤难抑,遍体鳞伤地处于谷底,也不能停下演奏,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们才是真正活着的!”
我们…嗯,或许你是这样没错。
“因为内心充满爱,所以她才会发光发亮。”和你在一起,我好像能明白阿渡说的话了,爱着食物,爱着小提琴,爱着音乐,所以你才散发着光芒,这种感觉,要何以言表呢,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憧憬吧,一定是的。你驻足于春色之中,于那独一无二的春色之中。
受到听众推荐,所以你在第二次预选赛上还要演奏,而被之前的伴奏讨厌了,于是你跟小椿开始缠着我,要我为你伴奏,完全将我听不到钢琴声音的事抛之脑后。
放课后,校园里回荡着《圣桑的序曲与轮旋随想曲》,而且还单曲循环了,音乐教室里贴满了乐谱,课本里也全是缩印的乐谱,鞋柜里也是,连家里也贴满了,甚至连手机的壁纸都被换掉了!我好像能听见你跟小椿恶魔般的低吟——伴奏,伴奏,伴奏,伴奏…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周,我也有尝试跟着音乐幻想演奏,可我做不到,很快就到了预选赛的日子。我躲在空无一人的天台,你还是找到了我。但我不能给你伴奏,明明有专门学习钢琴的人的,我根本没法给你伴奏啊,而且就去了,也没法弹出令你满意的水平来。
我…没法弹钢琴啊,我…还在寻找着原因,我…很害怕。仿佛身处寂静的大海深处一般,四周空无一人,好暗,好暗。我感觉到解脱了吧,在无法听到音调的那一刻,我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不再站上舞台的理由,毕竟我不是贝多芬。我回想起那个掩耳哭泣的瞬间,“救救我…我听不到声音…谁来…救救我…妈妈…”我独自沉沦在这暗无天日的海底。
“不是还有我吗!”
嗯——是啊,你知道我听不到声音弹不了琴,全都知道,但你还是选择我。或许我们无法弹奏出令人满意的音乐来,但还是得弹,只要有弹奏的机会和愿意倾听的人,你就会全力以赴,只为了那些倾听者能铭记你,能永留他们心间,这才是你弹奏的理由!你也是演奏者,同我一样。你的话掷地有声,像烈阳一般破溃我心伤的堤防。正如阿渡所说,到底行不行,是要由女孩子来告诉你的。好!决定了,我给你伴奏,不过后果怎样我可不管。
去场馆的路上,我从不曾发现,我所居住的街道,变得…多姿多彩了起来。已经快要五月了,樱花都要谢了,但是春天一定还会来。
母亲教导我,我得不停地研读乐谱,不断的弹奏,这样我就能弹好了,跟着乐谱的指示,跟着作曲家的指引,完美地正确地去弹奏,所有东西曲谱上都写得很明白。
可现在这种情况也太乱来了,明明应该多花时间练习,让手指习惯的,起码应该要练到脱离曲谱也能完美演奏的地步才行的,我居然要和没见过几面的人合作,而且还是和你这种…这种乱来的小提琴手。这种状态根本没法好好演奏,干脆自动放弃倒还好一些,这样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我无视你的自说自话,手指追着音符反复记忆着。你给我一记头锤,我几乎都要被砸晕了。“好痛啊——怎么样冷静下来了没?”你贴紧我的额头,我能从你眼睛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抬起头来看着我,老是低着头,你已经快要被五线谱囚禁起来了。没问题的,你的话一定做的到,午休时不是一直都有在听的吗?乐谱也一直在你目之所及的地方摆着,我们一定能做好。”就像母亲安慰受挫的婴儿般,你轻声呢喃着莞尔一笑。“莫扎特从天上这么对我说的…‘踏上旅途吧’,别怕在旅途中丢脸,我们尽情丢脸去吧,我们一起!”
报幕员说该我们上场了,“走吧!”你拉着我的手笃定的快步而去。天真烂漫,异想天开,就像坐云霄飞车一样,你总把我绕的团团转,你本身就是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旅途 。“你就是…自由!”我情不自禁地说。你回过头来对我露出微笑:“不是的,音乐才是自由的!”台下独为我们而存在的寂静,在座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我们的演奏。
那么踏上旅途吧——
这是献给天才小提琴手“萨拉沙提”的曲子,《圣桑的序曲与轮旋随想曲》。我们的演奏方式好似人工和天然,真是相当不协调的组合啊。
开始的时候很好,切入很顺利,琴音也能听到,我有点暗自侥幸,还好是这首曲子,虽然有些地方容易弹错,不过只要仔细倾听小提琴的声音,好好确认乐谱的话,并不是技术性很强的难曲。和上次的演奏差别好大,你倒像是学乖了一般,为了配合我吗?我接收到你的一瞥余光,心里暗道不好,我知道你要露出本性了。气氛过于紧张,汗珠凝聚成河,我好像看到了死去的妈妈在对我讥笑。音符…在消失,听不到…钢琴的声音了,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海底一般,什么都听不到,没有任何人在,好黑…好黑…好黑…我…孤身一人…沉沦在漆黑的海底。
可恶可恶可恶,我明明那么用力地在敲键盘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听不到自己钢琴的声音。我想此刻的音一定全乱了,钢琴正在毁了这场演奏。抱歉…继续弹的话…会给你托后腿的。
骗人的吧?为什么你也停下了。
“没问题的!我们一定能做好!不能不弹啊,你是你就可以了,我会全力演奏的,为了那些倾听我演奏的人永远记住我,毕竟我是演奏者啊”
甜品店门口的那只黑猫,学校的天台,受挫的你。为了你,为了你,我还在寻找借口,你的眼中充满了决心,那么,映照在你眼中的我,是否也有呢?或许前路永夜,即便如此也依然要前进,因为星光即使微弱也会为我们照亮前途。
下定决心吧!
“再来!”
集中集中集中!声音和音符都离我而去,这一周,乐谱总是在我目之所及之处,午休时一直在听,将存于我体内的东西,尽数引爆出来吧!集中集中集中!如果声音听不到,那就用印象来演奏,让音乐从我体内响起,将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尽数引爆!都在胡来的我们就像是在互殴一般,你我一样皆是演奏者。刺激我吧,如同激烈的心跳一般,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你就在这里!
嗯,真是坦率的人啊,就连那背影都令人无法舍弃,我才明白被支持的人是我啊,谢谢你!结束演奏的我们获得了鲜花、掌声、欢呼,你为了所有的聆听者而倾倒。
四月很快就要结束了——干燥的冷气,尘埃的味道,我在其中…踏上旅途。
再次见你是在医院了,你晕倒在了台上。小椿很担心你,交谈中你爽朗地解释:“因为是第一次晕倒,爸妈太紧张小题大做啦,非要让我住院做个全身检查”。嬉笑玩闹,病房里传出阵阵欢声笑语,谁都没有提起比赛的事。
我们没能进入决赛,前所未闻,状况不断,失去资格是理所当然的,失去获评资格,中断演奏,状况恶化,都是我的错,你却毫无怨言。临别之时你问我:“还在弹琴嘛?”,“搞的我好像只有钢琴似的。”无法否认,钢琴确实是我的一部分,但那一刻,钢琴却成了我的全部。我硬要将他剥离,就像要自断手足般,所以才会痛的无法自抑,露出痛苦的神色。我能忘怀吗?不,肯定不能的吧。自己的音乐传达给别人的那个瞬间,我们就是为那一瞬间而生的。不可能忘得掉!不可能忘得掉,我和你一样,都是演奏者!回想着,你的所言所行,全都闪耀着光芒,太过刺目,于是我闭上双眼,但内心还是无法停止对你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