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的播放机响着。
声音粗糙得仿佛磁带已经被刮裂。呲啪的杂音中倒是能听见歌手用他怪异的好嗓音尽情地吊着蓝调。
“You get down to the night You get down to the night In the evil of darkness He is the man of night(降临在这座城,降临在今夜,在这黑暗的罪障里,那是暗夜之王)。”
然后驾驶座上的司机啪地一声按到了下一首。因为这首歌他只喜欢副歌部分。
借着看后视镜的机会,他看了看车窗外的左侧。
绵延不断的断壁残垣。
与战争和灾厄无关,这些残骸之所以会存在,理由很简单。
因为有人需要新的。
他没兴趣管这些废墟曾经是几家的过廊、几家的弄堂,抑或以后这里将伫立几栋写字楼,而是用手指和着节奏在方向盘上打拍子。
在下个拐弯的时候他看了看车窗外的右侧。
直入云霄的高楼大厦在午间的阳光下沉默,灼热,熠熠生辉。
还是与他没关系的风景。
虽然他一副陶然自得,但是后排座上的乘客开始不满了。
“喂,我说”,卢笙堂抱怨到,“你能别老放这些怪歌吗?”
“为什么?”他反问。
“坏我心情。”卢笙堂扯直自己的黑西装,瘦削的脸上满是不快。
“OKOK,我会把它关了”,他嬉皮笑脸地应着,按下按钮。
车内的音乐在跨越了百年的“金嗓子”唱到“小妹妹”戛然而止。
想着接下来的事务,卢笙堂用一支手撑住了下巴。
“是那家吧?”
“就是那家夜总会。”卢笙堂回答,指向那个立在路边的大招牌。
“了解。”
他随便看了眼镶着亮闪闪铜字的大玩意儿。
真是张扬啊。
“若是夜晚,那一圈霓虹也亮起来,旁边的灯光再打上,绝对更扎眼。”
“招蜂引蝶,引蛾扑火,这些总是少不了的。”卢笙堂接过他的话。
不过最吸引来客的,还是里面的纸醉金迷吧。
卢笙堂看着紧闭的玻璃大门的深处。
“停在临时车位。陆云说他会打理的。”卢笙堂嘱咐司机。
“好啊。”他也没心情去停车场玩味那些牛皮哄哄的车牌。
车停稳后,卢笙堂拿出提包。
伪装的还真有那么点儿像公文包。
卢笙堂抽出包里的填充物,将零件一个个取出。
这么对待他喜欢的东西让他有些不爽。
套筒、套筒座、复进簧……
还有枪管。
卢笙堂娴熟地把这些拼凑在一起,把它还原了出来。
还原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在上衣的口袋里探了探,卢笙堂抽出一个纸包,慢慢展开。
卢笙堂动起双手,将银球顶在螺纹尖端的长针上,旋转着伸进枪管,在枪管内壁磨蹭了几下,直到细针上被磨得只剩几丁银屑。
11.43毫米的口径,这样应该没有问题了。
与此相同,消声器也被这么处理了。
谁让接下来要对付的那些家伙那么不一般。
“放心,银子的钱我会出的。”他从车内后视镜递过来微笑。
卢笙堂用拇指擦拭着枪身,摸着上面刻字的纹理。
“Mi ricordo la gloria。”(注:意语,“我记得荣耀”)
接着,卢笙堂掏出一个很小的纸盒,看了看上面细小却清晰的古钥铜钟图案。
用指甲撬开盒盖,三颗子弹滚落了出来。
这三颗子弹与卢笙堂手中的其他几颗截然不同。因为它们刻花的弹壳和纯银被覆的弹头。
一颗、两颗、三颗……
卢笙堂用四颗普通枪弹压在银弹的上面,装进弹匣,比了比照门和准星。
很好,都没有问题。
长吁一口气,卢笙堂在胸前简单地划了个十字。
打开车门的的同时,卢笙堂把已经拧上消声器的手枪轻轻塞进上衣内口袋。
“信者必胜。”卢笙堂默念,拉拉衣衫的左袖口,盖住腕部的一丝青黑色,打开车门。
下车还没迈开步子,司机也下了车。
卢笙堂转过头来站住。
“除了之前你的我的情报的综合”,司机带上车门,开口说,“我再强调一下得手的犒赏怎么分好了。”
“假如办的漂亮,我三你七”,他背靠在车门上,在口袋里摸着。
“假如办差池了,我四你六,我要拿走我想要的东西”,他用一根烟指指卢笙堂,贴在嘴唇上。
“我就不跟着你进去了,”他咧开嘴笑起来,“我的手段在这里不能耍”。
卢笙堂带些嘲讽地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这家伙的衣着。
棕褐色的犹太小帽,胸前佩戴的骨哨、钥匙、铜六芒星,颜色花得让人不适的沙滩式短袖衫,还有裤管被卷到七分长度的磨边牛仔裤,以及完全无视了路边落叶的凉拖。
“你这一身进到那里去,或许不少人都要惊叫呢。”卢笙堂调笑到。
“得了吧!”他理开自己额前显出浊色的金发。
“等我的时候你可以顺便去附近载载客,赚点散钱。”卢笙堂指着“出租”字样的车顶灯,转回身去。
“我不差这点儿钱。”他掏出火机。
“收起来吧,这一带是禁烟区。”
准备点烟的时候,他听到远处的卢笙堂对他说。
“该死”,他的鹰钩鼻子笑得更尖翘了,“管得这么严”。
他回头看了一眼四车道对面的废墟。
“明明这里离那边不远的啊。”
虽然之前种种原因之下曾经来过这家夜总会两三次,但那也是大约一两年前的事了。这之后关于这里的风声也不断传到他的耳朵里。
“开腥场”?
对“夜场”稍微懂行点儿的人而言,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腥场”在这座城市大场几家,小场几家,卢笙堂早就烂熟于心了——数数捐赠户头的个数他就能知道,根本就不值得在意。
“勾结权贵”?
这座城市的所谓权贵嘴脸和做派,卢笙堂早看烦了。他才没兴趣管。
除非有人越界,坏了他的规矩。
没错。在这座城市,只要有人坏了他的规矩,坏了名叫卢笙堂的人定下的“正义”和“法则”,那个人就必须付出代价。
所以当陆云、京帮的人和那家伙几乎前后脚地找上门的时候,卢笙堂就知道自己必须动手了。
“2.5层”。
如果不是京帮的人提供的种种消息,卢笙堂根本不知道这儿还有这种东西存在。
看来是这家夜总会越来越不中立的立场让京帮的人过于不安了吧。也亏这些势力能顶着这里与日飞升的房价和物价乐此不彼地勾心斗角。
陆云的说法倒是很简单。
“这一家夜总会阻碍了几乎整个区的城市规划改革。”
他俩都心知肚明。陆云又要在他的大道上移开绊脚石了。
陆云的私情和京帮的犒赏都在次要,关键是“那家伙”的说法使卢笙堂不由得警觉起来。
“可能和德国有关。”
和“那家伙”认识半年多以来,每次自己都是被他的一句话提起了注意力。
“德国。”
不仅是人员和资金流动显示出这家夜总会与德国的千丝万缕。光是一个国名就能让卢笙堂意识到自己的敌人是何等的树大根深。
本来手头就有事情没有了结,现在形势变化的如此剧烈,再不采取行动就是坐以待毙!
卢笙堂跺跺脚下金属架构的楼梯,连在夜总会建筑外侧的楼梯顿时一阵“吱嘎”乱响。
“VIP通道”吗……
也真亏那些社会名流、金融巨子们愿意从这里走。
看来这里真是有着相当的“乐子”!
卢笙堂来到预定的位置,打开那个不起眼的破旧侧门。
开关门的时候,卢笙堂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臂力,以免把满是锈屑的门把拧下来。
虽然时间正值午后,门内却不出卢笙堂所料的一片幽暗。
只有昏暗的安全灯一盏接一盏亮在卢笙堂前进的路径上。
通道不透光不通风得简直有防空洞的级别,但无论是皮鞋走在道路上传来的地毯的质感,还是拐弯时扶着墙壁摸到的高档材料,都告诉了他这条通道的“特殊用途”。
大约经过两次拐弯,通道便到了尽头。
又是一扇门。
和刚才入口的那扇门不同,这扇门的装饰非常到位而简洁。
一进门,卢笙堂就知道自己基本上是找对路了。
因为他眼前的是一个戴着保安帽的彪形大汉。
当然,在这个不到4平米的窄室内,卢笙堂的眼前除了这个身高两米多脖子上戴着拇指粗金项链的家伙,还有一扇门。
“请问您要干什么?”大汉粗声粗气的问,脸色铁青,语气神态像一只前脚离地的棕熊。
卢笙堂皱了皱眉不答话。
不仅是声音,这家伙的口气也跟才嚼完烂肉的熊没什么区别。
“先生,请问您要干什么?”
大汉摸向胸前挂着的对讲机,朝卢笙堂走来。
卢笙堂还是不答话,向前走一步。
突然,卢笙堂后脚底踩住地面,猛的一冲。
大汉反应不及,连忙撤开双手摆开架势,也向卢笙堂冲过来。
保安的反应能力有些出乎卢笙堂的预料。在他握拳之前,保安已经举着拳头冲到了他面前。
但是要跟他比还差得远。
卢笙堂把手一举正好接住保安的重拳,力道虽然不小,可对他的掌心而言不过是微微的痛感。
而这时,他的另一只手早已经完全握紧。
保安刚想动另一只手,卢笙堂一换姿势,整个人侧过身,左拳直接打来。
指关节粗大而坚硬的拳头砸得保安的左下巴内外一阵闷响。
这回保安没有时间反应了。他整个人几乎都被打翻了出去,脑袋被什么牵着一样在原地转了小半圈,最后颈部乱扭着斜倒在地上。
瞬间窄室里就显得非常拥挤。
卢笙堂有些困难地蹲下身,将保安差不多有两百斤的身体翻过来,又看向头顶。
脖子上没有咬痕,骨骼、肤色和其他体征都没有问题。从那一口马马虎虎的普通话来看,应该是北方人。
又是一个被卷进麻烦事的无知倒霉蛋。
房顶上只有换气口和单管的日光灯。和刚才一样,这间窄室,或者说门房也没有安装监控。
卢笙堂把大块头挪到不影响开那扇门的位置,走了进去。
门内是更甚于之前的昏暗。
唯一的光源,便是头顶的一串亮度低得几乎使周围变得更暗的淡黄色小灯,以及远处的泄来的几丝光线。
这两种光芒杂合在这黑暗中,显出一团纷乱。
就是那边吧。
让卢笙堂有些讶异的是,这里虽然昏暗,却并不让人觉得惧怕。幽幽亮着的灯光竟让人感到有些放松,舒适。
真的是很到位的设计。
隐约的,卢笙堂能听到光线覆盖不及的黑暗中仿佛有悉悉邃邃的动响。
声音远远近近,不只一处。好像是有什么在彼此碰撞、磨蹭着。
声源应该是左边。当他伸出右手的时候,他摸到了墙壁。
卢笙堂一边向最远处的光线走去,一边把手伸进衣服触到枪,推开保险,步速不减,防备着左侧。
尽头处,一道做工精良的紫水晶门帘将他挡在了光源外。
卢笙堂伸手扬开它,顿时亮起了一阵杂光。
“生意兴隆啊,许老板。”卢笙堂还没站稳就问候眼前的人。
房间内的光线虽然也不强,却足够他看清周围了。
这里的布置类似于一个包间,有所区别的是,这间房间的一扇墙有几乎一半的部分是一整扇被落地窗帘遮住的横窗。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个窗户另一侧的朝向应该不是室外。
被称为许老板的人脑壳上顶着一团稀疏的头发,在有些黯淡的白光下发着油亮。
“哎呀!”许老板仿佛很惊喜地一拍手,赶紧放下手中只燃了一小截的雪茄,随后积出一脸笑,“大驾光临大驾光临!”
许老板从沙发上站起来,同时把装雪茄的铁盒向卢笙堂推过来。
卢笙堂示意许老板不要多礼,扫了旁边一眼。
从刚进来时他就感觉不对头。
眼前这个姓许的谢顶中年人确实是这家在全上海都数一数二的大夜总会的老板。以前在一些场合卢笙堂也见过这家伙几次。
但都和这次完全不同。
无论亲眼所见还是传闻所说,这个姓许的都是出了名的谨慎。今天这种场合,他绝对不会来看场。
而且还是一个人。
至少在这个包间内卢笙堂是找不到半个保镖保安了。
除了这个人。
这个裹得很严实,戴着鸭舌帽,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吭声的人。单从体型看,怎样也很难把他和那些虎背熊腰身上游龙戏凤的家伙联想到一起。
“卢先生光临前怎么不说一声,我也好让下面的人有些准备,”许老板笑眯眯地拔一口烟,眨了眨他那似乎比烟头还要小的眼睛,“你看我这连瓶像样的酒都没有,呵哈哈。”
这幅从容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假如卢笙堂是出现在别的场子的话,那里看场的和老板只怕都得吓得跪在地上了。
“听说你这边生意不错的样子,我过来看看。”卢笙堂也笑。
“哎。还不是托大家的福嘛。”
看着许老板吐出的烟圈慢慢飘进房间顶上的换气口后,卢笙堂又开口:“我来还有一些事,许老板想必也知道。”
许老板依然客气:“大家都是痛快人,不妨直说好了啦。”
“许老板你……”卢笙堂收起脸,缓声说,“最近是不是有点赚过头了?”
“我这最近确实生意很不错,但是那边善事也没少做,是不?你的基金我可没少打钱啊。”
对方的笑脸让卢笙堂心理一阵不爽。
“许老板我劝你一句。”
“讲就是。”
“赚大虽然好……”
许老板一声不吭的把雪茄往烟灰缸里用力一塞,按掉了燃着的红点。
“可别把自己当本钱。”
“这我就管不着咯!”许老板也完全收起笑意,“我个河边走做营生的,只认赚!”
话音刚落,包间里的弱光突然全灭。
卢笙堂直直盯着刚才许老板的位置。
迎上他视线的,是两颗红色的光点。
这家伙竟然真的……
卢笙堂伸进口袋。
许老板见卢笙堂有动作,正欲起身,一直在一边的那个衣着严实的立刻把手一挥止住了许老板。
此时卢笙堂枪已经前指,正对着那鸭舌帽下的脑门。
“远道而来,就没话要说吗,德国的特使先生。”
被问话的人并不急着答卢笙堂的话,而是不慌不忙地摘下鸭舌帽,拉下衣领。
一张异国少年的脸。
少年面色白皙,外貌轮廓分明,看去倒也有几分俊俏。虽然年轻,但他脸上却是一派淡然。
“卢笙堂牧师,不,”少年口音有些怪异,但是咬字清楚发音清晰,“教廷特认神下第九教区执行主教,卢笙堂。就是阁下吧。”
卢笙堂继续警戒着许老板,握枪的手却纹丝不动:“从你这口中听到‘神’,还真挺不是味儿。”
“‘不要执着于你的神’”,少年依然低着摇头,“先生最好能记住这一点。”
“你们得了吧,”许老板又笑起来,他那因为过度得意而咧开的嘴角间,一颗镶牙正闪着黯淡的光。
“姓卢的你听好了!”许老板突然大喝,“上海的些个三教九流都给你整得鳖怂那是因为摸不清你的底细!我可不一样!你他妈别以为现在还能对我指手画脚!”
卢笙堂噗地笑起来,然后摇摇头。
果然这些家伙都是一样啊。
表面上对自己毕恭毕敬,暗地里怕是一个个早就恨得不能立刻把自己千刀万剐吧。
“许老板你看你,话说得跟刚入行的毛头小子一样,”卢笙堂正色,“许老板,我问你,知道和你做买卖的是什么人吗?”
“佛祖上帝阎王爷关老子屁事!”许老板指着卢笙堂的鼻子,用力顿着字慢慢说:“谁能给我赚头,我就从谁!”
“住口。”少年喝住暴怒的许老板,转而对卢笙堂说,“卢笙堂先生,我有使命在身,所以先做个妥协好了。”
“哦?说来听听?”
“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你现在离开这里。”
“我不同……”许老板插嘴。
“闭嘴,”少年一发话,许老板便心有不甘地止声了。
卢笙堂完全不理会这一套:“别开玩笑了。许老板自己都出来做饵了,你真以为事情能这么就完?”
“看来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少年抬起头,顶着枪口慢慢站起来,正对着卢笙堂。
而他的双眼,则是更显得骇人的暗红色。
卢笙堂看到那两点黑暗中的异光随着少年的眯眼一闪。
“动手吧。”
许老板立刻张开双臂向卢笙堂猛扑过来。
卢笙堂弯下腰准备正面迎击。
不对。
为什么这家伙这么快!?
卢笙堂刚收起手,许老板就已经撞到了他的腹部。
这一击把卢笙堂撞得整个人几乎都弓身向前。卢笙堂来不及反应,只得压住腹部的痛感,勉强站稳脚跟。
然而,当他刚准备握拳反击的时候,许老板双臂夹紧,一个熊抱逼得他根本动不开手臂。
不仅是速度,力量也大得不可想象。
卢笙堂刚立稳,许老板往上一用力,使他双脚离地。
该死!
卢笙堂用力把右手的枪管往内偏,但是许老板的力气大得似乎只要稍微再用些力,卢笙堂的筋脉就要从手臂上蹦出来。
挤出一丝空间后,卢笙堂一扣扳机。
太偏了。
撞针击打的声音响起后,子弹只是射进了地板。
刚准备尽力打出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许老板突然又把卢笙堂抱高了些。
“呃呃呃啊啊啊!”
许老板低吼着,脚下开始加速。
卢笙堂一转手腕,再次扣动扳机。
还是射偏。
卢笙堂用力动着,想抽出身,就在他准备打出第三发的时候,他的脊背和后脑被猛地一震。
撞到什么了。
紧接着,他感到身后一空,剧痛立刻在他全身扩散开来。破碎的声响震得他发晕。
乱溅的碎渣使他明白刚才自己撞碎了10厘规格的窗户玻璃。
卢笙堂浑身一松,手枪也掉落在了一边。他看到了许老板因为狂吼而张开的口腔里尖长得人类不可能具有的犬齿。
许老板动作并没有结束,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卢笙堂的头,竭力扣向地面。
头部又被猛撞在地板上后,卢笙堂被许老板压着重重落地。
一连串的剧痛使卢笙堂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但是颈部的紧勒感又使他不得不清醒过来。
“没、没想到你真的把自己赔……进去了,咳呵!”借着艰难的呼吸,卢笙堂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赔?”,许老板双眼的光芒得意地闪动着,“我走江湖几十年,从不白下本。”
卢笙堂又看了看他的尖牙,然后对上他鲜红的双眼:“你……你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什么吗……”
“知道”,许老板狰狞地笑,“怪物!”
“但那又怎样!”许老板大声起来,“这可比以前那副臭皮囊带劲多了!而且!不老不死啊!跟吃了仙丹一样!”
“然后你……咳嗯……必须每周至少四次吸人血,还、还永远不能见太阳。”
“这根本不是问题!人的活法我早腻味了!”
“你以为人、人是什么……”
“卢笙堂,你还真能扯啊你,人他妈是个什么东西,我这个开场的可是天天都在看着。”
许老板愈发显得狂妄起来。他略微松开了卢笙堂的脖子。
“姓卢的,你自己听听看看这四周!”
卢笙堂这才意识到,周围已全是自己刚进来时听到的奇怪声响。
他动着仿佛已经裂开的颈骨,勉强向旁边看去。
看清后,卢笙堂几乎要惊呼出声。
他看到幽暗的大厅内,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赤裸着身体,用袒露的身躯折射着黯淡的光,在蠕动着。
那些怪异的声响原来是……!
卢笙堂亲眼看着一个男子随便抓住一个女子,紧拥,滥吻,**,松开后再爬向下一个女伴。偶尔,卢笙堂还能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淫语。
大厅内凝滞的空气仿佛也在随着那声响一阵阵地振动。
是的,虽然身姿与行动彼此不同,但这里的每个人却都在做着一样的事情,做的那么随意,那么理所当然。
就像在开自助餐派对一样。完全无视了刚才正激烈搏斗的二人。
不……不只是这样……
“看清楚了吗?”
脖子被勒紧得更甚于之前了,头部的充血让卢笙堂视线变得模糊。
“这就是人!”
许老板摇动着卢笙堂的脖子。
“为了痛快什么都不顾,能被牵着做畜生,这就是人!”
是啊,是人。
“人不人能怎样!?”
关于人的种种,他已经无数次目睹,无数次亲身体验了。即便这样,他还是如此的容易动摇。
这就是可悲可笑的自己!
但此刻他很清楚。无论他露出怎样的表情,抱着怎样的心情,他的信念都会使他如一至终,不惜一切。
他要救人。
“可以了。”
少年离开了包间,慢慢向两人走过来。
“他还有别的用处。”
“我知道!”许老板转头回了一句,继续冲着卢笙堂,“算你他妈的命大。”
走到大厅里的时候,少年拍了拍手。立刻,到刚才为止都旁若无人的男男女女们停止了动作。
他们裸露着身躯,立正在原地,纹丝不动。黑暗中他们裸露的身躯泛着象牙色,像一尊尊石灰砌成的泥塑。
少年继续往前走,人群仿佛听到了某种号令,同时盯住了他,动作整齐划一得有些怪诞。
数不清的鲜红的视线聚集在少年身上。
“让教廷的走狗变成我们的同类,”少年低下头,“与其拖到以后夜长梦多,不如现在解决。”
少年再抬起头的时候,卢笙堂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口腔里的四颗修长尖锐的牙齿。
许老板紧紧压住卢笙堂,仍不放松。
真是抬举了这个混蛋!
当他准备再一次加大力道的时候,许老板的双手感到了对方喉咙里的微微振动。
但是现在,对于这种“人”。
已经没有对这种“人”退让的必要了吧。
没错,没有了。
“会……会走上绝路。”卢笙堂颤抖着嘴角。
许老板没听清楚,低下头:“啥?”
少年就要走到两人旁边的时候,许老板听到卢笙堂说:“背离人道,会走上绝路。”
卢笙堂刚才还只是在无力挥动的双手抓住了许老板的双臂。
许老板立刻意识到这绝不是垂死挣扎,因为他非常明显的感觉自己的双手正在被往两侧分开。
他试图继续用力,却发现根本起不了作用。
不可能!血肉之躯的凡人怎么会……
许老板不得不将双手松开。关节错位的声响已经告诉了他继续蛮抗的后果。
“你!”
与慌乱的对方不同,卢笙堂的脸上除了因为刚才窒息而导致的青紫,并没有太多神情。
就像一个麻木而又无奈的屠户正在解决一只棘手的家畜。
许老板感到了强烈的屈辱。
“混蛋!”
借着双臂松开的趋势,许老板张开嘴巴,把脑袋往下一甩,直接咬向卢笙堂的侧颈。
虽然还没有适应身体对鲜血的渴望以及这种全新本能对身体感受造成的落差,但他已经非常享受用牙齿刺破他人皮肤大口吸出红腥液体的野蛮快感了。
与此刻唇齿间的酸涩与空虚感截然不同的快感。
卢笙堂松了口气,撑住左臂,和利齿离自己喉颈不到10公分的许老板对视。
迅速反应用左臂招架的确是有效的,只是自己的精纺纯面料西装的左袖口恐怕是得留下几个孔了。
卢笙堂看着许老板本来就不怎雅望的五官扭曲成更为滑稽的状态。
许老板不甘心如此。他又把牙关闭紧了些。
“和他凌乱的头发一同看来。”
卢笙堂握紧腾出的右拳。他决定挑比较正面的位置下拳。
“真像一只秃毛的丧家犬啊。”
回应他拳力的,是断裂的九颗牙根的和一根鼻梁,以及许老板那几乎被贴在了一起的左右脸。
虽然许老板顺着拳力撕开了卢笙堂左臂的皮肉,但这应该也是这几颗牙齿最后一次咬开东西了。
许老板被打得全盘翻倒,双脚胡乱踩了几步才倒地。
“啊啊啊啊!”发出了畜生被屠宰时的叫声,许老板捂着脸在地上乱滚,昏暗中青黑的鲜血开了阀门一般流得他满脸都是。
“狗娘养的!”
从扎耳的尖叫中不难听出他门牙的走风。
“老‘机’(子)要……干……干你全……啊!”
用力按住膝盖,卢笙堂才费劲地站了起来。
比起这个生煎虾一样躺在地上乱蹬腿的家伙……
这些才是大问题。
拉直衣领的同时,卢笙堂干咳调整了呼吸,打量着四周,最后锁定少年。
和呆滞的人群不同,少年的视线不停在卢笙堂的双手和脸庞扫来扫去。
从刚才出拳就开始注意了吧。
少年慌张地盯死了卢笙堂,颤抖着伸手指向他:“你……!”
沿着的手臂的痕迹不停翻滚的力量让卢笙堂全身不住地微颤。
这炙热的力量渗进皮肤,点燃了血液,使浑身发烫起来,仿佛随时都要烧毁心脏,灼伤五脏六腑,又给人可以摒弃一切恐惧与顾忌的狂喜。*
和以往一样强烈,却使自己不得不谨慎,小心压制。
“是、是……!”少年简直都要撇脸逃开了,却仍竭力使自己看着卢笙堂。
竟然是光!?
是光!
而这光,正如同银白色的岩浆般不停从卢笙堂的右袖口倾泻而出,炙烤着周围死水般浑浊凝重的空气,流淌在众人苍白脸庞之间。
光并不强,却使少年本能性的睁不开眼。
他仍勉强着想看清卢笙堂的神情,然而光的映照使卢笙堂的双眼成了两个黑块。
不亚于任何生物恐惧天敌的绝望让少年连嘴都合不上。
“圣徒!?(Saint)”
少年喊出了对方的类属。
不行,不能就这么……我还要……
“杀了他!”少年划了下手,同时试着退到麻木的人群后去。
“T?tet ihn!”
失去心智的众人慢慢围着卢笙堂聚拢,形成了一圈肉壁。
卢笙堂并没有被这怪诞的光景分散了注意力,仍然紧盯少年。
“Bravo!哈哈!”
不知道从哪里响起了完全不同于此刻扭曲气氛的夸张叫喊。
听到这喊声,卢笙堂顿时感到一阵窘迫。假如不是右手不便,他绝对会扶住自己微微作痛的太阳穴。
这个脱线到家的混蛋!
其他人则完全不明所以,只是急于四下张望。
紧接着的撞击声,使所有人把视线集中到大厅上方的一点。
一块一米见方的天花板合成材料落在了地上。
然后是一个不锈钢的通风栅。
最后,就是那个本来卢笙堂认为应该一直在出租车上等到他完事的家伙。
他啪的蹲落在人墙外的地方,然后呼着气摘下头顶的小帽拍打身上的灰尘。
“你为什么进来?”卢笙堂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说的。
他一把摘下嘴上的烟头,再“吱”地一声用油藤拖鞋把它踩进地板:“因为外面不能抽烟嘛。”
鬼扯!
“对了”,他假装没看到卢笙堂铁青的脸色,指了指人群,“什么情况这是?集体行为艺术?”
“好吧,”他知道实在糊弄不过,只好捡起卢笙堂的手枪,隔着人墙扔给他,“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的经济顾问和房东是不会饶了我的。”
还不是在瞎扯!
人群这时已经失去了目标,有的看外有的看内,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先不说这个,”他又说,“弄清楚了没?”
“啊”,卢笙堂接住枪,确认了人群的混乱,回答,“确实是‘吸血鬼’(Vampire)。”
众人脖颈上的那两点圆孔,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而人群行动以及混乱的根源,应该就是这个给予他们血的人吧。
他和卢笙堂从两个方向同时看住了身穿硬尼外套的德国少年。
“别管这些!杀他!”少年再次下令,人群的缝隙又变得紧密起来。
卢笙堂双手握枪,端举。
少年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料。他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只能举起双手挡在眼前。
弹匣里的最后一颗银弹。
而当弹壳飞落在地上并迅速自毁得面目全非后,它的弹头打进了正准备打开后门逃跑的许老板的左肩。
许老板左躯一震,赶紧换上了右手,终于打开了门,踉跄着连滚带地跑了出去。
“快追!”卢笙堂大喊。“不能让他跑了!”
“自己解决‘饲主’(Owner)把一只破狗交给我,”他抱怨着戴正小帽,向后门奔去。
“你也别遮遮掩掩了,”冲出门的时候他说,“你那袖子活像塞了个手电筒。”
卢笙堂没理会这不合时宜的调侃。
确实没必要再有所掩饰了。
假如不有所表示,恐怕真有人以为我手上有的只是上海的23座教堂吧。
把手枪塞进衣兜后,卢笙堂卷起袖子。瞬间金黄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大厅。
不可能!
看清卢笙堂右臂的全貌后,少年再次陷入了混乱。
掌握了“光之力”的人,毫无疑问是圣徒。
但少年知道这个覆盖了卢笙堂大半条手臂的图案意味着什么。
这家伙到底是……
接踵而至的超出预料的状况和过度的思考,让少年感觉头痛欲裂。
“给我杀了他!现在!”
少年下达了最后的指令,他已经无法想更多,只是本能性的希望眼前这该死的光源能立刻消失。
卢笙堂身上的光亮突然变得更加强烈起来。不只是右臂,光正从他全身的每一处迸溅而出,击打着周边的每一丝黑暗。
他仍然表情严肃,拉了拉衣摆,不多作声。
众人在强光中陷入了疯狂,任由光将他们裸露的身体暴露得巨细无遗,狂吼着冲向卢笙堂。
男男女女彼此各不相同的身躯,像一个巨大的肉盖从四面八方将卢笙堂合围起来。
他又想起了那句劝诫。
“时刻谨记你有什么、你要什么!”
这句话总是诅咒一般不合时宜的在他耳畔响起。
至今也无法抛在脑后。
在众人接触到他之前,卢笙堂举起了右臂。
他抬头看着右臂的强光,大喊出声。
“要有光(Sia La Luce)!”
光芒从卢笙堂身上爆炸开来,一时间周围仿佛已经什么都不再剩下,只有一片白杀杀的烈光。
光占据了一切,让人根本无法知道光是在创造还是在毁灭。
卢笙堂什么都听不见,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唯一能感觉到的,是自己正在燃烧。和以往每一次都一样。无可估量的光与热正从他体内奔涌而出。名为“身体”的容器仿佛已经裂开,泄漏出灵魂已经随着这光和热蒸发到了空气中。
但存在的实感却又无比强烈。卢笙堂非常清楚自己正站在原地。
自己就在这里。
这只持续了大约3秒。
五感最先开始恢复的是听觉。
卢笙堂先是听到了自己嘈杂而缓慢的呼吸声,随后呼吸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耳鸣和惨叫声。
很多人的惨叫声。
光也开始消失了,周遭的景象慢慢从白光中浮进了卢笙堂的视野。
裸露着身躯的人们,纵横交错地倒在地上,尖叫、挣扎,垂死一般在被破坏的满目狼藉的大厅里爬动。
大厅左侧的落地玻璃墙被整个击碎,褐色的玻璃渣遍地都是。
带着尾气和灰尘的空气、显出力不从心的自然光还有附近街道行车的噪音,混杂在一起,穿过只剩下框架的左墙。
被剥碎的墙壁、断得看不出部位的桌椅……各种各样的碎片散落在整个大厅里。
除了卢笙堂的脚下。只有卢笙堂脚下的一个小正圆范围完好如初。
如果不是浑身痛得厉害,少年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少年只能转过身仰面朝天。
眼睛痛得仿佛只剩下眼眶。少年的视线先于他的意识模糊起来。
什么都看不清,少年满眼都是成片的光斑,他只能尽力睁大眼。
“不行……我还要……我必须……”
我要回去!
卢笙堂离开整个大厅最后的一块完整地板,向少年走来。
少年再次看到了卢笙堂向他伸出的右臂上光芒正黯淡下去的图案。
月相圈半五棱星。
在意识脱离自己前,少年的视野终于暗了下来。
他顺着卢笙堂的双腿向上看去,看清了卢笙堂的双眼,还有他双瞳中的暗金色光圈。
他狂奔在金属架台阶上。
为了加快速度他在通过台阶那极短的拐弯处的时候都是抓着扶手溜下去的。
但是还是追不上。
明明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只不过是体内沾了一丁点那种血,竟然就能跑的这么快!
两个人的动作使这个粗制滥造的陈旧台阶不停震动。
虽然身体不会觉得有任何疲劳,但对方那快得出奇的速度倒是让他力不从心起来。
每次和吸血鬼交手都会给他留下不愉快的记忆。这次估计也一样。
他能看到台阶的下方自己的追逐目标迅速得就像一个在沿着楼梯往下滚的水袋。
许老板几乎翻滚着逃到了台阶的末端,身后的对方也翻身直接从还剩一截的台阶上跳了下来紧跟上。
“真……”
许老板刚想开口骂两句,却发现口鼻里血的酸腥逼得他只能捂住嘴继续逃命。
果然避开了有阳光直射的地方。
他看着许老板逃跑的方向,继续追逐。
背阳的地方……
糟糕!
他想起来了。
那边是停车场!
来这里的那些啃爹娘的年轻人喜欢开车,喜欢开好车,但不喜欢锁车。
这使许老板非常顺利的打开了一辆车的车门,并且发动了引擎。
走运!真他娘的走运!这绝对是他背了一天的唯一一次走运了。
但当许老板把车开到夜总会外的第一个路口,从后视镜看到跟在后面的出租车的司机的时候,愤恨使他恨不得将方向盘抓下来。
隔着两层车窗,他看到了前面车上的许老板那光秃的后脑勺。
在上海这个全球能上排名的鬼地方玩追车让他觉得非常不靠谱。
尤其自己的这辆二手出租车竟然要和那种百万价码的车子竞速!
他一脚跺在油门上,狠狠拉档,恨不得自己的力气能借些给车子用。
千万别给我再碰上没事干四处乱转的交警和阴晴无常的红绿灯。
许老板在一个路口把车头一转,撞开了路障和警示牌,直接开进了拆迁区。
很好,这样一来就没有罚单的顾虑了。
但他也由衷的感到,这家伙不是一般的会逃。
车技的高低逐渐拉近了他们的车距。
而不远处的死路也宣告了追车的终点。
他已经做好准备了。
刚想为这里破碎的路面和下车后即将在烂砖断瓦里开展的躲猫猫式追逐叫苦,他看到了天空中一个点。
该死!
他赶紧一把将刹车压到底。
这个点迅速接近,也迅速“变大”。而当这个点最终撞在许老板的车上时,他从后方看到了它流线型的外壳和提供动力的黄色尾焰。
许老板的车在后窗凹陷出了一个洞,并且随后爆炸开来。
克服了几乎能使车侧翻的惯性,他终于使车横停在了爆炸范围外。
爆炸的强度非常惊人,车顶盖和车座椅不知道被炸成了什么。
他庆幸着自己的车躲过了被炸飞出来的车门和轮胎,打开了车门,走下车。
依稀能看到高达五六米的巨焰中,被炸掉大半的车的框架和底盘还在燃烧。
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车前盖上,迎向滚滚的热浪和恶臭,掏出一根烟。
“该死!”
他还是忍不住怒骂出声,把香烟扔在地上,将烟卷踩得粉碎。
她放下单筒望远镜,微笑起来。
“Bingo。”
她对自己说着,背起发射器,从摩托挂兜里掏出了枪。
一枪崩开铁门的门锁后,她收起枪,拧拧离合器,将摩托从烂楼的台阶上驶下。
回头看了眼身后层层遮挡的断墙,她戴正了护目镜,一脚踩开马力,驶向了这大片大片的废墟的深处。